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八月,天气热的像个疯子一样,毫无节操。每天早上从八点就开始燥热,一直到晚上十点多还不肯停歇。房间里的人命都是空调给的,窗外的蝉则只能拼命叫:知~了~知~了~……听起来就像空~调~空~调~…… 在这种随便动一动就是一身汗的日子里,好汉不挣六月钱,在空调房里“北京瘫”是大多数人的绝佳选择,包括我。 但是瘫久了总归内心空虚,这时需要一个偶像去鼓励自己工作,我脑海里蹦出来的励志偶像,就是民国海派名家,“三吴一冯”中的吴待秋。
篆刻高手陈巨来和吴待秋有亲戚关系,所以他时常去吴的住处探访。一次恰逢台风天下大雨后,吴待秋的屋子里也淹了,积水一尺多深。而此时吴待秋在家里没有让人排水,也没有躲到二楼去享受清凉天气,而是站在一个凳子上,继续画画。 陈巨来可能实在觉得自己这个亲戚脑子有点进水,就说,这大水淹城的,你先歇歇吧! 吴待秋说了一句非常耿直的话:不能歇呀,停一刻,损失多少钞票啊!(此处请自行脑补上海口音)
吴先生的画,说实在话,其实还不错。有人评价,纯学王麓台,那也要有的可学,又能学。他是浙江崇德县人,父亲和舅父都是光绪年间浙西有名的画家,尤其是父亲吴伯滔,画画的水平相当不错。所以吴待秋的画也是有家学渊源的。 他的号叫做袌鋗(xuán)居士,也和家世有关。袌是古代的抱字,鋗是一种青铜器。
吴待秋自号“抱着一个青铜器”,是因为他老丈人是收藏家,嫁女儿时,老丈人将所藏的一尊西汉铜器“三代鋗”做为陪嫁之物进了吴家。吴待秋甚是珍爱,逐自号“袌鋗”、“老鋗”。 鉴藏印:吴徵之印(白) 袌鋗居士(白) 待秋珍藏(朱) 袌鋗庐(白) 石门吴徵长生安乐(白) 王禔私印(白) 王禔眼福(白) 黄氏(朱) 霭农(朱) 青山农(白) 长乐(白) 后来,他北上到了北京,本来打算担任京兆尹——大约相当于北京市市长这样的职位,可是大清眼看要完蛋啦,有个朋友劝他,别趟这浑水,他就没当。 但人已经来了北京,总要找份工作,于是就操起老本行画画。不仅画画,还画文房,什么铜砚匣,铜镇尺,都画。这不仅获得了收入,也张扬了声名,毕竟这些文房用品的销量和销路要大的多,也是一种影响力。 然而作为海派的三吴一冯、海上四家之一,吴待秋主要职业生涯是在上海。他来上海的缘由,是黄宾虹辞去了商务印书馆美术部主任的职务,馆方聘请他来续任。他一边当主任,一边卖画。 那时候卖画主要通过笺纸店,就像荣宝斋似的,一边经营文房四宝,一边卖画,并无什么专业画廊。 吴待秋天性勤奋,画画认真,按期交件,从不拖延,这一点大受笺纸店伙员好评——要知道很多画家拖延症已经成了癌,你订他一幅画,画上三二年甚至七八年的都有。傅山给人写一个条屏,活活拖了九年! 在一个拖延严重的圈子里,没有拖延症的吴待秋,画的又不错,自然成了经销商大力推荐顾客购买的对象,吴待秋就渐渐声名鹊起了。于是他辞去了商务印书馆职务,专心卖画。这人简直是天生的职业画家,——在职业选择上,无论什么高大上职务都可以为画画卖画让路。
吴待秋每天在宝山路的家里,手不停挥,就干一件事,画画。 他的画分两类,一类是卖钱的,一类是换东西的。 卖钱的就是客人订的,比如四尺的山水,那就要认认真真地画,宗四王风格,尤其是王原祁,一笔一笔,老老实实,花的都是工夫,卖的都是功力。这类作品如今在拍场也看的到,卖相确实是不错的,价格也不贵,性价比很高,依然容易引起购买欲。 另一类换东西的,那就是简单几笔花鸟折枝之类。 画怎么换东西呢?比如家里缺了草纸,他就对来求画的店员说,你明天拿一刀草纸来,我给你立即画一张画。又比如他家里从不做饭,常年包饭,固定外卖,月底结账。结账时,他也是画几张画给人家抵扣饭费,只是按画价打个九五折,稍微优惠一些。
书画家用作品抵扣伙食费的事情很多。比如某名画家,擅画鱼,每次去饭店吃饭,结账时在账单上画一条鱼,就算买单了。这条鱼市价大于饭费,老板也很开心。 还有饭店老板打起这个主意,开一餐厅专供画家吃饭,旁边一大屋备好笔墨纸砚,画家免费吃喝,吃完必须留下墨迹走人。时间长了,饭店老板竟然成了收藏家。 陈巨来问他:你把金子放在哪里呢?银行保管库?
