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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桶里藏金子的吴待秋,他是一个常人 | 画事

 自华居 2016-12-06


画事君说


今年的八月,天气热的像个疯子一样,毫无节操。每天早上从八点就开始燥热,一直到晚上十点多还不肯停歇。房间里的人命都是空调给的,窗外的蝉则只能拼命叫:知~了~知~了~……听起来就像空~调~空~调~……


在这种随便动一动就是一身汗的日子里,好汉不挣六月钱,在空调房里“北京瘫”是大多数人的绝佳选择,包括我。


但是瘫久了总归内心空虚,这时需要一个偶像去鼓励自己工作,我脑海里蹦出来的励志偶像,就是民国海派名家,“三吴一冯”中的吴待秋。


 


吴待秋


篆刻高手陈巨来和吴待秋有亲戚关系,所以他时常去吴的住处探访。一次恰逢台风天下大雨后,吴待秋的屋子里也淹了,积水一尺多深。而此时吴待秋在家里没有让人排水,也没有躲到二楼去享受清凉天气,而是站在一个凳子上,继续画画。


陈巨来可能实在觉得自己这个亲戚脑子有点进水,就说,这大水淹城的,你先歇歇吧!


吴待秋说了一句非常耿直的话:不能歇呀,停一刻,损失多少钞票啊!(此处请自行脑补上海口音)



 

看到这个故事,我几乎要笑岔气。齐白石抠门的名声,以讹传讹人人皆知,但其实哪里比的上这位吴先生啊。
 

吴先生的画,说实在话,其实还不错。有人评价,纯学王麓台,那也要有的可学,又能学。他是浙江崇德县人,父亲和舅父都是光绪年间浙西有名的画家,尤其是父亲吴伯滔,画画的水平相当不错。所以吴待秋的画也是有家学渊源的。


他的号叫做袌鋗(xuán)居士,也和家世有关。袌是古代的抱字,鋗是一种青铜器。



徐州狮子山楚王墓出土的


吴待秋自号“抱着一个青铜器”,是因为他老丈人是收藏家,嫁女儿时,老丈人将所藏的一尊西汉铜器“三代鋗”做为陪嫁之物进了吴家。吴待秋甚是珍爱,逐自号“袌鋗”、“老鋗”。



吴待秋旧藏 散氏盘拓本
131×67.5 cm

鉴藏印:吴徵之印(白) 袌鋗居士(白) 待秋珍藏(朱) 袌鋗庐(白) 石门吴徵长生安乐(白) 王禔私印(白) 王禔眼福(白) 黄氏(朱) 霭农(朱) 青山农(白) 长乐(白)

 
吴待秋从小就擅画,而且又勤奋。这两个特点加起来,按说应该是个好事情,但艺术的道理有时候就是偏偏不成正比。正因为他太勤奋,终日手不停挥,无暇构思,以致笔墨循规蹈矩,重复而缺乏意趣——无脑的勤奋也不是好事!懒散的画事君终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
 
但勤奋总是利于考试的,十八岁的吴待秋就中了童子试第一名。后来他去过杭州求学,当时丁辅之在杭州创办西泠印社,吴待秋也参与了一把,所以吴先生不仅擅画,还擅长治印,这也是有渊源的。
 

后来,他北上到了北京,本来打算担任京兆尹——大约相当于北京市市长这样的职位,可是大清眼看要完蛋啦,有个朋友劝他,别趟这浑水,他就没当。


但人已经来了北京,总要找份工作,于是就操起老本行画画。不仅画画,还画文房,什么铜砚匣,铜镇尺,都画。这不仅获得了收入,也张扬了声名,毕竟这些文房用品的销量和销路要大的多,也是一种影响力。



