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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文章▕ 崔颢影响了李白,还是李白改变了崔诗?——《黄鹤楼》异文的产生、演变及其原因

 昵称38114944 2016-12-07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上引崔颢《黄鹤楼》一诗久负盛名,历代诗评家对其颇多赞誉。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明许学夷《诗源辨体》称其:“兴趣所到,形迹俱融,为唐人七言律第一。”明桂天祥批点《批点唐诗正声》赞其:“气格音调,千载独步。”清初吴昌祺《删订唐诗解》誉其:“千秋绝唱,何独李唐!”当代王兆鹏等先生《唐诗排行榜》通过采取计量分析法对唐诗的影响力进行排行,得出结论:“《黄鹤楼》是当之无愧的唐诗第一名篇。”[1](P13)但这样一首“千古擅名之作”,却是异文丛生,从标题到作者、从首句到结尾共有十多处异文。这些异文究竟因何产生?又传说崔诗曾影响李白,更是给崔诗增添了身价。崔诗究竟与李白曾否发生干系?这些都值得深入研究。类似现象对古典文学校勘、传播和接受史研究,都很有意义。本文就此粗陈鄙见。


         一  从王琦的“误引”谈起


       清人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一《登金陵凤凰台》诗,有一段引用:

       田子艺曰:人知李白《凤凰台》、《鹦鹉洲》出于《黄鹤楼》,不知崔颢又出于《龙池篇》。沈诗五龙、二池、四天,崔诗三黄鹤、二去、二空、二人、二悠悠、历历、萋萋,李诗三凤、二凰、二台,又三鹦鹉、二江、三洲、二青,四篇机杼一轴,天锦璨然,各用叠字成章,尤奇绝也。[2](P987)

这段话为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等现代多个李白集注本所沿用,因此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人们在讨论《黄鹤楼》异文时,将其中“崔诗三黄鹤”视为首句是“黄鹤”而非“白云”的一个重要证据,由此得出结论:“在田子艺的结构分析来看,崔诗本为乘‘黄鹤’是无疑的。”[3]但我们注意到,王琦所引的这段话与原著颇有出入,略述如下。

       王琦所引文字出自明人田子艺《留青日札》。田子艺(1524-?),即田艺蘅,《留青日札》是其最重要的一部著作,谢国桢称“是书为朱明一代杂家之冠”[4](P1267)。明万历三十七年重刻本《留青日札》卷五《谈诗初编》云:

      今人但知李太白《凤凰台》出于《黄鹤楼》而不知崔颢又出于《龙池篇》也。若夫《鹦鹉洲》则又《凤凰台》之余意耳。沈佺期《龙池篇》云:……崔司勋云: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太白《登金陵凤凰台》云:……《鹦鹉洲》云……。沈诗凡五龙字二池字四天字;崔诗凡二白云二黄鹤二去字二空字二人字二悠悠历历萋萋字,严沧浪以此篇为七言律第一;李诗三凤字二凰字二台字三洲字。四篇机杼一轴,天锦璨然,各用叠字成章,尤奇绝也。特拈出之以表当场敌手。

田文中完整引用了崔颢《黄鹤楼》诗,并指出“崔诗二白云二黄鹤”,流传至今的多个《留青日札》版本均是如此。但到了清代王琦的笔下“二黄鹤”变成了“三黄鹤”,并将“二白云”删去,这肯定不是王琦的著作也出现“异文”这么简单的问题了,这样的“误引”,只能解释为是依一定成见所做的窜改。


       二  崔颢《黄鹤楼》果真让李白搁笔?


