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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凌云:走读南明山(“走读瓯江”之十九)

 吴梅枫 2016-12-04

《走读瓯江》之十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温州市文联秘书长曹凌云从2014年春天到2015年冬天,用两年的时间走读了瓯江干流和瓯江支流小溪、松阴溪、好溪、戍浦江、菇溪、西溪、乌牛溪等。作家一路行走,一路访问,一路学习,一路记录,充满激情。当前,作家已把他的走读笔记整理出来,计32万字,即将出版。前文化部部长、著名作家王蒙题写书名。

系列回顾(点击可阅读):

《走读百山祖》| 《走读大济》

《寻访瓯江源》 | 《走读大窑》

《走读金村》| 《古村下樟》

《古村石浦》| 《仙宫湖的雾霭》

《渡蛟村忆旧》| 《梅源梯田》

《遂昌金矿》 | 《汤显祖在遂昌》

《走读石仓》| 《走读界首》

《松阳老街》| 《走读玉溪》

《走过堰头》| 《走读大港头》

今天,我们推出《走读瓯江》之十九——

走读南明山

文、摄/曹凌云

每一次来,南明山都显得那么宁谧。这种宁谧是静态的,更是动态的,像水雾一样从每一块奇石中溢出来,从每一棵古树中溢出来,从每一方潭池中溢出来,从每一座寺庙中溢出来,从每一块雕砖中溢出来。

每一次来,驻足最久的地方是千里亭、石梁和高阳洞。石梁长20余丈,凌空横悬,称为“半云”,上有题刻20余处,梁下为印月池,池畔也有古人题记。坐在千里亭里,可赏云阁崖上的题刻,有东晋葛洪所书“灵崇”,有北宋米芾题写的“南明山”;也可透过绿森森的繁枝茂叶,遥看瓯江的秀色和丽水城的繁华。当然,高阳洞也是要去看一下的,宋人的遗迹是一种永恒的典范。

“每一次来”,其实也就是来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2005年春夏之交,我以单位负责人的身份带了一批年轻文艺工作者来采风。那时候上南明山还要买门票,买门票自然不在话下。多是美女俊男,气氛很是活跃,进山门后还是笑笑说说,但一见到石梁,大家被一种无以言喻的气势所震慑,都凝神静气起来,后来的路上,大家连讨论的声音都放得低了。

石梁

石梁下的石碑

第二次来,是两年后的深秋,丽水的文友带我过来。我们是先登了万象山的,脑子里被历代文人学士咏叹丽水的诗词佳句所填塞,又到了夕阳半沉时分,来南明山就直奔千里亭、高阳洞和石梁三处景点了。但一到这些地方,宁谧的气氛让人不小心就发起呆来,忘记了时间,待到天色微微暗下来,又见乱云堆里只有半边月亮,我们才不得不下山来。山路的石阶很有规律,下山并不困难。

而这一次来,独身一人,更觉清净,只是由于丽水市区不断扩建,构成了南北双城,南明山也从郊外的名山变成一座“城中公园”了。万幸的是,这里还有可以触摸的安宁,可以谛听的静谧,又在冬季,做了色彩的减法,就增加了宁谧的等级。真也难怪当初的沈括来浙江检查农田水利,要特地前来观览;难怪当初的米芾,没有来过这里,却要为南明山留下墨宝;更有那葛洪小仙翁,在这里隐居六年,修道炼丹。

南明山从一座名山变成“城中公园”

是啊,一登临高阳洞,谁不会想起沈括?虽然怀古之情,是文人的通病,但毕竟也是传统文学中最大的抒情主题,它可以让文人有许多历史的幻想,因为现实往往不让匹夫去履行应尽的责任。但沈括(1031-1095)应该是一个例外,他出身钱塘江边的官僚家庭,仁宗嘉祐八年(1063年)中了进士,神宗时参与王安石变法运动,熙宁五年(1072年)提举司天监,次年赴两浙考察水利与差役。那次临行两浙前,沈括被神宗叫过去吩咐: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你遇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态度亲和。

说起沈括,我们都知道他的《梦溪笔谈》,也知道他科学上的成就与他的求索精神。说他小时候读到了白居易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他就想:为何我院子里的桃花开败了,山寺桃花才开始盛开呢?他就约了小伙伴上山观察,四月的山上,还很寒冷,桃花开得果然比山下迟。他知道了花开花落与气温有关。