“三吴一冯”:吴湖帆、吴待秋、吴华源、冯超然  《松梅竹石图》
立轴 纸本设色 139x68cm
1.吴湖帆题:戊子冬日围炉作白皮古松古柯。迢迢阁吴湖帆。印文:吴湖帆印
2.吴子深题:子深写草并绿竹。印文:吴华源、子深书画
3.吴待秋题:七十一叟吴袌鋗写梅石。印文:吴徵
4.冯超然题:三吴合绘松梅竹,共结岁寒耐久朋,乙丑新秋慎翁冯超然题。印文:嵩山居士
 

然而作为海派的三吴一冯、海上四家之一,吴待秋主要职业生涯是在上海。他来上海的缘由,是黄宾虹辞去了商务印书馆美术部主任的职务,馆方聘请他来续任。他一边当主任,一边卖画。


那时候卖画主要通过笺纸店,就像荣宝斋似的,一边经营文房四宝,一边卖画,并无什么专业画廊。


吴待秋天性勤奋,画画认真,按期交件,从不拖延,这一点大受笺纸店伙员好评——要知道很多画家拖延症已经成了癌,你订他一幅画,画上三二年甚至七八年的都有。傅山给人写一个条屏,活活拖了九年!

 

在一个拖延严重的圈子里,没有拖延症的吴待秋,画的又不错,自然成了经销商大力推荐顾客购买的对象,吴待秋就渐渐声名鹊起了。于是他辞去了商务印书馆职务,专心卖画。这人简直是天生的职业画家,——在职业选择上,无论什么高大上职务都可以为画画卖画让路。



吴待秋像

 

吴待秋每天在宝山路的家里,手不停挥,就干一件事,画画。


他的画分两类,一类是卖钱的,一类是换东西的。


卖钱的就是客人订的,比如四尺的山水,那就要认认真真地画,宗四王风格,尤其是王原祁,一笔一笔,老老实实,花的都是工夫,卖的都是功力。这类作品如今在拍场也看的到,卖相确实是不错的,价格也不贵,性价比很高,依然容易引起购买欲。



吴待秋 《秋山图》
立轴 纸本设色 132x67cm 1941年作
款识:桂联仁兄大雅属正,辛巳四月初夏。褒鋗居士吴徵。
 

另一类换东西的,那就是简单几笔花鸟折枝之类。


画怎么换东西呢?比如家里缺了草纸,他就对来求画的店员说,你明天拿一刀草纸来,我给你立即画一张画。又比如他家里从不做饭,常年包饭,固定外卖,月底结账。结账时,他也是画几张画给人家抵扣饭费,只是按画价打个九五折,稍微优惠一些。



吴待秋赠陈居来《桃花图》

 

书画家用作品抵扣伙食费的事情很多。比如某名画家,擅画鱼,每次去饭店吃饭,结账时在账单上画一条鱼,就算买单了。这条鱼市价大于饭费,老板也很开心。


还有饭店老板打起这个主意,开一餐厅专供画家吃饭,旁边一大屋备好笔墨纸砚,画家免费吃喝,吃完必须留下墨迹走人。时间长了,饭店老板竟然成了收藏家。

 
吴待秋这样的过日子法,导致他几乎不花钱。一月房费二十元,水电费七八元,就是全部支出了——连画家最重要的社交费用都没有,因为他平生从不请人吃饭。别人请他吃饭他也不去——因为要回请。即便是不用回请的,比如他给吴昌硕代笔画山水,吴昌硕谢他请他吃饭,他也不去——因为去吃饭要花车钱。(此处容我吐血二十秒)
 
似乎看起来,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卖画赚钱,然后把赚的钱,全部拿去换金子。
 

陈巨来问他:你把金子放在哪里呢?银行保管库?


吴待秋皱皱眉:保管库?那又要花钱了!