       王琦在注释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时,之所以大量引用前人关于崔颢《黄鹤楼》的论述,是基于一个流传极广的故事,即李白登黄鹤楼欲赋诗而不能,发出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故事上,而很少去关注这个“故事”的来源。最早转述此事的是成书于南宋高宗年间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该闻录》云:唐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云: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家山何处在,烟波江上使人愁。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5]与《苕溪渔隐丛话》同时或稍晚成书的《唐诗纪事》《事文类聚续集》《后村诗话》《竹庄诗话》《唐诗品汇》和《诗林广记》,都直接或间接引用李畋《该闻录》所记。

       由于《该闻录》已经散佚,只能从历代著录和文献转引中知其大概。《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小说家类”著录:“《该闻录》十卷。成都李畋撰。张忠定公(即张咏)客也。熙宁中致仕归,与门人宾客燕谈,衮衮忘倦,门人请编录之。又名《归田录》。”[6](P328)当代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将其列入“杂俎类”[7](P160);王河、真理《宋代佚著辑考》,认为《该闻录》大约完成于庆历七年(1048),并从《类说》《说郛》《古今诗文类聚》《诗林广记》等书中辑出40余条,主要是“杂记唐宋以来朝野轶闻趣事,多有因果报应之事”[8](P80)。

       可见,《该闻录》所记原本就是小说家之言,实不可信。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一“崔颢”条在录《黄鹤楼》诗后记:“世传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遂作《凤凰台》诗以较胜负。恐不然。”计氏编撰《唐诗纪事》大量搜录有关作家创作的趣事佚闻,而他偏不相信《该闻录》之说,可算具有眼力和实事求是的精神。但《该闻录》之说,亦自有源头。明胡震亨《唐音统签》在《黄鹤楼》诗后加按语,云:“按李白《凤凰台》诗结语偶与此篇类,世人因传白登此楼造语不得之说。考僧家偈:‘一拳搥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此彼宗借拈语耳,岂真白诗哉。”[9](P240)其中提及的诗偈前两句明显是自李白诗中化来,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中有一联“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这也导致人们误以诗偈为李白之作。可见先有僧人拉扯李白诗句,信口胡诌之偈,然后《该闻录》又张冠李戴,转到李白头上。但到此还只是把崔诗和李诗多次叠用“白云”“黄鹤”等词语的现象拈出,尚未对崔诗首句中的“白云”加以改动。它足以证明崔诗首句原本用的是“白云”,却又极可能诱发后人通过将崔、李二家诗对读和联系,反过来对崔诗进行修改,将首句中的“白云”调换成了“黄鹤”。且看历代有关版本中崔诗异文的情况。


       三  《黄鹤楼》异文的产生、演变及今本的定型


       (一)北宋本《唐百家诗选》中的《黄鹤楼》异文

       当代学者以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为例,说明宋代已经出现“昔人已乘黄鹤去”和“芳草萋萋鹦鹉洲”[10],事实情况如何呢?

       上海图书馆藏北宋元符戊寅(1098)刻本《唐百家诗选》9卷残本,半叶十行十八字,四周双边,白口,单黑鱼尾,曾被著名藏书家黄丕烈、汪士钟、潘祖萌等人收藏。潘祖荫在《滂喜斋藏书记》中有所记述:“此宋刻残本《王荆公唐百家诗选》九卷,五册。元符戊寅刊版,前有章安杨蟠序,‘眩’‘殷’‘匡’‘敬’‘惊’‘警’‘贞’‘徽’‘树’等字缺笔。每半叶十行,行十八字,字体仿欧阳信本,写椠精美,真北宋原刻也,惜自十卷以后皆佚。旧为郡中黄氏藏书,后入艺芸精舍。”[11]其中《黄鹤楼》原文为: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唐百家诗选》在元明两朝没有刊刻,直到清代康熙年间才再次刊印,该残本可能是目前能见到的未经后人改动的最早版本。到清代刻本中首句“白云”被改成了“黄鹤”,而第六句“春草萋萋”仍因其旧。

       因此,不能以清代以后各种版本的《唐百家诗选》来说明宋代已经有“黄鹤”异文,事实恰恰是宋版《唐百家诗选》中崔诗首句明明是“白云”而非“黄鹤”

