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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轶事】四小须生——你不知道的梨园故事(连载)

 cxag 2016-12-06


  四小须生——你不知道的梨园故事(五) 

   每年到这一天都会特别的不自在,是的,4月17日,那一年他17岁,他走得比地园还要早些。最不喜欢听别人说,得白血病的孩子多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只关注他陆地园一个,比他更惨的孩子有的是呢——持这种观点的人纯属无脑,固然人的生命没有贵贱之分,但每个人的人生价值是不同的,大家关注地园,恰恰是证明他活着的意义比其他普通孩子要更大一些,甚至大得多。
   我没有亲眼见过白血病患者,但听过很多很多传说。是不是白血病也分不同的种类?总之,痛苦如地园这般的,我从没听说过。或者这孩子天生就是赚人眼泪来的,别人的,自己的。

   没有人愿意为地园捐献造血干细胞,最终只能试着移植地园妈妈的骨髓来碰碰运气。说到此就不能回避地园的家庭了。陆学在北京戏校的名声就是“十恶不赦”,不止一个人对我说——陆地园就是被他爸害死的!听得我一激灵,还以为涉及家庭暴力什么的。可他们的解释让我哭笑不得,说地园白血病是家里装修所致,更不靠谱的是说陆学不舍得给孩子买好鞋,假冒伪劣的鞋里面的毒素通过脚心传到了地园身体里面……拜托!这都21世纪了好不好!另外你看出来没有,戏校和陆学各执一词,基本“论点”都是指责对方“虐待”地园——甭管他们谁说的是真的,受罪的都是这个孩子啊!
   戏校如此不遗余力地“妖魔化”陆学,我觉得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陆学始终认为戏校在压榨地园,把孩子当赚钱机器——这才是地园提前被领回云南的真正原因;二是陆学对地园确实体罚过甚,据说稍有一点错就是一大巴掌劈头盖脸抽下来,甚至上脚踹,下手之重仿佛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一点也得到了另外“三小”的证实,据说地园害怕陆学到了“闻风丧胆”,见了爸爸就哆嗦的地步,上台前半分钟还在疯玩疯闹毫无正形呢,陆学走过来板着脸低低的一句“陆地园——”,孩子立马就“进入状态”了。所以,大家知道我在文章里写地园“央求”爸爸给自己撕腿,写地园直到咽气前还在问爸爸妈妈是否“后悔”把自己养到18岁,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了么?热爱京剧?也许是的,但这一切是地园自愿的吗?他曾经有过别的选择吗?
  扯远了,我写这些绝不是为了继续“揭批”陆学,相反还有点想替他“翻案”的意思。四次移植,全部是地园妈妈的骨髓。注意,是骨髓,而非造血干细胞,也就是说,每一次移植,母子二人都要同时被推进手术室,地园妈妈同样要承受很大的痛苦。所以到最后一次,经历了多少次骨穿、腰穿都没掉过泪的地园抱着医生号啕大哭:“这病我不治了,不要别再抽我妈的血了!”地园说这种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陆学说,还在云南治疗的时候,家里因为缺钱一度想卖掉房子,地园坚决不同意,“爸爸妈妈为我吃的苦够多了,如果卖房子,我就不治了!”地园去世时,他家里还欠着医院几万块钱。
   那为什么不用陆学的?雪薇说,地园父母感情很好,包括地园的奶奶家和姥姥家,两个家庭也都对地园非常上心。地园妈妈坚持不让抽陆学的骨髓,说这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了,千万不能让他垮了。雪薇去年春天有一次去看地园,当时天气还很冷,地园正在午睡,他的病房不大,呆不了那么多人,就看见地园妈妈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打瞌睡,陆学则裹着件大棉袄缩在阳台上睡……即使地园睡着了这对父母也不肯离开孩子半步。雪薇怕吵着地园,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地园父母把雪薇送出来,陆学跟着走到电梯就忍不住跑回去了,就怕地园一睁眼找不到父母心里着急。陆学可能也听说了“装修导致白血病”的说法,地园的最后一年他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其实并不是新房,但就怕涂料什么的气味让地园病情加重,陆学非常“神经质”地把所有房间所有墙壁都糊上了白纸……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眼泪几乎掉下来,雪薇说,反正我不信戏校说的,地园父母不爱他?怎么可能?那可是亲生骨肉啊!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地园得病这么久,他们居然就没想到再生一个孩子来救地园,要不也不至于……