 


吴待秋 《山水》
对屏 镜心 105x52cmx2 1932年作
钤印:待秋、吴徵之印、来鹭草堂、徵、春辉外史、诗债待秋徵
题识:(一)吴仲圭苍茫中有雄迈之致,真得巨公衣钵者。此仿其意,虽未得其神髓,或不致尽属皮毛也。平斋仁兄大雅正之。壬申九秋,袌鋗居士吴徵。(二)鹭影兼秋静,蝉声带晚凉。陂长留积水,川阔尽斜阳。平斋仁兄大雅属正。壬申凉秋九月,袌鋗居士吴徵。


吴待秋神神秘秘地介绍他的藏金神器:一件巨大的木床。这床是定制的,床脚粗大,里面中空,全都放的金子。


另一件藏金神器更是吓人,是他家的马桶。这马桶也有夹层,沉甸甸的,放满金子。倒马桶必须太太亲自去,否则下人一掂重量,就发现破绽了。看照片他太太沈漱石非常瘦,估计每天倒马桶消耗不少热量。

 
吴待秋这样辛苦的存,存了一百多斤金条,也不花,人生除了赚钱,不知道干嘛。
 

不知道陈巨来有没有戏说他这位亲戚的成分,这样的性格,听起来像葛朗台似的,有点吓人。但是吴待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为人虽然吝啬,却不鄙。


画事君一向认为,不管是抠门还是俭省,只要不从别人身上抠就好。吴待秋生平从不琢磨怎么从别人身上揩油,也从不讲同行坏话。然而同为“三吴一冯”的冯超然,却提起他就大骂——原因是为了钱。



“三吴一冯”:吴待秋、冯超然、吴湖帆、吴子深《山水》
四屏 纸本设色 98x33cm 1944年作

题识:青云女士嘱教,戊午首夏,十緑写。        

钤印:十緑(朱) 大象(朱)

 

说来好笑,冯超然曾替人求过吴待秋一幅墨笔山水,后来吴待秋偶尔在买家那里见到了自己的这幅画,但却摇身一变成了浅绛山水。吴待秋很纳闷,询问之,买家说,这是嘱冯超然代求的呀!


吴待秋一下明白了,原来自己设色山水是要加二成画价的,而冯超然求了墨笔山水去自行加了颜色,就可以多卖钱了!于是吴待秋找到冯超然,要索回二成画款,冯超然自然恼羞成怒,两人互骂一顿。

 

这个故事是吴待秋单方面讲出来的,故事里冯超然的形象不怎么好,到底有几成真事,已经无从得知。不过,这种拿了名家的水墨或白描作品去加色,然后加价卖出的,也不是只有冯超然这一例。



 

民国治印名家方介堪曾专为张大千治印,张大千每月给他十张白描小画,作为酬劳。方介堪就拿去上色,然后加价卖出。


当然后来也被识破了,不然我们也无从知道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从陈巨来口中讲出的,陈巨来也是民国治印高手,陈在书里讲了许多方颇为不堪的故事,同行相轻,也未可知。

 
吴待秋和冯超然的骂战自然是吵不出什么结果来,吴吃一堑长一智,在润格里加上一条,凡设色作品,加一压角章“苏林仲子”,算是技术上规避了这种情形的再次发生。

 


沈漱石与吴待秋


吴待秋这样对待金钱的活法,与他的出身颇为不符合——因为他并不是出生在一个穷苦之家,过过穷怕了的日子。


翻阅吴待秋的年表,大概能找到一个原因来解释他的爱财,那就是巨大的不安全感。


吴待秋18岁,娶了第一个妻子,生一子一女,然而妻子和儿子却相继去世;后来他续娶了李嘉福之女李隐玉,就是老丈人送他“三代鋗”的那次。


李隐玉通晓丹青,两人比较恩爱,生有一子。可好景不长,大概是什么流行病,妻子隐玉、隐玉儿子及前妻方氏之女,都因病离世。

 

亡妻亡子之痛何其痛也,何况要再来一次!