       (二)不同版本《唐诗鼓吹》中的异文

       施蛰存《唐诗百话》力主《黄鹤楼》首句当为“昔人已乘白云去”,在叙述《黄鹤楼》版本变迁时说:“唐代三个选本《国秀集》、《河岳英灵集》、《又玄集》,宋代的《唐诗纪事》、《三体唐诗》,元代的选集《唐音》,都是‘白云’,而元代另一个选集《唐诗鼓吹》却开始改为‘黄鹤’了。从此以后,从明代的《唐诗品汇》、《唐诗解》直到清代的《唐诗别裁》、《唐诗三百首》等,都是‘黄鹤’了。由此看来,似乎在金元之间,有人把‘白云’改作‘黄鹤’,使它和下句的关系扣紧些。”[12](P174)施蛰存先生提出的证据是有力的。只是他依据《唐诗鼓吹》,将由“白云”改“黄鹤”的时间定在“金元之间”,尚需订正。

       导致施蛰存先生产生疏忽的,应该是《唐诗鼓吹》的版本因素。我们选择《唐诗鼓吹》三个颇有代表性的版本来考察《黄鹤楼》文本在流传过程中的变化,为了解其异文的产生、演变提供确证。

       其一,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本——“白云”。

       此即郝天挺(?—1252)注本,也是《唐诗鼓吹》的最早刊本,或称“江浙儒司本”,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前有赵孟頫、武乙昌、姚燧序,后有卢挚跋。《四库全书》所收该书即以郝注本为底本。卷四录崔颢《黄鹤楼》: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可见,在元刻本中,首句是“白云”,尚无“黄鹤”的异文。

       其二,清顺治十六年(1659)本——“白云(一作黄鹤)”。

       此即清初钱朝鼒、王俊臣、王清臣、陆贻典校注本,是在明人廖文炳注本的基础上加以笺注。他们对廖文炳注本非常不满,删除了大部分廖注,保留了郝注,并进行了重新注释。北京图书馆有该书藏本,《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收入。卷四所录《黄鹤楼》,诗歌文本与郝注本一致,但在首句添加了异文:“白云(一作黄鹤)”。[13](P520)

       其三,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本——“黄鹤(一作白云)”。

       此即朱三锡《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是在清初陆、钱等四人注本的基础上加工整理而成。朱氏于此书用力颇多,几乎每首诗都加评,而且修订诗人小传,按初、盛、中、晚唐标出诗人所属时期,同时增选了原书中所缺的初唐诗人诗作等。我们所见的为古讲堂藏本的重刻本,卷一目录上有纪晓岚书:“凡卷中朱字皆饴山老人所点论,辛卯(1771)六月依先生李子念钞本录之。晓岚记。”书末记:“辛卯六月廿六日录完。”饴山老人,即赵执信(1662~1744),清代著名学者、诗人。该本为纪昀过录赵执信的批点本,实属珍贵。其卷四所录《黄鹤楼》诗首句发生了明显变化:“昔人已乘黄鹤(一本作白云)去。”至此,《唐诗鼓吹》中的《黄鹤楼》文本已与今常见本一致了。

       由于钱谦益曾为《唐诗鼓吹》作序,而钱氏因文集触怒清高宗,其文遭禁,有钱序的《唐诗鼓吹》或上缴,或铲其序[14](P133),导致该书版本异常复杂,而且乾隆朝以后直至清亡,再也没有《唐诗鼓吹》任何形式的整理本问世。但通过以上三种版本,已经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唐诗鼓吹》早期版本中《黄鹤楼》首句的“白云”,经过明清代选评家之手逐渐将其改为了“黄鹤”。《唐诗鼓吹》对《黄鹤楼》的修改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唐人选唐诗本《才调集》中,首句“白云”并无异文,但到了清代殷元勋笺注、宋邦绥补注的《才调集补注》中就成了“白云(一作黄鹤)”[15]。这其实也是明清时期唐诗异文大量出现的一个缩影。

       (三)《黄鹤楼》异文演变的阶段性特征

       以本文开头所引的被《唐诗三百首》等选录的《黄鹤楼》为底本,与历代收录《黄鹤楼》诸总集、选集等对照,其异文包括:题名:(登,或题)黄鹤楼;作者:崔颢(灏);首句:黄鹤(白云);第二句:此(兹)、空(唯)、余(作、遗、留);第四句:载(里);第五句:树(戍);第六句:芳草(春草)、萋萋(青青、凄凄);第七句:乡关(家山)、是(在);第八句:烟波(烟花)。通过考察历代文献中的这些异文,大致可以梳理出该诗异文产生、演变直至定型的阶段性特征。

