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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昵称535749 2016-12-11

2016-12-11 12:01 | 豆瓣:风满蜃气楼

国庆之后,寒露又重阳,回过神来,秋风秋雨已将渐浓的秋意送上。前阵子还觉得闷热的天气急转直下,让毫无准备的我猝不及防被感冒撞了一下腰。深夜卧床,咳重难眠,窗外寒蝉凄切,俨然不复夏日的喧嚣,这种时候更是切身感到时节转移之迅速,令天地万物也蒙上一层萧索之色。

或许是出生于蜀地之故,见惯了山,说起秋季也总会先想到初秋清晨的远山:山影淡淡重叠,白云与雾气缭绕其间;似实景,又似记忆里某位古人画卷的残影。

观景与看画相通,在不同季节、不同场所中,同一幅景物也会带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若初见太过惊艳,这惊艳包裹下的画面便会在记忆中越发神妙,乃至多年后重见实景,那景致却叫你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这次要说的便是一则奇妙的短篇小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芥川龙之介在中国算是知名度最高的日本近代作家之一,他一生中创作了150多篇短篇小说,此外还留下不少短歌、俳句、诗歌、随笔。在这些短篇之中,有一部分是翻案自中国、日本及西洋古典,《秋山图》便是其中之一。

《秋山图》原典是中国清初的名画家,恽寿平(号南田)所作《甌香馆记》中一篇名为《记秋山图始末》的文章,芥川通过在日本出版的《東洋画論集成》(読画書院.1915年)接触到它,以此为基础进行了再创作。

这篇《秋山图》发表于1921年,在当时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27年后被中野重治在《胡言乱语》(つまらぬ話)一文中指出其内容与原典相差无几,近乎翻译。直到1978年,吉田精一又撰文《芥川文学素材》(芥川文学の材料),并在其中指出,芥川在写《秋山图》之前曾请友人石田干之助(研究日本历史、东洋史的学者)帮忙搜集相关资料,《秋山图》在内容上的创作性也远远高于《六宫公主》等翻案小说。

不管外界争论如何,要想得出结论,且先看一看《秋山图》到底讲了什么。

《秋山图》译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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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开篇以王石谷夜访瓯香馆,与恽南田在灯下夜谈为背景,在二人谈起元代大画家黄公望(又名黄大痴、痴翁等)时,围绕一幅传说中黄公望所作的《秋山图》,借王石谷之口,讲述了另一位画家烟客翁(即王时敏)与秋山图的奇怪因缘。

元宰先生(董其昌,字玄宰,此处的“元宰”或为芥川误笔)在世时,常与烟客翁论画,一个秋天,他们说起黄公望那幅《秋山图》,董盛赞其为大痴生平所作之极品,而师法大痴的烟客翁却并未见过此画。热心的董其昌立刻告知他,此画现下被润州张氏收藏,并写下介绍信一封,让烟客翁带着它上门拜访。

烟客翁第一次见到《秋山图》是在荒凉萧索的张宅,当时正是秋季,满目荒凉之中,秋山图在他眼里投下这样的影子:

「画是青绿山水,蜿蜒的溪流,点缀着小桥茅舍……后面,在主峰的中腰,流动着一片悠然的秋云,用蛤粉染出浓浓淡淡的层次。用点墨描出高高低低的丛山,显出新雨后的翠黛,又着上一点点朱笔,到处表现出林丛的红叶,美得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好一幅绚烂的图画,而布局又极为宏大,笔致十分浑厚……在灿烂的色彩中,自然地洋溢着空灵淡荡的古趣。」(楼适夷 译)


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张大千《秋山图》

烟客翁看得痴了,半晌才欣喜地向主人表达感受,说这画乃神品,确是大痴画作里的杰作。不料主人却面露羞赧,他说自己虽也觉得这画好,又怕这美感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一家之言不足为信,直到听了烟客翁的话才放下心来。这之后,《秋山图》便在烟客翁胸中萦绕不散,他三番两次想求购这幅画,但都被主人婉拒了。

