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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是个疯子,或了不起的大人物“ | 曹禺逝世20周年

 汉青的马甲 2016-12-13

编者按:1996年12月13日,曹禺因病辞世,二十年过去后的今天,我们奉上他女儿万方的回忆文章,纪念这位戏剧泰斗。




“我最后是个疯子,要不然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

——曹禺



我的爸爸曹禺

文 | 万方 



我爸爸是在1996年12月13日黎明前走的,天还漆黑,城市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走得很安静,死亡悄无声息地把他微弱的生命之火吹灭。以后的几天里,冬日的天空异常晴朗,太阳明亮极了,街景和往日一模一样,但是它毕竟有一点不一样了,我再不能到医院去看我爸爸了。


他看见了许多事物,一些人的面容,骤然一亮的场景,但是他说不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孤独的人老了,旁人对他的态度自然就会发生变化,老人只有接受下来,就像接受头发变白,腿脚变得不利索一样。我们对爸爸也有一套:烦心的、不顺的事情不和他说,尽可能说些有趣的、带劲儿的事,老要这样做其实也不容易,有时候就会没什么话了,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我妈妈说说别人请她吃饭都有些什么好吃的,我说说我儿子踢球了,喜欢和女同学来往……然而我渐渐发觉,事物本身并没有一定的色彩,重要的在于青春,或是乐观,而我爸爸在听了我们所说的一切之后,想:那又怎么样呢?他无法满足

  

可是他又想听我们说话。当他无力地坐在那儿,会说:“给我说点什么呀。”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思维可以自由出入,在这方面他达到的境界是很高的,他可以离得很近看着你的脸,而完全听不见你说话;也可以一边听你说话,脑子里一大半想着别的;当然他有时候也会对你的话有很好的反应;但很多时候你不能确定他是否真听见了,他是那么自由,这是我们还算健康、还不老的人所做不到的。




我爸爸在医院里住了很久,现在我脑子里几乎都是他在医院里的情景:他坐在沙发上,慢慢放下手里的报纸,头向后一仰,用手揉着疲乏的眼睛;他躺在床上,只枕着一个薄薄的枕头,这使他的肚子显得更大。有时他在阳台上晒太阳,阳台很宽大,也很长,空无一人,他坐在一张藤椅里,太阳光照在他的头顶上,稀疏的头发干枯而脆弱,而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疲乏。我走到他面前,他闭着眼睛并不知道,于是我注视他,同时我能感觉到他的梦。他的一生就像梦一样,又真实又虚幻,他醒着,坐在那儿,但是他是在他的梦里,那是一个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梦,很有分量。在他看见我后,就微笑起来,和我说话……在这一切活动的后面都能感到那梦的分量,我说不清,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我爸爸老了,这样一种时聚时散的记忆就成了他的思想,带着他,带着他缺乏力气的身体,静悄悄地漫游。他看见了许多事物,一些人的面容,骤然一亮的场景,但是他说不出,他无法把这些告诉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孤独的。他常爱说:“人真孤独。”我想是这个原因。

  

从住医院那天开始,他的空间在一点点地缩小,种种的躁动和喧哗都成了过去,不复存在,有些事物留下来,有些被遗忘,丢弃了。我渐渐感觉到,衰老的过程很像是一种过滤,从他不能负重的身心滤去废物,留下一些真东西。


痛苦是什么?是一种性格,我是通过我爸爸认识到这一点的。


很多年以来,我爸爸没有再写剧本,他为此一直痛苦,这痛苦又是他无穷无尽灵感的源泉,隔一阵就要喷发一次。有一个早上,我妈妈去上海了,他自己睡一个房间,我在另一间屋里听见他大叫我的名字:小方子!小方子!我跑过去,推开门,看见他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他知道我进屋了,可并不看我,直视着屋顶,说:“我疯了!我又来那个劲儿,我六点钟起来又吃了颗安眠药,不然不成,我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坐到他床边,抓住他的手:“你本来就不用想。”他猛地斜了我一眼:“是吗?”他粗粗地喘着气,就像刚刚跋涉了很长一段艰难的路。过了好一会儿,他平静点儿了,望着我:“我最后是个疯子,要不然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我说:“那你就写呀!”大约是我的话来得太快,说得太轻巧,他大出了一口气,翻过身去;一会儿,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鼾声,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是惭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事。”我不说话,站着等着,因为我安慰不了他,因为我改变不了事实,他终于再次发出鼾声,像是真的睡着了。我轻轻走到床的那一边,弯下腰看他,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就像一按开关,灯亮了。然后又灭了——他闭上了眼睛。在那一两秒钟里,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但是我不知道他那时在哪儿,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是要看看他的屋子还在不在,屋子还在,他没有什么办法。