       其一,唐代“异中有同”。在唐代敦煌抄本、唐人选唐诗《国秀集》《河岳英灵集》《又玄集》《才调集》诸本中,首句“黄鹤”均为“白云”,“芳草”均为“春草”,其余异文大部分已经出现。特别是敦煌抄本伯三六一九号卷:“《登黄鹤楼》崔颢昔人已乘白云去,兹地唯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青青鹦鹉洲。日暮乡关何(脱“处”)在,烟花江上使人愁。”[16](P334)出现了较多异文。敦煌卷该页所录的几首诗歌从笔迹来看出于一人之手,但字体大小不一,疏密安排不均,前疏后密,字前大后小,且这首诗第七句还有脱文,可见抄录者文化水平不高,不可尽信。尽管黄永武先生力辩末句当为“烟花”,而非“烟波”,但毕竟是孤证,难以让人信服。《黄鹤楼》在唐代写本和选本中异文纷呈,但后世讨论最多、影响到诗意解读的两处关键异文:“白云”“春草”是保持一致的。

       其二,宋元异文渐趋集中。宋代刊行的《唐文萃》卷一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和《后集》卷一七、《唐诗纪事》卷二一、《三体唐诗》卷四,元代刊行的《诗林广记》前集卷三(宋蔡正孙《诗林广记》,实际成书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1289))、《唐诗鼓吹》卷四、《吴礼部诗话》、《唐音》等首句均为“白云”。今本《唐百家诗选》、《唐诗鼓吹》作“黄鹤”,其实是流传过程中被人窜改。《黄鹤楼》异文在这段时期主要集中在“芳草萋萋”一句,或作“春草萋萋(凄凄)”,或作“春草青青”;诗题前偶尔还有“登”或“题”字,但与诗意关系并不密切。异文渐趋集中,说明《黄鹤楼》在人们心中已经逐渐定型。

       其三,明代万历以后“黄鹤”出现。明代诸书选录、评点《黄鹤楼》时,仍以“白云”为主,如《石仓历代诗选》卷三九、《唐诗品汇》卷八三、《唐五十家诗集》、《唐诗类苑》卷一五七、《七修类稿》卷三一、《唐诗选》卷五和《古今诗删》卷一六、《唐诗镜》卷一四、《文章辨体》外集卷三、《诗法》卷八、《游艺塾文规》卷六、《唐诗归》卷一二等均为“白云”。但成书于万历年间的《唐诗纪》和稍晚的《唐音统签》已经在“白云”下出注异文“一作黄鹤”;万历四十三年杨鹤刻本的唐汝询《唐诗解》中,首句径直写作“黄鹤”,而且加注:“诸本作白云,非。”但没有说明理由,唐氏自幼失明,不可能寓目诸书,更多是基于自己的判断。明代社会影响较大、较重要的唐诗选本是李攀龙的《唐诗选》和高棅的《唐诗品汇》,说明“白云”依然为众人所接受。另外,明代诸本中第六句基本上都作“芳草萋萋”与“春草萋萋”,“青青”一词已很少见到。

       其四,清代“云”去“鹤”来。从版本上来说,清代“白云”“黄鹤”参半;但从影响上来说,“黄鹤”逐渐为众人所接受。自清初金圣叹大力批评“白云”之后,王夫之《唐诗评选》、沈德潜《唐诗别裁》、吴修坞《唐诗续评》、陈廷敬《御选唐诗》、徐倬《全唐诗录》、孙洙《唐诗三百首》等均作“黄鹤”;仅王士祯《唐贤三昧集》、蔡钧《诗法指南》等少数著作中仍作“白云”。“芳草萋萋”也同时定型。值得注意的是,清编《全唐诗》中罗列了《黄鹤楼》八处异文:“昔人已乘白云(一作黄鹤)去,此(一作兹)地空余(一作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一作戍),春(一作芳)草萋萋(一作青青)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一作在),烟波江上使人愁。”[17](P1329)可谓是进行了汇总式的整合,可惜编者将资料来源全部略去,留给了后人诸多疑惑。