   前头说过,地园来北京治病,头一个电话就是打给穆宇的。他真是对从前的学校、老师、同学怀着极其深厚真挚的感情,那是一种孩子式的简单执着的爱。可他得到的回报呢?最后的一年,只要有人来看他,地园都要打听,同学们现在怎么样了?穆宇一定很红了吧?他们说过来看我吗?陆学在一旁听得辛酸,只能过来安慰儿子,同学们都很忙,再说,你想让他们看了你现在的样子难过吗?地园又求爸爸:“那带我回戏校看看好吧?”“同学们都毕业了,你回去找谁呢?”地园低下头不说话了,陆学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地园一直说,虽然在北京的日子没有在昆明长,但我心里觉得,北京戏校才是我的家——这就是家里人对地园的态度么?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地园一直在痴痴地等着自己最深爱的同学们能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看看他。他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这种愿望自然更为迫切。但地园的词典里有两个词条是完全缺失的,那就是“要求”和“抱怨”,虽然希望的火花在一点点黯淡,虽然他之前想不到“人情冷暖”一天比一天更清晰残酷地显现,地园却只能任由自己的心慢慢枯萎死去,他依然不说什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改口说,爸爸,带我回云南去吧,我想回家去。
   地园去世前三天,李连仲和蔡宝杰又去了一次医院,一进病房就吓了一跳:地园的病床竖起了床栏,一家人推着病床正在团团乱转,只听得地园在床上喊,快点!快点!……太快了!怎么跟海盗船似的?!慢点!……也许,这样会使地园觉得,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李连仲说,那时候孩子已经糊涂了,两只大眼睛已经不聚光,不知道追人了。可是当妈妈告诉他,老师们来看他的时候,地园却依然清晰地叫着,蔡老师好!李老师好!
   地园最后的那段日子,再有人去看望,父母会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怕地园的样子吓到别人。孩子去世前一天,和宝堂去医院,带来了孙毓敏的一万块钱,孙毓敏记仇,不想看见陆学,让和宝堂照几张照片回来,“我实在想那孩子”。和宝堂在病房里的时候还接到孙毓敏的电话,嘱咐千万别忘了拍照,和宝堂说,拍不了了,孩子已经不能看了……
   雪薇算是“常来常往”的了,可是她才看了临终时的地园一眼,就吓得“从病房横着跳了出去”。四次移植之后,严重的排异反应已经把这个孩子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全身起满了水疱,水疱再破裂、溃烂……最后连皮肤都一块块脱落,和衣服粘连在一次,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地园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肿得活象两个红红的灯泡,眼皮完全外翻,不时向外渗着血丝。从不愿意求人的孩子开始对每一个走进病房的人喊,救救我!救救我啊!
   内脏全部溃烂,地园吃不了任何东西,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孩子最后一次对别人提起自己的梦想,已经不再是治好病,也不是成为“于魁智”了,他哀哀地说,我现在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出去痛痛快快玩一天,二是吃一顿饱饭……
   又忍不住要流泪了——痛痛快快玩一天,地园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念叨着这个盼了整整18年的梦想,只是,它从来没能实现,再也不能实现。
四小须生——你不知道的梨园故事(六)
   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去给地园扫墓的戏迷,如果陆学说的没错,那么我就是。
   我始终不肯给陆学打电话,即使让稿子里地园那部分变成地道的道听途说——我始终觉得太过残忍,而且没有必要。这一次本来还心存侥幸,不想惊动谁,只自己买一束花悄悄去看看就好,但问了一圈,没人知道地园究竟葬在何处——没一个人知道。可如果不去——我人已经在昆明了,实在没法给自己的心一个交待,我只能拨通了陆学的电话。
   陆家人非常好,陆学的哥哥,也就是地园的大爷,一早就从很远的地方开车过来接我,再去接陆学夫妇两个,后来地园的姑父也开了一辆车加入……每个人都买了花,把后备箱都塞满了。
   那天昆明天气很好,可是头天刚下过雨,一路上眼看柏油路变成水泥路再变成泥泞的土路,我的心都凉了,地园就躺在这么个地方?之后才知道我是被误导了——地园的那片陵园很大、很美,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到处是鲜翠欲滴的柏树和一团团明艳照人的盛开的三角梅,紫叶李已经结出了累累的果实,完全没有墓地阴郁凄凉的感觉。
   可是,当那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帘,心里还是被钝钝地击了一下。前五分钟我一直不敢去看墓碑正中的那三个字,四个多月过去了,原来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敢相信那个小精灵就只能永远这么静静地躺在这里了。
   地园的妈妈从车还没进陵园的时候就开始抽泣,她同样不在墓碑前面站着,而是站在后面伏在墓碑上不停地掉眼泪。我只能走过去搂住这个可怜的母亲,看见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摆在墓碑前的百合花上——才想起今天正是母亲节啊。其实我们外人再伤心,再难过,终究是假的。失去儿子,心里最疼的莫过于母亲,她曾经享受过比很多女人更多的身为母亲的自豪和快乐,而现在只能永远地失去了。