我记得太多这样的时候,他讲述他的生活经历,他所见过的一些事,如同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事,他反复地说他要写,要写真实的人。一次我已经睡下,又听到他连声叫我,我跑进他屋子,他说:“你再不来就晚了,我就跳下去了,我什么也不想,只想从窗子里跳下去。”他说得迷迷糊糊,他的身体也是软绵绵的,我是说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经快要进入睡眠状态了,但是我相信,他的灵魂刚才是站在窗台上,感受着外边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气。



《雷雨》剧照


最近两年,随着身体的虚弱,他一点点地放弃了他的痛苦,放弃了由痛苦所替代的那种强烈的愿望,他不再说“我要写东西”了。有时他说:“当初我应该当个教师,当个好老师,真有学问,那就好了。”他常感叹自己太没学问,他说:“钱锺书,人家才是真有学问。”他检讨自己过去不用功,没有系统地读书;偶尔,他会谈起他年轻时怎样写作,写得怎样酣畅,在四川长江边的一条小火轮上,天闷热到极点,他又是特别爱出汗的人,汗流不止。从早上到夜里,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写,天黑了就点起油灯。我想象得出江水拍打船舷的动静,想象得出投在纸上的昏黄的灯影,他的笔追赶着他的思路,那是他生命中极乐的时光。


他总对我说:“小方子,你不知道哇,人老了,真是没意思。”他持续不断的悲哀感染着我,使我难过。我知道,他也知道,他活在躯体的牢笼里,再也当不了自己的主人了,他的思想成了苍白、稀薄、不断飘散而去的雾,由于他抓不住什么东西,他懊丧极了,以至于他不再想去抓住什么了。

  

我要说我爸爸很真诚。这个真诚还不是人们说到“真诚”这个词时的那种含义,我说的这个真诚可能更彻底一些。下雨了,我推着他在走廊上走。往日里他散步的时候,会盯住一个过路的人,当那人走过他身边,走开了,他会转回身盯住张望,我问:“你看什么呢?”他说:“啊,没有什么比青春再好的东西了。”他能感到年轻的气息迎面拂来,对真正美好的东西,我爸爸从来也不迟钝。


我记得小时候,在北京人艺三楼的小礼堂举行春节联欢会,大家请院长讲话,他就走到前面去,他的样子就像不会说话的人那样,总出错,下面不断有人笑,因为他又讲错了。他说得很短,然后结束了,人们给他鼓掌。我虽然还小,可是我能理解这掌声中有一层就是为他的不会讲话而鼓的,这样的讲话给人们带来发自内心的欢喜。


从本性来说我爸爸不隐瞒自己,他不会隐瞒,包括他自己认为是不美的、丑的东西,他的方式是袒露,他会紧接着批判自己,用些极重的话。当然,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如此。我要说我爸爸很真诚,我说的这个真诚还不是人们说到“真诚”这个词时的那种含义,我说的这个真诚可能更彻底一些。


有时候在外人面前,他的真诚是用惯常的、虚伪的方式来表现的。这种说法不是人人都能明白,这是我的说法。但,他的喜怒哀乐最后总是遮盖不了的。


家里常来人,邀他做一些没什么意思的事,类似宴会之类,他觉得烦恼。我们说,就说你身体不好,于是在来访人面前他真就病得很厉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也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了、完全不成了。来客走后,我开玩笑说:“爸,你演得过了。”他说:“我真是难受,胸闷极了,就这儿。”他指指胸口。奇怪,这是真的,他的真诚表现为自己无法掌握的一种素质,超越他,控制着他。在任何时候,在各种心情之下,甚至包括恐惧,他对于不必恐惧的事物的恐惧,对于不必忧虑的事情的忧虑,以及在不得不讲的情形下讲的溢美之词,和他那出了名的过分的谦虚,都是真诚的,这种真诚总是能影响我,在我该生他气的时候变得不气了。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我爸爸的文章,其中提到他自己说他想当托尔斯泰。这确是他说过的话,也是在那样一个吃了安眠药之后,痛苦把他卷走的时候。那次他说了很多,后来他说:“我要成托尔斯泰,成不了啊!都七老八十了,还成什么!我想走了,不要这个家了,我把你们的债了了就走……”他说的债我想是指感情方面的事儿吧,总之我把他想当托尔斯泰的话写下来了,结果他看了这一段急得一夜没睡好,见了我就说:“你呀,你真是害了我,我想当托尔斯泰,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就曹禺,还想当托尔斯泰?”我说:“你想当。”我用力强调了“想”字,他说:“是啊,是想当,你想当上帝也可以,不成呀!我着急得吃了安眠药都没用,又吃,你可把我急死了。”我说:“你自己再念念。”他把文章的这一段,从前到后又念了两遍,看看我,支支吾吾地说:“也成吧,”然后突然把杂志一扔,“活该呀,反正到时候我说我女儿当过编辑,都是她编的。”我乐了,好多时候他都让我不得不乐。