此后又是四季轮转,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而逝,王石谷从烟客翁口中听说这画,已是五十年以后,此时董其昌已去世,张家主人也已经换了两代。烟客翁感叹《秋山图》的神妙,遗憾再也无法见到那画,内心却未真正放弃,他请王石谷到南方游历时顺到张宅一探。

王石谷在初春时出发,要去的地方很多,一时间分身乏术,怀中的介绍信一揣便到了春末夏初。其间他听闻《秋山图》已辗转至贵戚王氏手中,便将消息告知烟客翁,并赶去金阊王府拜观那《秋山图》。此时正值初夏,王氏府邸一片华贵之色,牡丹绽放于雕栏玉栋之间,各路访客也同王石谷一样满怀期待。而当《秋山图》真正在眼前出现时,王石谷内心却涌上一丝怀疑,因时因地,他眼中看到的《秋山图》是这般光景:

「临水的红叶村舍,笼罩山谷的白云,远远近近侧立屏风似的青翠的群峰——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大痴老人手创的比天地更灵巧的一座小天地。

云烟丘壑的气势,显然无疑是黄一峰的真品,用这样多的皴点,而墨色又这样灵活……着这样重叠的色彩,而看不出一点笔痕,除了痴翁,别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秋山图》,和烟客翁曾在张氏家所见那幅,确不是同一黄一峰的手笔。比之那幅,这恐怕是比较下品的黄一峰了。」(楼适夷 译)


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王正平《秋山图》

那画明明是黄大痴的真品无误,但想起烟客翁的描述,二者却不像是同一幅。

王石谷不明就里,嘴上只能应承王氏,称赞这是精品之作云云。等到烟客翁现身王府,从他观赏《秋山图》的神情之中,王石谷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但烟客翁也只是按下心头复杂的思绪,满口盛赞,并祝贺王氏拥有了这幅名作。

二人奇怪的举动让王氏起了疑心,好在后来赶到的廉州先生(王鉴)衷心称赞《秋山图》中展现出的黄大痴手法之绝妙,并一一指出画中佳处,王氏的脸上这才浮现出满意的神色。席间,王石谷问烟客翁,这幅《秋山图》到底是否他五十年前看到那副,烟客翁只是摇头,并一脸玄妙地道:一切恍若梦中,或许五十年前的张家主人是位狐仙吧。

至此,关于《秋山图》的轶闻也说完,叙述主体回到最初的秋夜对谈,二人感叹此事之神妙,虽无解,但《秋山图》最终还是地刻在了烟客翁与王石谷各自的心间,真真切切;那么有没有那幅画、真伪如何便也不再重要了。整篇故事至此,以恽王二人抚掌一笑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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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的奇妙之处很多,每个人或许都有不同的解读。对《秋山图》的感受随着季节、所置场所、周边环境与气氛以及心境不同而显得变幻莫测,乃至唯一见过《秋山图》两次的烟客翁觉得五十年间恍然如梦,甚至猜测张家主人是位狐仙,感叹胸中那幅《秋山图》并非真实存在于世间。记忆往往不可靠,求而不得的憾意与心中不甘也使得事物比实际更添美妙。

说回小说与原典。

芥川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参照了《记秋山图始末》,但也在其中做了很多精巧的设计与改变,使得恽南田的一笔杂记摇身一变成了一篇耐人寻味的小说,这也是芥川的高明之处。

二者间的不同,比如:原典以恽寿平为叙述者,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讲了这则关于《秋山图》的轶闻,其中被提及的人物以名、号、字等多种方式出现,给人以混乱之感;而芥川将恽寿平也置于故事之中,从恽王二人的灯下夜谈开始,在对话空间中再度展开烟客翁与王石谷的对谈;不仅丰富了叙述层次,还拉长了时空距离,使原本较为平板的记叙成为立体生动的故事,对话的形式也使读者更有临场感。另外,他还统一了登场人物的称呼,却独独把黄公望一人的各种称谓用在其中,呼应《秋山图》的变化多端,加深了其人其作的神秘感。