不知这事的真假,但沈括与苏轼是曾经的好友与同事,应该不会有错。沈括比苏轼(1037-1101)大六岁,却晚他六年中进士。治平三年(1066年),沈括到京师昭文馆编校书籍,苏轼也在这里工作,两个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后来,王安石做了宰相,进行了激进的改革。沈括受到王安石的信任和器重,担任朝廷要职。苏轼却与司马光一起,成了“改革者”的反对派。熙宁四年(1071年),作为反对派代表的苏轼被下放到杭州担任通判一职。可是,苏轼在文学上的地位,已不可动摇,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

沈括到了杭州,受到苏轼的热情接待,沈括“与轼论旧”,还以赞赏的态度把苏轼的诗作抄录了过来。可是,当他回到京都后,立即把苏轼的诗作加以摘取,把认为是讽刺朝廷诽谤皇上的诗句呈给神宗,并检举苏轼居心叵测,愚弄朝廷,成了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苏轼很快被抓捕,投入监狱,几次濒临被砍头的境地。苏轼在监狱中被关押130天后,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受当地官员监视。

这事说起来如此不堪,却正是发生在沈括来察访浙江农田水利之后。他在杭州见过了苏轼,又来南明山游玩,苏轼的诗作已经被他抄录,安放在他的行李箱里,他也已经开始在心里暗暗地谋划,用怎样的手段置政敌于死地,哪怕是曾经的好友与同事。人心与官场如此阴暗和恐怖,高阳洞口刻着的“沈括、王子京、黄颜、李之仪熙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游”等字,让我无法想象当初从这里走过的沈括,他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为南明山题写山名的米芾(1051-1107),后来也是苏轼的好友,也在朝廷里当不小的官,而他的人品人格,却与沈括不同,可亲可敬。

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苏轼被押解上路,长途跋涉,途径太湖和长江时,他几次准备跳水自杀,由于看守的敬业,没有跳成。好不容易到了黄州,他又陷入了生活的穷困之中。缺衣少食,朝不保夕,他写信恳求朋友帮助,却没有得到友谊的信息。最后,他只得垦荒种地,艰难度日。

元丰五年(1082年),在长沙任职的米芾在书艺上已有名气,但他仍然勤学苦练。七月,他去黄州以书画会友,认识了谪居在此、十分落魄的苏轼。米芾平时个性怪异、举止癫狂、不合流俗,但在苏轼面前,乖巧得像个小学生,他很尊敬苏轼,两个人谈诗作画,饮酒对歌。

有一次,苏轼与米芾等好友乘船夜游于赤壁前的江面上,月亮挂在中天,清风徐徐而起,江水微波荡漾,大家举杯畅饮。此时,有人吹起了洞箫,箫声呜呜如哭如泣,苏轼不禁感怀:那时曹操夺取荆州,攻下江陵,顺着长江东下,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天蔽日,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生命短暂,人生无常,真羡慕长江的流水,永远神仙一般遨游。苏轼的感慨,让大家沉默。只有米芾还在不停地饮酒,那一晚,他烂醉如泥。

米芾18岁就当上了校字郎,负责校对,订正讹误,开始走上仕途,与神宗又有着特殊的关系,但他不善逢迎,为人清高,在官场上进步不快,慢慢地就远离了政治。他的性格也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钻研书画艺术。米芾创作书法十分认真,他说:“余写《海岱诗》,写三四次,间有一两字好。”一首诗写了三四次,只有一两字让自己满意,其中的甘苦非个中行家不能知道,可见他严谨的创作态度。

又有一次,米芾与苏轼谈起了诗词文赋,而后又论起了书学。苏轼对米芾说:要学晋人书风。米芾欣然接受,从此开始潜心魏晋,寻访了不少晋人法帖,得到了王献之的《中秋帖》,这对他的影响很大,他把自己的书斋也取名“宝晋斋”。今传王献之墨迹《中秋帖》,据说是米芾的临本,形神精妙至极。根据米芾自述,在听从苏轼学习晋书以前,他受五位唐人的影响最深,分别是颜真卿、欧阳询、褚遂良、沈传师、段季展。米芾的书法在“宋四家”中,列苏轼和黄庭坚之后,蔡襄之前。苏轼虽是书法家,但首先是文学家,他用诗文的标准来衡量、来要求书法与绘画,固然不乏真知灼见。而米芾心中叨念的是苏轼的书学,而手中实践的是自己的追求,自然势不可挡。