吴待秋在悼李夫人的挽联中写道:“(上联)七日内丧我妻、殇我儿、死我女,天邪人邪,毋乃太忍;(下联)一家人去其半、斫其枝、伐其干,魂兮魄兮,盍归乎来。”

 

世事对吴待秋太过无常。无常的世界里,拼命抓住一些恒久的事物,也是人之常情。所幸,在绘事上,吴待秋出一分力,得一分回报,出十分力,便得十分回报。这份靠谱的恒定关系,换来不会贬损的硬通货金子,藏在他的床脚里,或许才能助他得一晚安稳的睡眠。


心有余悸的吴待秋,直到四十一岁在上海认识了当教师的嘉兴人沈漱石,才再结连理。一年后漱石生一子,取名为彭。因生于辛酉年属鸡,字养木,其意为养到木鸡才好。



吴养木与陆俨少

 

这里要再说一个小故事。
 
吴待秋的舅舅和吴昌硕关系很好,因此吴待秋也和吴昌硕走的较近。吴待秋生了吴养木之后,缶翁特意将他请到家中,把养木抱在怀里玩耍,给他一支画笔玩,还在餐中上了一碗瓜豆汤。
 
餐后,吴昌硕笑着把这次相邀的用意告诉吴待秋,“你二次续弦,深感痛苦,此子(指吴养木)应想尽办法,使其长大,我自知凡童婴经我抱过者,无不长大,授以画笔而紧握之,望能继你家衣钵,瓜豆汤以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之意也!文(徵明)家书画历明、清两代之久,你我共勉之!”
 
这个故事,最让我感动的,是吴昌硕那颗同情之心。

 


苏州 吴待秋故居


吴待秋活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忽然间大彻大悟,像是政府预算到了年尾才发现钱基本没动,于是开始突击花钱。他在苏州置办了一个大宅子,里面数十株白皮松,景观很好。这时候他的儿子也大了,亦成了一名不错的画家。想来吴待秋的不安全感已经消减了许多,于是才能放心扔下画笔,离开上海,颐养天年。
 
解放后没几年,吴待秋死在这个园子里了。死前一天晚饭,仍然吃的很开心,和家人谈笑如常。第二天日头高照,仍然不见他起床,家人催他起来,掀开帐子一看,他已经驾鹤西去了,脸上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



吴待秋 《青山夕照图》
立轴 纸本 141x76cm 1941年作
款识:山色浅深随夕照,江流日夜变秋声。辛巳冬月,袌鋗居士吴徵。
钤印:吴待秋、袌鋗居士、疏林仲子


算是后记:


打算写吴待秋是很久的事情了,朋友曾不解地问我,你干嘛要写他?
 

的确,在如今的艺术市场里,吴徵吴待秋,的确算不得什么大名头,画画的水平,也很难说有多高妙。


但我看这个人的故事,却看到了一个现代的人。他爱钱,便去赚,他不喜欢应酬,便躲在家里画画,他接了活,就认真画,按时交稿,他不想画了,就躲起来。


他不太努力给自己争夺大名声,也不注意去结交关系网。他有吴昌硕这样的好靠山,也甚少去攀附。他看到损害自己利益的,便去大骂,并以新的方法阻止利益再次受到损害。他不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传统中国人,但却在海派复杂的大背景里生存下来了,这让我感到欣慰。

 
以前我在媒体从业,就是写人物起家。中国记者写人,爱把人写成完人,道德高尚,行为端正,刻苦勤奋,大爱无疆。从明星,到企业家,到艺术家,无一不如此,似乎他一件事成功了,其他所有的事都是对的。
 

而这样的笔法,也成了一个紧箍咒,捆住了所有在被写出来的人——他们不能犯错,有一点儿错,定然有人用这紧箍来勒你,进而否定你的整个人。

 
这种二元思维多么简单,而又多么可怕。它让人们要不就跪在某些人的足下,高呼女神、老公、干爹等等,一旦有瑕疵或问题出现,就转而站在道德高地上,敲击键盘形成洪水之势,去攻击和谩骂。——要么仰视,要么俯视,独独缺了人与人之间的平视。
 
所以我要写吴待秋,他是一个常人。一个现代的,有手艺的,独立的,抠门的,有不安全感的,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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