又比如,原典载于恽南田的诗文及画论、序跋集《甌香馆集》,书画界以外的人很少能接触到,恽南田的记述笔法中也似乎没有推而广之的读者意识。而芥川本人对中国文人诗画有一定的爱好与研究,他读到这则奇闻、想经过自己的改编让更多人意识到艺术与美之鉴赏的奇妙,创作念头或许自此而生。二者动机不同,芥川的翻案作也在很大程度上寄托了他自身的审美意识。

原典的结尾暗示五十后重现王府的《秋山图》是赝品,而芥川的小说却对《秋山图》的真伪不置可否。文中精心设置了季节的对比变化、添加了场景氛围的细致描摹,也通过张宅主人的话、烟客翁两次看画的反应、王石谷带有先见色彩的品评及廉州先生不受他人影响的判断等,透露出芥川龙之介对艺术(鉴赏)与美的看法。

我们在评价一件作品时是以什么为基础呢?名气、内容、还是内行人的优劣判断?自己的直观感受与名家评论哪个更加可信,这似乎又是一个说来话长的问题。人的认识通过经验与知识的不断积累而变化,一个人在不同时间对同一件作品做出截然不同的评价是常事,不同的人观赏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各异也在情理之中。问题在于,我们该用怎样的心境去观摩一件作品?关于这些思考,都可以在《秋山图》里找到。

《记秋山图始末》这篇文章先是被翻译为日文《秋山図始末を記す》,芥川在此获得灵感,将其翻案为小说《秋山図》,此后又被中国翻译家译介为《秋山图》,这才呈现在大家眼中。文字经过翻译总会或多或少地损失一点原本的光泽,难免给人留下挑剔的话柄,文字本身亦有词不达意的局限——作者之手无法还原他的所感,读者通过这些文字又无法完全与作者感同身受,此间的龃龉同样无法弥补。

抛去那些凹凸之处,如果我们在欣赏一件作品时不知其由来,没有比较,不存先入之见,是否便能像廉州先生一样,心无芥蒂地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呢。

网上找来的一些秋图


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五代 僧巨然 《秋山图》


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明代 董其昌 《仿北苑秋山图》


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宋元时期 赵孟頫《鹤华秋色图》


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张大千《秋山图》


假作真时真亦假,变幻莫测在心间|芥川龙之介《秋山图》

魏紫熙《秋山图》

补记:

《秋山图》为中国传统画作题材,流传至今的即有五代僧人巨然的《秋山图》和明代画家董其昌的《秋山图》。

本文中提到的黄公望所作《秋山图》实则并不存于世,现有的《秋山图》作品中或许也没有贴合文中所描述的那般。因笔者对画不甚了解,文中配图仅作参考。希望不会影响各位脑中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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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秋山图始末》原文

恽寿平

董文敏尝称,生平所见黄一峰墨妙,在人间者,唯润州修羽张氏所藏《秋山图》为第一,非《浮岚》、《夏山》诸图堪为伯仲。间以语娄东王奉常烟客,谓君研精绘事,以痴老为宗,然不可不见《秋山图》也。

奉常戄然,向宗伯乞书为介,并载币以行。抵润州,先以书币往,比至,门庭阒然,虽广厦深间,而厅事惟尘土,鸡鹜粪草几满,侧足趑趄。奉常大诧,心语是岂藏一峰名迹家耶?已闻主人重门启钥,童仆扫除,肃衣冠,揖奉常,张乐治具,备宾主之礼。乃出一峰《秋山图》示奉常,一展视间,骇心洞目。其图乃用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翕赮如火,研朱点之,甚奇丽。上起正峰,纯是翠黛,用房山横点积成。白云笼其下,云以粉汁澹之,彩翠烂然。村墟篱落,平沙丛杂,小桥相映带,丘壑灵奇,笔墨浑厚,赋色丽而神古。视向所见诸名本,皆在下风,始信宗伯绝叹非过。

