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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深处老县城

 流曲频阳 2016-12-11



  老县城记

文 | 屈丽

 

对老县城的向往,不是一天两天。阅读了许多关于佛坪老城的文章和图片,时间堆积久了,竟渐生熟意,恍惚觉得已经去过那个地方。

立冬前一周,佛坪北部山麓飘起鹅毛大雪,我和同事们兴致盎然的驱车前往老城。车过秦岭隧道,出洞口向左有条铺满落叶和积雪的路,听说这是一条通往老城的近路。路有多老,我不知道,但刚下过雪雨的秦岭主脊,泥泞且湿滑,路况很不好,我们只好改走板房子国道。

穿过两道水泥雕饰的“树门”,我们仿佛走进了秋天的童话。乱峰恋叠嶂,千里似琉璃。此时,秋高气爽,天云俱远,阳光明媚地洒在山路上,丛林里深红出浅黄,流光万里,一片壮观的惊艳。深秋的黑河,蜿蜒在绚丽缤纷的山谷之中,漾着青蓝色的光芒。山峦上松树绿的沉稳,枫叶红的靓丽,桦树及灌木的叶子绿里泛黄、土黄、橙黄,明晃晃的亮。一些松针、枯叶铺在洁净如洗的公路两边,水墨画一般沿黑河向北不断延伸。来到一个叫两河口的桥上,只见一汪雪白的瀑布从河右岸的山腰处飞流直下,气势磅礴。白花花的水雾氲茵,衬着满山的斑斓黄叶,灵动而秀美。

车子在唯美浪漫的泊油路上拐了很多个弯,趟过数次小溪流,到达厚畛子古镇。叶广芩在《傥骆道》里说,厚畛子实际上是后来人以傥骆道在此相对的宽度命名的驿站。听说这里在古代,是旧朝廷驻军的要塞之地,也是南去老县城的要道。名中有古,但镇子并无多少古意。砖混的楼齐排排的立在路旁,仅有几家仿古风格的客栈、农家乐,门扉半掩半闭。我们路过的时候,镇上几乎无人,几株紫红色的秋菊妖艳地在风里摇摆着。

别过小镇,车子在越来越深,越来越密的林子里穿行。溪涧水一股一股从这里那里冒出,汇聚在河里汤汤而去。山茱萸的叶子绛紫绛紫的,有些只剩红珍珠般的豆子在枝头,成熟诱人。草木的颜色越来越暗,林子深邃静谧,银丝一样的蛛网在树蔓上透着微微的光。我们在几株粗壮的落叶松下做片刻休息。几头黄毛的耕牛,不急不躁的在路边啃食残存的青草。金黄的松针半挂在树上,半落在腐殖土上,落在我们身上。

接下来要走的是窄且凌乱的迂回山路。我们擦着陡峭的山壁缓缓慢行,路面被积雪、枯叶及泥土覆盖,几乎看不出路的真面目,且仅能错开迎面来车。太阳像是从来都不曾来过这里,山谷暗沉沉潮湿阴冷。同行的人说:两个县长没有镖局保护,走在这伏蟒易生、路险人稀的山路上,不被杀才怪呢!

我们小心翼翼地绕上梁顶,站在“秦岭”界碑前,极目远眺,远处的山与天际互明灭,云雪纠缠,白茫茫一片,缥缈虚无仿佛不在人间。山脚下一条东西走向的河谷,隐约可见的村庄,夹在南北耸立的山脉之间,清新秀丽。我知道,我挂念了很久的地方终于快到了。

短短几分钟内,我们就下到山脚。径直走过汉白玉雕花的桥,我连河水的流向都没注意到,就奔向这片平整狭长的阡陌。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老城所在地,此时已是初冬的景象。原野上草木枯黄,一些树光秃秃的站在山峦上,一坨一块的暗绿色松林和它们交错而立,就像灰色的底纹上绣了绿的团花般素美。“独树翘寒色,闲云淡落晖。”偶有几株或一株,绯红的、金黄色的树,叶未落尽点缀其间,远远瞧着秀色可人。

顺着灰白色的水泥路,穿过一座空荡荡的仿古门楼向东走,几家诸如“山里人家农家乐”“演武场客栈”等土屋出现在我们眼前。院子没打水泥地面,有点泥泞,布满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脚印。院边的围栏里,几簇向日葵和秋菊,拼命抓着秋天的尾巴,卷着残存的花瓣忙着结种。地里的萝卜露出粗大的根茎,卷心菜绿茵茵的在裹自己的芯。这里应该是老城的西郊。向前,已经能看见石头垒的城墙和叫做“景阳”的城门。

映入眼帘的老城,像一个寂寞的老人,安静地坐在坝子中央。清代的围墙,汩汩流淌的堰渠水,整齐盎然的菜畦,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在薄凉的阳光下古朴又醇厚。行走在“城里”,同事说这儿地势开阔、徜徉,比“我们那儿”发展空间多,能修很多的楼。古人讲风水,素有在宫殿、庭院前种植松柏等常青树寓意长盛不衰。有重复来过的人,指着田畈中央端端伫立着的松柏说,那儿曾是同知署、那儿曾是学署、那儿曾是把总营……现在,俱成尘土。

