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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祈求不再有人因自己的性倾向而死

 汉青的马甲 2016-12-04



今天微信,和各位分享台湾作家陈雪就这一事件连续写下的两篇文章。陈雪被“同志”群体称为“拉拉女神”,但和所有“同志”一样,她曾经(乃至现在依然)承受着巨大而差点摧毁她的压力。


在两篇文章的结尾,陈雪对所有“同志”说:


“让我们一起歌唱,走路,生活,创作,陪伴,坚持,守护,继续做所有该做想做的事,穿过最黑暗的时刻。”


“我祈求不要再有人因自己的性倾向而死,唯有活着,我们才得以为自己、为其他同志、为将来的同志,走出这条路,这是一条漫漫长路,唯有坚持、勇敢、坚定,才得以改变、有机会去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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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雪


1.

但愿所有的同志们

至少要为自己歌唱

 

非常悲伤的时候,我总是说不出话来,像17号长长的一日,坐在电脑前,在公车上,盯着各种直播画面,看场里的角力,看场外的抗议,听见许多人义正严词地说着许多不可思议的言论,那些赤裸裸的歧视、丑化、恐吓,我看着披着、拿着彩虹旗的同志们在那些近乎疯狂的群众里,许多悲哀的往事浮上心头。

 

我自己是在出版第一本书时,几乎就算出柜了,然而在生活里很多场合中,凡是被问及结婚了没?有没有男朋友?我都含糊带过,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隐私,不需要跟陌生人交代,然而很久之后我才惊觉,大胆如我,内心仍然无法在确认安全的场所里自然地说出自己是同志,那时我对自己非常失望,然而日复一日,我还是用这样的模式生活,我把自己一分为二,小说家陈雪,同志,但现实生活里的某某,“人家认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方便就好。”

 

第一个女友曾经长期住在我家,与我家人关系很好,亲戚邻居也都见过,当时我尚未跟父母出柜,只跟弟弟妹妹谈起。那时我弟弟正在读高中,一次回家,听他说跟人大吵起来了,为的就是同志的议题,我心里很激动也很感动,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曾为了“同志”的议题跟谁大声辩论过。我把这个部分关在小说里,局限在“文学界”“同志圈”。

 

直到与阿早结婚后,我们上过非常多平面媒体,出过书,拍过封面照,生活写真,在脸书上书写日常生活点滴,我始终觉得这是一种现身的方式,我想用一种持续的行动,把我们的生活、情感、处境,以最简单的方式写出来。

 



这六年多来,我进过许多次医院,开刀两次,十月份开刀前,我跟阿早讨论了很久,一直懊恼自己总是拖着拖着没写遗嘱,也没把仅有的一些资产做好仔细的分配,我们讨论许多事,“万一”如何,我越说越发现自己过去实在太逃避,就目前的制度来说,我名下所拥有的一切,在我死后阿早全然无法承继,这是那些杂志封面照、写真照、书本、讲座都没办法给予我们的,我们两拥有那么多脸书朋友、读者,有几万人可以见证我们的爱情、家庭关系、婚姻关系,然而,在法律上,这什么意义也没有。

 

手术前一天,护理师告诉我必需要有家属在场,我问她:“伴侣不行吗?”她说:“要有亲属关系。”我没有据理力争,只是打了电话给弟弟,他说开刀前他会到场。

 

稍晚阿早来医院看我,他把婚姻注记的证明带来,当时已经换了另一个护士,我重新跟她说:“因为,我们是,同志伴侣....”

 

事情后来顺利解决了,但阿早对我说:“我发现你没办法很自然地说出,同志伴侣这几个字。”我刷地脸红了。

 

这是我内心连自己都无解的脆弱之处,而在那时,我脑中跑马灯似地闪过无数个画面,想起多少次我在所谓的“一般人”面前我是如何伪装、闪躲、隐藏自己的性倾向,年少时我曾经对朋友谎称我的女友为“男朋友”,我在一次长达四天的采访旅程里,从头到尾都用男性的方式描述我当时的女友....而那些画面,在我心里凿开一个一个洞,一直使我内疚,责备自己。

 


11月17日,台湾“立法院”外的一整条路挤满抗议者。


直到昨天,我观看着那些立法委员、宗教团体、以及自认为在守护家庭价值的人,他们激烈的发言,我心中那些被凿开的洞突然都变成一只只明亮的眼睛,是的我曾经怯懦,但那是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不安全,这世界上还躲藏着太多可能会突然出现来攻击你、丑化你、污蔑你的人,我从很小的时候早就懂得了身为贫穷的人、身为双亲不在身旁的孩子,身为“弱者”,是多么容易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到了大学一年级,某一天开始,不知什么缘故,学校一群住在男生宿舍的男学生几乎每日地站在我要去吃饭必然会经过的地点,他们会从宿舍窗口,大声喊我:“江南,江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见过他们也是如此喊过一个身材壮硕的女生:“象腿,象腿”。

 

那时,吃饭成为我最痛苦的事,“江南”两个字变成可以拥有无数丑陋意义的化身。我多次差想自杀,几度要休学。

 

因为一次活动认识了那个宿舍的其中一个男生,那之后他总是约我去散步,我们沿着校园走很久很久的路,然后到学校前面的草皮上,各自唱着歌,直到天黑。他总是唱陈升,我则是什么歌都唱。

 

每次我们都约在他们宿舍对面的马路上,我的身体总是因为恐惧而发抖,我会看着他从宿舍大门走出来,背后传来讪笑的声音。他从容地走着,高大的身影,直直走到我身旁,开朗对我一笑:“去走路!”