奉常既见此图,观乐忘声,当食忘味,神色无主。明日,停舟使客说主人,愿以金币相易,惟所欲。主人哑然笑曰:“吾所爱岂可得哉?不获已而眈眈若是,其惟暂假,携行李往都下,归时见还。”时奉常气甚豪,谓终当有之,竟谢去。于是奉常已抵京师,亡何,出使南还,道京口,重过其家,阍人拒勿纳矣。问主人,对以他往。固请前图一过目,使三返不可。重门扃钥,粪草积地如故。奉常徘徊淹久而去。

奉常公事毕,昼夜念此图,乃复诣董宗伯定画。宗伯云:“微独斯图之为美也,如石田《雨夜止宿》及《自寿图》,真缋苑奇观,当再见之。”于是复作札于奉常,乃走使持书橐金,克期而遣之,诫之曰:“不得画,毋归见我。”使往奉书为款曲乞图,语峻勿就。必欲得者,持《雨夜止宿》、《自寿图》去。使逡巡归报,奉常知终不可致,叹怅而已。

虞山石谷王郎者,与王奉常称笔墨交。奉常谘论古今名迹,王郎为述《沙碛》、《富春》诸图云云,奉常勿爱也,呼石谷:“君知《秋山图》邪?”因为备述此图。盖奉常当时寓目间,如鉴洞形,毛发不隔,闻所说,恍如悬一图于人目前。其时董宗伯弃世久,藏图之家已更三世,奉常亦阅沦桑且五十年,未知此图存否如何,与王郎相对叹息。

已,石谷将之维扬,奉常云:“能一访《秋山》否?”以手札属石谷。石谷携书往来吴阊间,对客言之。客索书观奉常语,奇之,立袖书言于贵戚长安王氏。王氏果欲得之,并命客渡江物色之。于是张之孙某,悉取所藏彝鼎法书,并持一峰《秋山图》来。王氏大悦,延置上座,出家姬合乐享之。尽获张氏彝鼎法书,以千金为寿,一时群称《秋山》妙迹已归王氏。

王氏挟图趋金阊,遗使招娄东二王公来会,时石谷先至,便诣贵戚,揖未毕,大笑乐曰:“《秋山图》已在橐中!”立呼侍史于座,取图观之。展未半,贵戚与诸食客皆觇视石谷辞色,谓当狂叫惊绝。比图穷,惝恍若有所未快,贵戚心动,指图谓石谷曰:“得毋有疑?”石谷唯唯曰:“信神物,何疑。”

须臾,传王奉常来,奉常舟中,先呼石谷与语,惊问王氏已得《秋山》乎?石谷诧曰:“未也。”奉常曰:“赝耶?”曰:“是亦一峰也。”曰:“得已,何诧为?”曰:“昔先生所说,历历不忘,今否否,焉睹所谓《秋山》哉?虽然,愿先生勿遽语王氏以所疑也。”奉常既见贵戚,展图,奉常辞色一如王郎,气索,彊为叹羡,贵戚愈益疑。又顷,王元照郡伯亦至,大呼《秋山图》来,披指灵妙,纚纚不绝口,戏谓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宝,于是王氏释然安之。

嗟夫!奉常曩所观者,岂梦邪?神物变化邪?抑尚埋藏邪?或有龟玉之毁邪?其家无他本,人间无流传,天下事颠错不可知,以为昔奉常捐千金而不得,今贵戚一弹指而取之,可怪已!岂知既得之,而复有淆讹舛误,而王氏诸人,至今不寤,不亦更可怪邪?

王郎为予述此,且定异日同访《秋山》真本,或当有如萧翼之遇辩才者。南田寿平灯下书与王山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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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日本の文学29芥川龍之介』中央公論社 昭和39年10月

『アプローチ 芥川龍之介』関口安義 編 明治書院 1992.5

『東洋画論集成』覆刻版 上巻 読画書院 大正四年十二月

『芥川龍之介論攷――自己覚醒から解体へ――』海老井英次 桜楓社1988年2月

『芥川龍之介の芸術観』山敷和男 現代思潮新社 2000年7月

「記秋山図始末」『甌香館集』矔沙蹙?第225集, 1900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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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风满蜃气楼

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属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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