古人因地建城,因城建署。曾今官气贵气匪气逼人的“佛坪厅城”,现被光阴裹挟的只是周至县的一个小村落,隐匿在广袤的原始森林中。从1926年最后一任知事吴其昌携着大印,将县城由眼前的佛爷坪迁址东乡兴隆里椒溪镇袁家庄,至今90年,才短短不足百年岁月,老城就衰落至此,我们感叹着光阴的力量。

出了东城门,沿着一段黑黢黢的树篱笆,我们来到叶广芩题词“离钟楼最远的西安人”农家饭店休憩。站在小院中央,环顾四周。房顶上飘着袅袅的炊烟,屋檐上挂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猪圈有点脏,狗脖子拴着铁链,将死的花草围着几处木屋,有画卷天成,安稳闲适之美。据记载,在光绪八年,老城人口最多时,东郊有木厂、铁厂、纸厂等,现在连个“厂”的影子都没看见。听同事说,有名的电视真人秀栏目“爸爸去哪儿”剧组刚来这里踩过点,以后再想来这,怕是要排队买门票。同事中有绰号“钻山豹”的摄影爱好者,曾多次来过老县城。他指着一条伸向更远的东方的羊肠小道说,这就是傥骆古道。他说从这里出发,翻过远处那座看不见天际的凛凛雪山,拐个弯就到了凉风垭。七条入蜀古道中最险峻的道,曾今“难于上青天”震住无数人,在他眼里如此轻描淡写,我暗暗佩服他的胆识和体能。

望着这条佛坪先祖们曾经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纵有千般不舍,却不得不离开,逃向他们心中安稳世界的小路,我充满了向往。这条无限苍翠的路给老城带来了短暂的繁华和兴盛,同时也让它就此荒废、荒芜。

佛爷坪,“佛爷”仍在,“佛坪”却已远去。当年仓皇出逃的吴知事,他辖区“四里六十地”,为何在冥冥之中将代表“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大印搁在袁家庄。在光绪九年佛坪厅同知刘瑛编撰的《佛坪厅志》中记载的“距城东一百八十里曰袁家庄,崇山环列,中开平畴,路达宁陕、兴安,最为要区,有义仓。”这段文字中,我找到了答案。北依秦岭山高路阻做天然屏障,南有迷魂岭山路丛杂、崎岖难行,佛坪新城卧在秦岭南麓腹地,海拔比老城低,气候温宜,水源充足,稻麦兼有、物产丰富。居此,良策也。此后佛坪几经撤县、复设等变更,在历史的长河中幸存下来,印证了吴知事新城选址之睿智。还有,想是“佛爷”亦在庇佑。

厨房里两个妇女、一个男子忙碌了近一个多小时,招呼我们去新装修的厢房吃饭。漆味未散尽的柜台上摆放着一串鲜艳的黄色仿真花,桌子上摆的是油炸花生米、葱炒土鸡蛋、木耳炒腊肉、粉皮腊肉等“佛坪味”农家菜。许是饿久了,菜一上桌就盘盘光。我们和主家对话,他们讲的也是“佛坪话”。我们催着上米饭,主家说已经煮了大铁锅的面片。喜面食是秦岭以北关中人习俗,有人遗憾的说,再往后来这里,可能就吃不上佛坪土菜了。因为娶进来的媳妇们基本上都是板房子、马昭等地的姑娘。这个地方犹如当今台湾的“去中国化”、韩国的“去汉字化”一样,在慢慢地 “去佛坪化”。都是人为,后者天意重。

一个穿着花马夹的老太太坐在屋檐下的木櫈上吃面条,听说是岳坝大沽坪嫁过来的老人。我想问她过去岁月的一些往事,随大声问:你是不是佛坪岳坝的?她含糊地回答我说,是四川的。听她子孙讲,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刚好是老城衰老的年龄。


返程路上,我们参观了老县城文馆所。一排排汉白玉的“碑”立在廊厅下,碑上刻有“黄清”二字,碑身上刻有密密麻麻的陌生的名字,像一串串时光符号,凉意沁人。鼎鼎有名的“三龙戏珠”碑,斜靠在光阴的长河里,依旧精美神秘。两座无头“佛爷”蹲在墙角,圆圆的、李家的、王家的、仰或是赵家的,纹理清晰的柱石,不知垫过多少豪宅大院,堆了满满的一屋子。

出门就迎面遇见一辆西安牌照的白色轿车,右轮陷在堰渠里,年轻的车主急着找人救助。我们的男士统统去帮忙,用木棍撬、垫块石,喊着号子硬生生的以蛮力将它摆正。小伙子给每辆车甩了一包细黄鹤楼烟,连声道谢。

我们走了,他们来了。“城”荒凉了,大熊猫、金丝猴等野生动植物繁茂起来。一拨一拨的人,对这片原生态旅游胜地的向往和留恋,往来不息。叶广芩说繁华也罢,清冷也罢,都是人生不可少的状态。人如此,城亦如此。

 

屈丽,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佛坪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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