 

后来他跟我说,“我会约你出来,就是看不惯他们把你说成那样,你是一个那么好的人。”我才知道是因为某个女生编造了些我“不道德”的谣言,所以那些男生非常讨厌我,故意要戏弄我,或许是为了保护我吧,他没有将大家对我的谣言仔细说出来,“你要记得你是非常好的女生”他只是这么说。后来我知道了,“江南”是指“江南第一才女/丑女”。

 

我们没恋爱,他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然而那几个月的时间,那些保持着距离不断往前方走去,让宽阔的风景取代无止尽的恐惧,一直走到精疲力竭,最后在草皮上躺下来,我总是闭着眼睛,大声地唱歌,当他唱歌时,声音非常干净,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幺感情,我想他只是比较有正义感,然而,那样的正义感,为人挺身而出,真的可以挽救一个走向绝路的人。如果没有他的陪伴,我不确定自己可以活过那一年。

 

我生命里很多次都遇到这样的朋友,我才得以一次一次逃过生命的劫难。

 

我想说的是,今日起,我要努力成为可以挺身而出的人,我要坚定地说出“我是同志”“我们是同性伴侣”,并且在生活里认真地贯彻,面对周遭那些可能还会更加凶猛的攻击,我希望我也能为某个人,持续地歌唱,但愿所有的同志们,至少要为自己歌唱,要守护自己的灵魂,要在最艰苦的时刻,知道我们的心是自由的,爱也是自由的,我们就是美丽的,希望所有对同志友善的人们,也像那个男孩一样,在你的生命中,看到有难的同志(或其他人),都能伸出援手,为她唱歌,或多或少地守护着他。

 

让我们一起歌唱,走路,生活,创作,陪伴,坚持,守护,继续做所有该做想做的事,穿过最黑暗的时刻。

 

 2016.11.18

 
11月20日,同性婚姻的支持者在台北游行示威。(美国《纽约时报》网站)


 

2.

我们要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作者前言:此篇文章是延续上篇发文,因应台湾的“婚姻平权”运动遭到宗教与反同人士激烈打压而写,反同人士用网络、电视与报纸广告散播“同性婚姻合法,将来人兽交、乱伦也会合法”“同性婚姻如果通过,将来孩子就不会叫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家庭制度会完全消失”等等不实谣言,法案审议当天号召万人包围议场,打着“婚姻家庭,全民决定”的口号(同志的婚姻需要全民决定,但异性恋的婚姻不需全民决定)。目前支持同婚的委员提出的民法修正版本只是将民法中的“婚约应由男女当事人自行订定”改成“婚约应由当事人自行订定”,并没有改变父母称谓,更不可能论及人兽交或乱伦。


我们两当初结婚,就是在花莲民宿,风雨交加的台风夜,握手盟誓。后来好友帮我们补办了婚礼,也只是穿上好友的白洋装,头戴花冠,在民宿房间举办简单的仪式,当时的过程有拍摄下来,这张照片也是在那时留下的纪念。

 


陈雪和阿早


许多同志跟我们一样,只是交换信物,私订终身,也有人举办或大或小,或简单或隆重的婚礼,即使知道在台湾同志婚姻尚没有任何保障,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合法,但依然想要与自己爱的人许下共度一生的承诺。

 

这是爱,爱需要的是真心,不是保障。

 

然而,人是这样活生生会成长、会衰老、会变化的存在,两人用尽自己一生的时光守护、陪伴、理解另一个人,当面临疾病或死别,你会想要除了在精神意义上继续守护你的爱人,你更希望在你离开后,她能受到保护,这个保障不是从他人之处掠夺而来,仅仅是你所拥有的,你们曾经一起建造的,要延续给她。这时,私定的终身保护不了你们,真挚的祝福保护不了你们,相反的,那些铮铮的法律会来介入,会来抢走、夺走你们两人共同努力建造的家、你们的积蓄,以及你们因为互相陪伴这一生所累积的点点滴滴,在残酷的法律面前,什么都不是。

 

所以同志需要婚姻,合法的婚姻。

 

有人说,如果有爱就可以,那为什么兄妹不可以结婚,父女不可以结婚?为什么小三不能结婚?如果有爱就可以,民法可以修改,那人兽交也可以,乱伦也可以。

 