《雷雨》剧照


在我爸爸住院的日子里,每逢北京人艺的院长于是之和中央戏剧学院的院长徐晓钟来看他,他总很高兴。他打起精神仔细地听,他关心他们在干什么,又排了什么戏,演员和学员精彩不精彩,台词说得清不清楚。他们排的戏很多是他读过的剧本,于是他就看见了舞台和演员的表演,而他看见的是最好最准确的演出,他不由地兴奋了,想到观众能够欣赏这些好戏,他感到快乐反过来,如果哪个戏演出不顺利,票卖得不好,他就又难过又着急,来看他的人就要安慰他,但他总是要难过一段时间,我这才真的知道,他深爱戏剧,只要谈起排练和演出,有一会儿功夫,听他说话就像没有病的人一样。


其他的时候,只要有一点精神他就抓起一本书,一张报纸,一篇儿上面有字的纸,他什么都看,仿佛他看进去的东西对他不会产生影响似的,这种阅读习惯是他从小养成的,伴随了他一生。有时他在报上看到一些消息,还讲给我们听,表示出惊奇或者气愤,但是他并不真的惊奇,现实世界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越来越多地活在那个只属于他的梦境里。我爸爸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就是不爱抱怨,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不管他如何不习惯,我几乎听不到他抱怨,他宁可接受下来。他是多么不习惯衰老啊!他曾经是个多么活生生的人!他心中充满强烈而细腻的感受,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写出了《北京人》,写出曾皓,这是我真佩服的,他要具有怎样的感情,体味多少不愉快、苦痛,以至丑恶才能写出曾皓那样的人物,而他还是一个青年。我一直觉得《北京人》里每个男人身上都有我爸爸的影子,他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丰富生动,当我细细想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把他写出来。


偶尔,他说:“扶我走走。”他能走十来米,然后就要坐下,绝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坐着或躺着不动,这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生病以来,他的全部敏感都被衰老所攫住,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一种特殊虐待,但他只能这样,这是他的活法儿,他就是要彻底地甚至加倍地体味生命的每个阶段,他无法不这样做,他太爱生命了。


一次,他在吃午饭,我坐在旁边,看他一边吃一边漏,就用纸巾给他擦嘴,他想到了什么,说:“上帝安排得多妙啊!小孩儿也让人受累,可是他可爱啊,怎么看怎么可爱,让人高兴,老人就不同了,丑,没有一点可爱的表演,人老了,上帝就把你的丑脸都画好,让你知道自己该死了,该走了。”我爸爸从不忌讳说死,他是心里极明白的人,他总是在想着各种事物的结局,他已经不对过程感兴趣,也许他认为过程已经完结。

 


 

在他临死的那段时间里,我去看他,他几乎不说话,他已经疲乏到极点,他再也走不动了。只有一次,我推着他在长长的走廊上,对着他的耳朵给他讲我正在写的一篇小说,讲小说里人的命运,他听得很仔细,还向我发问,我感到他的兴趣,感到他思想的亮光,从他生命的深根处透出来。我永远不会忘记走廊上的那段路。


天依然那么晴朗,这真是冬天少有的好天气。我爸爸坐在阳光里听肖邦的钢琴曲,穿过音乐,他听到自己的内心,那儿只有一种类似耳鸣一样的永不间歇的声响……现在这声音停止了,巴金伯伯的女儿打电话对我说:我爸爸说曹禺真可惜,他就这么走了,他心里有好多好东西,他把它们都带走了


是的,我爸爸终于放下了他的痛苦,连同他心里的宝贝,还放下了很多东西。


他是一个极丰富极复杂的人,他一生不追求享乐,他很真诚,他有很多的缺陷和弱点,但是他没有罪孽。爸爸,现在,你透明的生命回到一个好地方去了。


北京人》剧照


曹禺作品列表

1935年 《日出》    剧本  
1936年 《雷雨》    剧本  
1937年 《原野》    剧本  
1940年  《编剧术》  理论
1940年   《黑字二十八》 剧本
1940年   《蜕变》  剧本  
1940年  《正在想》 剧本  
1941年 《北京人》 剧本
1942年 《家》 剧本  
 1944年 《罗密欧与朱丽叶》  剧本译著 
1948年  《艳阳天》 电影剧本  
1949年  《曹禺剧本选》 剧本集
1956年 《明朗的天》 剧本  
1958年 《迎春集》 散文  
1962年 《胆剑篇》 剧本  
1979年 《王昭君》 剧本 
1985年 《论戏剧》   论文
1986年 《曹禺论创作》 理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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