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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 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

 汉青的马甲 2016-12-04







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

文丨王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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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浮生六记》是在1991年读宇文所安的《追忆》时。在《复现:闲情记趣》那一章,他通过解剖《浮生六记》的几个片段,探究了作家们难以逃离的困境:他们一遍遍讲述同样的故事,同时又不断努力着渴望摆脱复现;但新的故事往往仍然无法掩盖某些不能忘却的东西。所以宇文所安认为,看一个作家是否伟大,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他们与复现抗衡的力量。可惜,仅靠《追忆》引用的片段,我对沈复与往事纠缠又试图忘却的尴尬处境,难以更全面地了解。不过,对《浮生六记》这部有爱情、曲折的性灵之书,颇觉向往。

《浮生六记》是沈复中年时(清嘉庆年间)怀念逝去的妻子陈芸、回味逝去日子的忆旧之作。沈复,字三白,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生于一个诗书之家,家居苏州沧浪亭畔。他未能博取功名,遂跟当时许多仕途不畅达的读书人一样,走上习幕、授课之类的老路,当塾师、游幕、卖画、经商,一生坎坷愁困。虽然能书会画、擅长篆刻、交游广泛,但沈复当年并无文名。不过,他没有想到,篇幅不长、笔调流丽的《浮生六记》,既值得在文学史上书写一笔,更让陈芸成为旧式妇女中难得的另类典型,一个享受过生之乐趣的幸运妇人。她以性情洒脱、趣味高雅为后人称道。

陈寅恪曾指出《浮生六记》中《闺房记乐》一章的不同凡响:

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林语堂将沈复和陈芸推介到英语世界时,则不加掩饰地表露自己对陈芸的喜欢: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本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最可爱的女人?她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

林语堂说,这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无特殊建树,他们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知足常乐。他之所以要翻译陈芸的故事,是因为这故事值得让世界知道:一方面为流传她的芳名——在芸身上不可多得地汇集了各代女人的贤良美德;另一方面,他从这对夫妇的简朴生活中,看到了他们在穷困坎坷中对美丽的追求,善处忧患的恬淡自适。林语堂也为芸叹息,正是她爱美求真的天性与现实的冲突,导致半生不顺。幸而她的丈夫,一位平常的寒士,详尽、细腻地记载了他们曾经共享的闲情逸趣,使我们知道,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位饱尝穷愁与快乐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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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秋,我才读到“全本”《浮生六记》。沈复用《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等六篇小记,各有侧重地讲述了自己的半生经历,兼及山水景物、闺阁闲情、文论艺评。

沈复很赞赏陈芸的聪慧:靠《琵琶行》学会识字,无师自通而能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他还钦佩妻子虽为女流,而“具男子之襟怀才识”;沈复更用浓墨重彩,回味他俩的默契、温存、快乐,包括苦中作乐:风平浪静、衣食无忧时,常常别出心裁地吟风赏月、谈诗论赋;即便穷愁潦倒,窘迫困苦,一炊一馔也简而不陋。大约,要身处太平年景,长于灵秀的苏州又居于沧浪亭畔,才能酝酿出这么清雅脱俗的情致吧。沈复的文风,的确像繁复工丽的苏州园林,山石珑玲、曲水婉转、林木亭榭皆精雕细琢、匠心独运。当然,缺陷也是气象不够廓朗,有时太过工巧。

沈复很骄傲地举了很多例子来印证他和陈芸每时每刻的趣味相投。他们同游沧浪亭赏月,“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跟当时许多妇女相比,芸确实是个兴致勃勃的放旷女子。为了与丈夫同赏太湖,她在公婆处借口回娘家,终于得以偿愿。当她站在湖边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不禁感叹不虚此生,并深为那些见不到太湖的闺中女子遗憾;听沈复讲起水仙庙白天的演戏和晚间的“花光灯影”,陈芸十分羡慕,干脆着沈复的衣冠,化妆为男子前往。