我想回问的是,那么你认为“你作为一个异性恋”,是为什么可以结婚?因为你正常吗?你更道德?因为你是天生自然?上帝的选民?因为可以延续后代?不,异性恋可以合法结婚,不是因为你更优越,更正常,只是因为法律许可。

 

小三与乱伦的问题,涉及更复杂的社会制度与伦常,这不是同志应该来解释、来担负的责任,法律是人定的,民法多年来一直都在修改中,许多年前,不只同性恋被歧视,甚至连异性恋的“自由恋爱”都还是不被家人、社会风俗允许的,过去时候,“跨越种族的婚姻”也是违法的,在早期台湾,本省外省之间通婚,也会受到家人阻碍,甚至连年龄相差“3、6、9”的岁数都是禁忌,“同姓”之间想要结婚也得经过一番家庭革命。

 

婚姻的定义与相关的法律一直在改变,一直在修正,这是人类可贵的地方,我们懂得反省、调整、思考,我们有能力透过制度,透过后来的民主、法治,来抑制心中的偏见(比如对岁数相差369,或同样姓氏相克的迷信),并设法克服心中的歧视(比如美国之前的黑白种族禁止通婚,比如台湾本省外省之间的相互排斥),这些法律的修改,往往可以起带头作用,在社会民心还没有整体改变之前,先做好保护,保障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法律应该是站在社会风俗之前的保护伞,在这个保护之下,人人平等。当人们逐渐习惯了这些,民风自然慢慢改变。

 

更久以前,不是一夫一妻之度,婚姻是媒妁之言,是家长决定,很多时候,结婚之前,新人根本没见过面。要嫁给谁、娶谁,不是自己说了算。这些如果没有改变,异性恋者可以得到现在这样的婚姻与爱情自由吗?

 


11月17日,台湾“立法院”外,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人群和反对者对峙。截至11月28日,台湾民意基金会民调显示,46.3%民众赞成同性婚姻合法化,有45.4%不赞成,有8.2%的人没意见。


这些社会风俗不也是在一次一次的民法修改中,渐渐化约为生活日常,浸润人心,产生变革。为什么反对同婚的人对人类如此不信任,不相信我们可以把民法修正得更完善、能保障更多人的权益,而不是在修正的过程牺牲或剥夺了异性恋的权益,带来动乱。

 

许多人拿国中小学的“性别平等”教育大做文章,刻意选取某些片段来误导社会大众,认为这是同志势力的入侵,是教小孩性解放,然而,做父母的人却忽略了,国中与小学,正是孩子最容易受到欺负、霸凌的年龄,到了小五小六,也是性征开始的时候,这些性别平等教育,并不是在“教导孩子变成同性恋”,有很多根本不是同志的孩子,只是因为身材文弱、或气质斯文,就被嘲笑“娘娘腔”,这些欺负人或被欺负的可能就是你的孩子,性别平等教育最重要的前提不是性,或同性,而是“多元、差异与平等”,是要让孩子们通过理解这世上的性别光谱,才不会因为无知而任意欺负看来比较“不典型”的人。

 

现在的小孩发育得早,因为网络、媒体各种信息的来源,对于性的理解往往来源混乱,所以必须让小学生认识“性”,在基础的性生理知识上,更进一步的提醒孩子对身体的理解,进而可以掌握、保护自己,是要在他们还无法保护自己之前,先对性有所理解,才知道如何在发生疑惑或问题时寻求帮助,“禁止孩子接触性”并没办法防止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给予他们正确的性教育,才是保护他们最好的方式。

 

回顾人类历史,人类因为各种理由互相压迫、残害的例子,不可胜数,当我们走过奴隶制度、黑白隔离、种族屠杀、省籍情结、威权统治,我们是那样地一代一代努力在反省人类犯下的错误,如何在这一代避免,如何补救,如何改善,我们正在努力成为更好的人,并且希望下一代能活得更自由、更宽阔,当“同志婚姻”这面照妖镜出现时,我希望这是一面可以普遍映照所有人的镜子,包括我自己,从镜子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呢?

 

最后我要对亲爱的同志朋友们喊话,最近有许多朋友写私讯给我,沮丧、忧郁、愤怒,甚至也有因为看到这些反同恐同的言论与抗议,重新唤起生命里的创伤,感觉受到威胁与恐惧,也为将来感到绝望,甚至想走上绝路,同志不需要烈士,因为已经有太多人因为自己的性倾向而死,因为带领我们走到今天的,就是无数因为受到歧视、迫害、霸凌的人,是那些因为无法认同自己,无法得到认同而苦苦挣扎的人,因为更多即使一生活在孤寂痛苦中,也努力为同志人权积极奋斗的前辈,这条路上已经铺满了悲伤的尸骨。

 

我祈求不要再有人因自己的性倾向而死,唯有活着,我们才得以为自己、为其他同志、为将来的同志,走出这条路,这是一条漫漫长路,唯有坚持、勇敢、坚定,才得以改变、有机会去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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