       在“白云”“黄鹤”之争中,近现代学者仅施蛰存、黄永武、项楚等坚持“白云”说,大多数人多主张“黄鹤”说,如高步瀛、马茂元、林庚、陈增杰等。但坚持“白云”说者,是从保持崔著原貌的动机出发,经过研究得出的结论;而主“黄鹤”说者,主要是从艺术效果和面向大众方面考虑。两者不同,正是牵涉到今人对古诗异文应如何处理问题,非常值得研究。


   四  李白诗作对《黄鹤楼》异文取代原文起到了关键作用

 

       诚如田晓菲在论述陶渊明集异文时所说:“每一个抄本和版本,都是一场独一无二的具有历史性和时间性的表演,参与表演的有抄写者、编辑者、评点者、刻版者和藏书家,他们一个个在文本上留下了他们的痕迹,从而改变了文本。”[18](P21)但《黄鹤楼》诗中的“白云”与“黄鹤”,无论字形、字音、字义都差别很大,不可能是传抄、刊刻疏误而致;另据唐代选本均为“白云”,也足以排除作者自己写后再改的可能。罗时进先生在论及唐诗异文产生原因的时候,将其归纳为“非审美因素而产生的异文”和“传播过程中的审美接受而产生的异文”[19](P316-331),《黄鹤楼》重要异文的形成原因主要是后者——后人有意改作。为什么要改呢?可能有人认为连用“黄鹤”能够形成一气直下的气势和古朴之感,比“白云”好;但究其所以产生改诗的动机,并改为连用“黄鹤”,最重要的因素还是继《该闻录》之后,人们将李白诗与崔颢诗连读、对参,反过来参照李诗改动了崔诗。

       改动是一个历史的反复推动过程,而在崔诗改定的过程中金圣叹起到了重要作用。金圣叹是善于改书的,删改《水浒传》即他在文学史上留下的重要一笔,崔诗的改动,虽不是首出于他,但他的鼓吹却起了决定性作用。清朱三锡《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评曰:“唐人诗有从题内发挥者,有从题外写意者,大抵借目前景物吐出自家怀抱,如此作何曾有一句写楼否?金圣叹谓,后人又有欲搥碎黄鹤楼者,若知此诗,曾不略写到楼,便是空劳搥碎。信乎自来皆是以讹传讹,不足供一笑也。圣叹又谓,……(后面全部引金氏之论,略)。”[20]朱氏大段引用金圣叹的评论,并且采纳了金氏的意见,以“黄鹤”为正文、“白云”为异文,由此可见金圣叹对《黄鹤楼》异文的定型所产生的重要影响。该本眉批有纪晓岚过录的赵执信评语,云:“崔诗奇逸正在连用三‘黄鹤’字,所以压倒谪仙。妄人改之,则‘黄鹤一去’从何而来?如此疑了矣。”同样可以看出他受到金圣叹评点影响的踪迹。

       那么,金圣叹改诗的依据何在?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卷四选录《黄鹤楼》,首句直接写作“黄鹤”,第六句作“芳草凄凄”,并评曰:

        此即千载喧传所云黄鹤楼诗也。有本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谬。不知此诗,正以浩浩大笔,连写三“黄鹤”字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云”,则此楼何故乃名“黄鹤”,此亦理之最显浅者。……“黄鹤”固是楼名,“白云”出于何典耶?且“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见悠悠,世则岂有千载“白云”耶!不足一噱已。作诗不多,乃能令太白公搁笔,此真墨林中大丈夫也。……太白公评此诗,亦只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嗟乎!太白公如此虚心服善,只为自己深晓律诗甘苦。[21]