   地园的相貌酷似他妈妈,一样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毛和一双清亮透明的大眼睛,只是身材继承了父亲家族的极度削瘦——他得病之前体重只有54公斤,1米76高。墓碑上的遗像我从来没见过,看起来很像是证件照,应该是16岁左右的时候照的。那段时间是地园的“蒸发期”,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标准的小孩子,五年后再回北京——他已经变得很“胖”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地园长大之后,得病之前的样子,他真的是一个非常帅的小伙子,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唱戏的,然而他眼睛里的哀怨是永远挥之不去的,从小到大,到死,他都是一个不会笑着面对镜头的孩子。
   真的是个孩子,看看家人摆在他坟前的祭品:饼干蛋糕薯片糖果……然而令我愕然的是,陆学点燃了一支烟放在墓碑前,又把两小瓶果酒洒在了墓旁的小松树下——要知道得病的时候这孩子还不到17岁啊。陆学絮絮地念叨着,儿子,你看看谁来看你了。这个姐姐以前你没见过,她也没见过你,可是她想着来看看你呢,你要谢谢人家啊。儿子,你活着时候是好样的,到了那边也要争气,好好发展自己,将来把我和你妈都接过去,咱们一家人就团聚了,总有一天要团圆的……
   之前关于陆学的“坏话”我听了太多,怎么说呢,陆学毫无疑问是很爱地园的,只是他爱的方式有点特殊,有点让人接受不了。正面理解的话叫“望子成龙”,但也许在孙毓敏他们眼里,就是陆学把孩子当成了赚钱机器。其实陆学对地园所有不近人情的严苛终究都是为了让孩子有一天能出人头地——甚至在“那边”,他还是这样要求地园的。我的分析没错,在这样近乎“真空”的环境里长大,地园怎么能不纯洁、不脆弱?
   他妈妈后来告诉我,地园是非常非常乖的孩子,在云南京剧院那几年,地园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跟爸爸去院里练功排戏,中午回家吃姥姥做的饭,下午跟着家教补习文化课,准备考大专……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了三年,即使和团里同为云南班毕业的同事,地园也只是跟他们“谈业务”,从来不聊别的,更不跟别人出去玩——地园妈妈说这一切的时候带着极度自豪的表情。我理解,可这一切如果发生在6岁孩子的身上,那叫“乖”、“听话”,而对于一个16岁的大小伙子来说,更像是被家里管“傻”了。但是作为外人,我们依然没有理由去指责这对父母,因为他们是真心爱地园的,地园更是真心爱他们的。看看陆学似乎在一夜间骤然苍老的脸,他失去的不只是亲生儿子,更是二十年的全部心血。这一切对于他,不过是一场黄粱大梦。
   陆学指给我看,天很晴的时候,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滇池,我只能不停地点头,转过身擦眼泪,一句话也对答不上来。
   往回走的时候地园妈妈终于止住了眼泪,开始对我谈起儿子,她还在说,地园怎么会得了这样的病?他一直是能吃能睡的,只是得病之前的半年一直说身上没劲,特别累。可是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们就没在意……在回去的车上,他妈妈又问,你知道郭伟现在怎么样了吗?去年地园在北京的时候还给郭伟发短信,“姐姐你要坚强,我们都是好样的……”——郭伟也是和地园一样的病,这是他们的命啊。

   昆明的堵车竟然比北京还要严重,我们堵在一个路口的时候,地园的大爷说,上次就是在这个路口,我跟交警打了一架。当时地园还在云南住院,有一次已经非常危险了,陆学给我打电话说,大哥你快点到医院来,孩子已经不行了。你说我有多着急?可是到这个路口,堵车怎么也过不去啊。那次地园很坚强,挺过来的,可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觉得不能让孩子在云南这样等死了,摊上这样的事,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去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我侄子从云南走的时候,还是能蹦能跳的,去年12月我再去北京的时候,我侄子已经瘫在床上了,那腿只剩下这么细……他用手一握——就是雪薇说的,一根“笤帚杆”的宽度……
   地园下葬的时间是4月6日,因此这还是一座彻头彻尾的新坟,他妈妈说,那天昆明下了雨,异常地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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