陈芸,字淑珍,是沈复的表姐。他俩十八岁结婚。陈芸四十岁出头病故。结婚二十余年,遭遇大多不顺,往往衣食难以为继。沈复称,“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他喜欢小饮,芸为他准备了一个梅花盒,用六只小巧的白瓷碟子放于梅花盒上,中间一只,外围五只,分别放置小菜。底盖上有柄如花蒂,看上去犹如“一朵墨梅覆桌”;他们居城郊时,紧靠荷花池。芸就用小纱囊裹茶叶少许,放于花心。次晨取出,以天泉水冲泡,“香韵尤绝”;他们扫墓时拣到许多有纹理的石头,商量着将石头捣碎,再用掺有碎石末的油灰堆砌假山,在宜兴窑长方盆内竖立一峰,仿倪云林笔法,令悬崖凹凸有致,上植茑萝。经过悉心经营,盆景极造物之妙,“神游其中,如登蓬莱”。谁知,盆景被调皮的猫打碎,陈芸和沈复的反应如此一致,“两人不禁泪落”;此外,无论静室焚香、案头雅供,还是设计花园、赏菊东篱、寄情山水……他和她都是行家里手。虽无钟鸣鼎食之族的奢华铺陈,要论日常生活的趣味和在艺术化人生里的悠游,他们毫不逊色于锦衣玉食者。

读中学时已做好的上山下乡的心理准备。年少时接受的根深蒂固的教育,是对“资产阶级”审美观和生活方式的鄙薄。其实,资产阶级这个阶层早已被革命消灭和改造。我们当年就将“资产阶级”理解为衣着鲜亮、讲究吃喝,那几个用烧烫的火钳卷头发的高年级女生就属此列。在物资匮乏、普遍贫穷的年代,假如不是特别有所谓“情调”的慧根,大抵会习惯于欣赏粗鄙或曰质朴的生活方式。

那时节还不晓得,虽然我们的祖先饱经忧患,但他们一面咀嚼现实的苦难,一面也营造了华丽飘逸的精神世界。那条与沉重的现实人生平行的优雅脉络,在烹茶煮酒、琴棋书画、林泉山石里浸润、繁衍,延续了几千年。虽然不时被灾荒、战火、动荡、异族入侵阻断,但文明的“香火”总能自我修复,再次续上,甚至同化那些异类的力量。所以,我们从古诗词、字画、古琴、古筝里,总能嗅到几分古人凝神于青山秀水的物我两忘,以及他们从一花一草里采撷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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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脉络终于断裂了。因为工业化浪潮的必然来临,因为舒徐、凝滞、悠闲的传统生活与现代节奏已经冲突,还因为革命。古人的生活模式已经无法机械地模仿,就好比旧体诗已经不适宜反映当代生活;“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舒缓的节奏、静谧的心境,今人怎么可能具备?但是,却也不妨碍我们遥远地欣赏一阵,被那份清灵、隽美“熏蒸”一回。

所以,沈复和陈芸不惮繁琐,对闲情逸趣的沉浸,包括张岱的《陶庵梦忆》等书,会让人兴趣浓厚。

张岱出生的年代比沈复、陈芸早一些。他生于山阴(今绍兴),本是明末贵公子。早年咏诗抚琴,斗鸡臂鹰,生活优越。明朝灭亡后披发入山,遗世隐居,鲜衣美食的日子不复存在,有时布衣蔬食也匮乏短缺,“不能举火”。《陶庵梦忆》通过回忆明末的山川风物、舞榭歌台、书画笔砚、精馔美酒,抒发了对逝去时代及故国的怀念感伤。