金圣叹的解诗富有鉴赏力,但他带着霸气的主观妄评是其经常出现的致命伤,此即一例。崔颢只不过是借黄鹤楼的传说来抒发自己的情怀,用人去楼空白云依旧来感叹岁月易逝、人生易老的游子之愁( 按盛唐人写诗,多为即景成咏,白云是眼前景,不需要典故。如果一定要给“白云”找典故,则施蛰存先生曾指出:“此句中的‘白云’,正是用了西王母赠穆天子诗中的‘白云’的典故。”施蛰存《唐诗百话》“黄鹤楼与凤皇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5~177页。刘学锴先生指出“白云”典出《庄子·天地》:“乘彼白云,游于帝乡。”《唐诗选注评鉴》,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13页);况且用“乘云”来写游子或仙人求仙升天的唐诗也不胜枚举,如孟浩然《江上别流人》:“以我越乡客,逢君谪居者。分飞黄鹤楼,流落苍梧野。驿使乘云去,征帆沿溜下。不知从此分,还袂何时把。”岑参《题观楼》:“荒楼荒井闭空山,关令乘云去不还。羽盖霓旌何处在,空留药臼向人间。”李白《古风》:“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至于金氏所说,白云已为昔人乘去则世间当无白云,真正如同耍赖,“不足一噱”。仔细推敲金圣叹的评述,可以发现,他认为“黄鹤”比“白云”好的最重要依据是连用三“黄鹤”之“奇”。但他没有下功夫进行文献考证,没有悟出这种“人为”的连用可能正来自沈佺期的《龙池篇》以及李白的《金陵登凤凰台》和《鹦鹉洲》;而这种“奇”,则又完全是对应李白的三“凤(凰)”和三“鹦鹉”而言的,他在论述中多次强调李白“服善”崔颢的故事足以证明这一点。也就是说,金圣叹力辩“白云”之非,归根到底还是受到了李白及其诗作的影响。

       李白影响对崔颢诗的改动过程,还跟人们关于“唐人七律第一”的争论相伴。历来人们对哪一篇作品应该是“唐人七律第一”感兴趣,因为要推出“七律第一”,所以还常常拿崔李二家并提,在这种并提过程中,崔颢里外得到了好处。首推《黄鹤楼》为“唐人七律第一”的是严羽,而严羽论诗宗法盛唐,“实际说来,可并不赞成杜甫那种精工的当、纯熟之极的七律,而是欣赏那种保留着汉魏古诗中浑朴气象的诗歌。李白的诗歌中保留汉魏的成分要比杜甫的诗歌多得多,所以严羽一而再地称赞李白这方面的优点。崔颢的诗歌,从总体来说,其水平自不如李白之作,然而《黄鹤楼》诗却是集中地体现出了这方面的长处,所以李白表示钦佩,严羽则誉之为唐人七律第一了。”[22]周勋初先生文中引用《唐才子传》卷一崔颢条中所记述的“李白见崔诗敛手”事,评论道:“说明此诗水平之高,甚至压倒了‘仙才’李白,而严羽视李白如唐诗‘天子’,‘天子’低头臣服之作,当然可以享七言律诗‘第一’的盛誉了。”确如所论,人们普遍认同《黄鹤楼》还是因为它在故事中得到了李白的推崇,可见这种传奇故事给崔诗带来的助力有多大!尽管明代以后很多评论家对唐诗七律压卷之作提出了不同看法,但始终无法完全撇开《黄鹤楼》不论,而且反复从不同角度将李白的两诗与《黄鹤楼》进行比较。在类似的讨论中,人们津津乐道于崔、李诗的优劣之论和胜负之争,绝大部分诗评家有意无意的选择性“遗忘”了《黄鹤楼》“原本是什么”的问题,目光聚焦在它“应该是什么”的问题之上。如注家王琦可能即是如此,他在注释的引文中略去崔诗当是篇幅所限,完全可以理解,但删改田艺蘅文是为什么呢?作为一位学识渊博的注家,王琦此举应该是基于自己的判断。王琦注李白集在乾隆时期,首刊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当时已经有多位学者直接或间接参与了《黄鹤楼》的“白云”“黄鹤”之辨,特别是自明末选评家的发难,再经金圣叹、王夫之、沈德潜等人的评点和取舍,主张首句为“黄鹤”者甚众。在这种情况下,王琦受他们影响,认为作“黄鹤”义胜于作“白云”,于是就采取了直接删改的方式,加工了田子艺的论述。而田氏《留青日札》远不及李白集流传广泛,故王琦的“误引”又成为了“黄鹤”说的一个证据,对于人们的判断产生了重要影响。于是,人们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依照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有三“凤(凰)”、三“鹦鹉”而重新“改作”了《黄鹤楼》,使《黄鹤楼》诗成为今天一般选本中见到的面貌。