如果不论苏轼一代文宗的地位和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领袖的影响,专从书法艺术而言,当推米芾为第一,用明代董其昌的话说:“吾尝评米字,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于东坡之上。”在绘画意境上,苏轼讲求清新、简古、淡泊,米芾推崇平淡、天真、高古。两者见解相同。米芾与苏轼有着长达20多年的交往,自称苏门成员。

思想信马由缰,我的脚步却循着山道前行,停在了云阁崖前。刘泾(1043?-1100?)做了处州的太守,可是南明山的常客。他还是米芾、苏轼的文友,也是书画名家。米芾当时定居江苏,做了太守的刘泾去江苏涟水看望好友,并请米芾书写“南明山”三字。米芾自然应许,写好后给刘泾带回处州,镌刻在云阁石崖上。“南明山”题刻笔体为行书,字径一尺五,飘逸洒脱,奇中有正,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这珍贵的米芾真迹,为南明山增色生辉。在云阁崖米芾手迹旁边,刘泾题刻赞美:“书之字奇崛,与山两相高。山可朽壤为,此书常壁立。”

北宋米芾题写的“南明山”

云阁崖石壁有题刻12处,其中“灵崇”两个隶书大字耀眼夺目,泛红如丹,字径长约一尺四,深约半指,刻在斑驳的石壁上,笔力遒劲,古朴浑厚,有飘然欲仙的超然气质。若论价值,与米芾的“南明山”不分上下。“灵崇”乃东晋著名医药学家葛洪所书,旁边也有赞美之词:“灵崇故挥扫,飘缈神飞惊”,落款还是处郡刘泾。

葛洪(284-364)比米芾、沈括他们早了700多年,虽然也做过官,但远离官场,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他16岁拜师学医,开始遁世绝俗,有意归隐山林炼丹修道、著书立说。他敢于“疑古”,反对“贵远贱今”,认为“古书虽多,未必尽善”。他潜心向学,强调创新,在阅读大量医书的基础上,注重分析与研究,热衷于亲历实践。他一生的主要活动就是炼丹和医学,是一名儒道合一的宗教理论家,又是一位从事医疗和炼丹的实践医学家。

葛洪走过很多地方,广采草药,制药布施,也应该在许多清幽深远的山林里定居过,炼丹做神仙。宁波灵峰有一座葛仙殿,供奉着葛洪的塑像。福建漳浦的灶山上建有仙祖庙,每年农历八月初八,当地村民来到这里为葛洪庆贺寿诞。广州的罗浮山上,有更多处葛洪炼丹的遗迹。

咸和五年(330年)至咸康二年(336年),葛洪在南明山隐居,修道炼丹,并题刻“灵崇”二字。这些都是传说,不能当历史相信,只是故事,谁也不能确定葛洪的行走路线。这就是神仙的生活,居无定所,云游四方,冰清玉洁,心旷神怡。

东晋葛洪所书“灵崇”

我国历朝历代,从方家道士到文人雅客,从百姓黎民到帝王贵族,对神仙往往倾注美好的感情。自然界和社会生活对人的压力,特别对人性自由的压抑,总是那么真实而强烈地存在着,只是在不同的社会阶层中有不同的表现罢了。普通百姓遇到的是饥寒病痛和自然灾祸,知识分子遇到的是理想受阻和才能荒废,统治阶级遇到的是政治抱负实现的艰难和情感失落,于是,逃避现实的遁世心理便油然而生,转向对神仙的向往,也是对人性自由的追求。这种向往与追求,神仙只是给予他们虚幻的满足,本质上还是对于现实的屈服。

还是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对俗》中说出了做神仙的真谛:“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还是回归到传统的伦理道德上来。

这一次来南明山,我待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我在建于云阁崖陡峭石壁上的千里亭里坐了又坐,留恋这一方宁谧之境。这里是南明山的巅峰,也是悬空虚浮处,眼前是飘动的白云,在林木间欲藏还露。也不知何时,山间起了微风,云脚的迁移,显得迅速了一些。透过云隙,俯视远处丽水的城郭,忽明忽灭的全是灯光。

千里亭

站在南明山上,可看瓯江与丽水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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