张岱的“梦忆”,通过对昨日的流连来反衬亡国者和遗民对新朝代、对现实的郁懑。“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他越是咀嚼往日的精美细节,就越是流露出今日的落寞无奈。“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梦忆”大多记载崇祯年间之事。在张岱清澈的文字下,明末人访名山古迹、观说书演戏、看斗鸡养鸟的日常生活气息跃然纸上;古时秀水灵山、茶楼酒肆的不同景象也呼之欲出。张岱落墨最多的是明代文人雅士沉醉的诗文字画、丝竹管弦、清茶佳肴。他仔细讲述兰雪茶的烘焙、烹制及配套的素瓷茶具;描述无意中发现的名泉之水,“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这泉水冲茶,滋味不言而喻。张岱居然还有特异功能,能准确辨识某地某井之水;他曾在八月往白洋湖观潮,冬游栖霞赏霞,秋往不系园看红叶。其中最知名的一次隆冬赏雪,则发生在西湖的湖心亭: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有些意外,亭上竟已有两人对坐饮酒。原来是客居杭州的金陵人。彼此大喜,欣然同饮。“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看看,跟张岱同样痴气的人并不只于他一个。纵情山水、吟赏烟霞的痴迷之气,沈复、陈芸与张岱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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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一生有很多时间,靠游幕或当塾师为生,偶尔也为衙门代司笔墨,失业的时候不少。有一次,沈复跟随表妹夫徐秀峰去岭南贩货。那次他很难得地兜里有了几个闲钱,开始优哉游哉地携妓冶游。在花艇上相交了一个妓女喜儿,居然觉得她的模样在月下依稀像妻子,所以“熄烛而卧”。有一天,他和徐秀峰因召妓到寓所,还曾惹出大麻烦,乘着夜色狼狈逃窜。沈复跟喜儿情投意合,遂频繁往来,“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口气不小。沈复还沾沾自喜地说,因为他对喜儿的温存体恤,其他妓女都很羡慕,闲来无客时,见他一到,往往来喜儿船上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那四个月,他浪游花艇,花费一百多两银子,觉得“亦生平快事”。盘桓日久,鸨母索价五百两银子,要沈复纳喜儿回家,他不堪其扰,“遂图归计”。第二年,父亲不许他再跟徐秀峰去岭南,喜儿见不到他,差点寻短见。沈复听说后,相当得意:“噫!‘半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后来,徐秀峰新纳一美妾,炫耀于人前,还邀陈芸去看。陈芸却觉得那女子“美则美矣,韵犹未也”。徐秀峰很不服气:那你给丈夫纳的妾,肯定是既美且韵了?陈芸表示肯定,并从此开始为沈复物色小妾,但苦于无资。沈复三十三岁那年,芸娘终于见到一个“美而韵”名憨园的女子,名妓温冷香之假女。沈复也为憨园“一泓秋水照人寒”的丰姿倾倒,不免想入非非,只是担心憨园“非金屋不能贮”,遂半推半就道:自己乃一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却费尽心思筹措,还设法与憨园结为姊妹。沈复当然顺水推舟就同意了。不料,憨园被有势力者夺去,对方以白银千两为聘礼,并许诺奉养温冷香。因为给沈复纳妾受挫,也因与妓女结盟而招致物议,陈芸竟因此大病且不见容于公婆。

对妻子热心张罗为自己纳妾显示的大度、贤惠,沈复很满意。他俩是姑表姐弟,芸比他年长十个月,算是两小无猜。他年少时就说过“非芸姐不娶”。结婚后无论境遇顺逆,他们始终亲密。沈复“连年无馆”无学生可授,设了一个书画铺子在家门内,但“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大人孩子都没有冬衣,冷得发抖。芸因此“誓不医药”,以省花销。她病体支离,骨瘦形销,还奋力绣花挣钱贴补家用。辛劳之后,更是卧床不起。沈复虽自诩夫妻恩爱,但妻子和一双儿女常年忍饥受冻,家里几乎揭不开锅,他竟然也不自量力,向往着“非金屋不能贮”“亭亭玉立”的憨园。

沈复在《浮生六记》里对妻子的尊重和欣赏,平等而诚恳,他对待女人的态度,比同时代很多人要清明得多。这是沈复令现代读者欣赏的地方。临终时,陈芸对沈复说:“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如果说,陈芸的贫贱不移、恬淡自甘出于她的禀赋与德行;那么反过来,如果沈复的一生再志得意满一些,这对烟火神仙难说没有变数。至少,憨园已称心如意娶回家了,花艇上的喜儿之流,更不知逗引了多少。当时陈芸陷入穷愁依然快乐、自足。若沈复享有富贵,她的处境就很难说了。

这么据实道来,也不算破坏佳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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