       五  《黄鹤楼》的原貌及结论


       综上所述,如果仅从版本流传的角度来说,最接近《黄鹤楼》原文的应该是: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从其用典可以看出是有所寄托的;崔颢该诗则纯粹得多,就是抒发游子登高怀乡之愁。诗人在晴空万里的春日伫立黄鹤楼头,从楼名的由来想到了古老的升仙传说,故而生发人生易老、岁月无穷的感慨;环顾四周,白云悠悠,长江对岸树木葱葱,远处汀洲春草萋萋;随着时间的推移,夕阳西下,江面上水气渐起,如烟似雾,笼罩着原本波光粼粼的汉江。在牛羊下来倦鸟归巢的日暮时分,不再年轻的诗人思绪万千,乡愁不期而至。崔颢巧妙地运用了“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的典故,以“春草萋萋”来暗示“游兮不归”,自然引发思乡之愁。但诗中并没有展开来写愁,而是以“愁”作结;况且还是春日的乡愁,远不像深秋那般浓烈,因而在淡淡地思乡中读不出悲伤。这也就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诗人用“白云”“晴川”“春草”“落日”“烟波”搭配上“汉阳树”“鹦鹉洲”描绘出一幅精美的山水图画。也许这就是千载以来人们百读不厌的原因所在吧。

       《黄鹤楼》首句原本为“白云”,但“黄鹤”反倒被清代以后的人们普遍接受,究其原因,在小说家们的虚构导演下,李白实在是“功不可没”。正因为李白诗中的三“凤(凰)”、三“鹦鹉”,才让人们认定崔颢诗中有着三“黄鹤”;不管这个观点正确与否,但其产生的深远影响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如果没有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就不会有崔、李优劣之争,也许就不会产生“白云”“黄鹤”之争和“唐人七律第一”之争( 关于崔颢《黄鹤楼》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二者之间的关系,陈文忠《从“影响的焦虑”到“批评的焦虑”—— 〈黄鹤楼〉〈凤凰台〉接受史比较研究》有详细论述,载《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第513—524页);但那样的话,《黄鹤楼》也就不太可能成为古今“一律”,被人们广泛传诵了。所以,说崔颢影响了李白,只不过是源自一个小说家的创作;而李白见崔颢诗敛手的故事及其创作的两首诗,可能恰恰是导致崔诗被后人加工改动的原因,并对《黄鹤楼》中异文取代原文最终定型产生了重要影响。

       诚如论者所言:“字句的改变不是无关大局的小节,它可以使一首诗全然改观;变化逐渐积累,就可以改变一个诗人的面貌,进而改变一部文学史的面貌。”[18](P14)文学史上,不仅《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的成书有一个演进积累的过程,唐诗中许多名篇,如李白《静夜思》中从“举头望山月”到“举头望明月”,王之涣《凉州词》从“黄沙直上白云间”到“黄河远上白云间”,都经历了这一过程。一部古代文学接受史,既是后代阅读、阐释、承传前代文学作品的历史,也是参与创造、与古人互动的历史。包括接受史在内的文学史就是这样鲜活并不断发展的。异文在唐诗和古代文学作品中大量存在,古代诗文中异文产生的原因、意义、价值,及其在文献整理、作品普及中应如何处理,等等,是一系列值得认真研究的问题。本文乃举一个案,抛砖引玉,希望能引起有关学者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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