吴待秋神神秘秘地介绍他的藏金神器:一件巨大的木床。这床是定制的,床脚粗大,里面中空,全都放的金子。 另一件藏金神器更是吓人,是他家的马桶。这马桶也有夹层,沉甸甸的,放满金子。倒马桶必须太太亲自去,否则下人一掂重量,就发现破绽了。看照片他太太沈漱石非常瘦,估计每天倒马桶消耗不少热量。 不知道陈巨来有没有戏说他这位亲戚的成分,这样的性格,听起来像葛朗台似的,有点吓人。但是吴待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为人虽然吝啬,却不鄙。 画事君一向认为,不管是抠门还是俭省,只要不从别人身上抠就好。吴待秋生平从不琢磨怎么从别人身上揩油,也从不讲同行坏话。然而同为“三吴一冯”的冯超然,却提起他就大骂——原因是为了钱。 题识:青云女士嘱教,戊午首夏,十緑写。 钤印:十緑(朱) 大象(朱) 说来好笑,冯超然曾替人求过吴待秋一幅墨笔山水,后来吴待秋偶尔在买家那里见到了自己的这幅画,但却摇身一变成了浅绛山水。吴待秋很纳闷,询问之,买家说,这是嘱冯超然代求的呀! 吴待秋一下明白了,原来自己设色山水是要加二成画价的,而冯超然求了墨笔山水去自行加了颜色,就可以多卖钱了!于是吴待秋找到冯超然,要索回二成画款,冯超然自然恼羞成怒,两人互骂一顿。 这个故事是吴待秋单方面讲出来的,故事里冯超然的形象不怎么好,到底有几成真事,已经无从得知。不过,这种拿了名家的水墨或白描作品去加色,然后加价卖出的,也不是只有冯超然这一例。 民国治印名家方介堪曾专为张大千治印,张大千每月给他十张白描小画,作为酬劳。方介堪就拿去上色,然后加价卖出。 当然后来也被识破了,不然我们也无从知道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从陈巨来口中讲出的,陈巨来也是民国治印高手,陈在书里讲了许多方颇为不堪的故事,同行相轻,也未可知。
吴待秋这样对待金钱的活法,与他的出身颇为不符合——因为他并不是出生在一个穷苦之家,过过穷怕了的日子。 翻阅吴待秋的年表,大概能找到一个原因来解释他的爱财,那就是巨大的不安全感。 吴待秋18岁,娶了第一个妻子,生一子一女,然而妻子和儿子却相继去世;后来他续娶了李嘉福之女李隐玉,就是老丈人送他“三代鋗”的那次。 李隐玉通晓丹青,两人比较恩爱,生有一子。可好景不长,大概是什么流行病,妻子隐玉、隐玉儿子及前妻方氏之女,都因病离世。 亡妻亡子之痛何其痛也,何况要再来一次! 吴待秋在悼李夫人的挽联中写道:“(上联)七日内丧我妻、殇我儿、死我女,天邪人邪,毋乃太忍;(下联)一家人去其半、斫其枝、伐其干,魂兮魄兮,盍归乎来。” 世事对吴待秋太过无常。无常的世界里,拼命抓住一些恒久的事物,也是人之常情。所幸,在绘事上,吴待秋出一分力,得一分回报,出十分力,便得十分回报。这份靠谱的恒定关系,换来不会贬损的硬通货金子,藏在他的床脚里,或许才能助他得一晚安稳的睡眠。
算是后记: 的确,在如今的艺术市场里,吴徵吴待秋,的确算不得什么大名头,画画的水平,也很难说有多高妙。 但我看这个人的故事,却看到了一个现代的人。他爱钱,便去赚,他不喜欢应酬,便躲在家里画画,他接了活,就认真画,按时交稿,他不想画了,就躲起来。 他不太努力给自己争夺大名声,也不注意去结交关系网。他有吴昌硕这样的好靠山,也甚少去攀附。他看到损害自己利益的,便去大骂,并以新的方法阻止利益再次受到损害。他不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传统中国人,但却在海派复杂的大背景里生存下来了,这让我感到欣慰。 而这样的笔法,也成了一个紧箍咒,捆住了所有在被写出来的人——他们不能犯错,有一点儿错,定然有人用这紧箍来勒你,进而否定你的整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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