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刚：无心插柳柳成荫
非常高兴能够参加这次论坛，特别要向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致敬，向辛苦准备这次论坛的各位致谢。假如有人对最近几年里中国媒体和社会上各种讨论的关键词做一个普查，相信“创新”这两个字是最常见和最热门的词语之一。因为现在中国社会上已经有一个非常广泛的共识，就是我们如果要进一步并且持续发展，创新是必要的。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从去年开始探讨这个问题，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今天我要在这里抛砖引玉，把一些粗略的想法向大家汇报一下。
首先，创新就是要能够跳出框框去思想。这张图是14世纪一本带有插画的波斯书的一页。这位细密画插图画家的确是跳出了框框思想；但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框框。他是要在一本书的一页纸上表现他的创新。那一页纸的尺寸是他真正的框框，他不能把插图画到纸外头；所以他在纸上又画了一个框框，把书的几行文字写在框里面，同时在这个框里画了一个插图。插图是一堆山石和几棵树，其中一大块石头和一棵树都跑到了框框的外面，但当然还在那一页书纸上。
我很理解这位14世纪的画家。 他当时的处境跟我今天有相似的地方。他不能在那页纸的外面作画，但却想设法表现他跳出框框的意境；我不能离开今日社会的现实做演讲，但是却很想跳出框框思考问题。
再给大家一个跳出框框思考的例子：问：离婚的基本原因是什么？答：是结婚。
现在再举几个大家一般并不注意的古代制度创新的例子。 这几个创新在人类文明史上都很重要，而又都出现在中国。第一个是科举制度。这其实是打破血统门第的好方法，让平民百姓的子弟能够升到社会上层，参与管理社会。这个创新使得中国建立了全世界最早的优才制度。第二个是唐朝就开始，宋朝更加发展的飞钱，这让汇款人不必带大量金银和铜钱到远方交给收款人；它是世界经济史上很重要的创新。第三是纸币的使用；始于宋代，盛行于元代。欧洲人从蒙古人那里学到了印刷术和纸币的使用，因此逐渐产生了不以金属当媒介的商业交易和政府征税。这三个创新都是古代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贡献。
下面我再谈三个近代的财务和金融创新。第一个是双栏记账法。早期世界各地的人记账都是流水账，进来一笔多少，出去一笔又是多少；15世纪有个意大利人开始把账册分为两栏；一栏是收入，另一栏是支出，两行记账，收和支，资产和负债，看得一清二楚。今天全世界的会计都用这个方法。第二个是荷兰在17世纪初为了向海外扩展，成立了东印度公司，公开发行股票，向全社会集资；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成过程中的重要创新：既然有了股票，就有股票的公开买卖，于是开创了资本市场。第三个创新是股票交易所的建立。因为有了股票买卖，就出现了股票经纪人；1792年美国华尔街上有二十几个股票经纪人在各自运作一段时间后意识到，与其各人单打独斗，不如找一个固定的地方和按一定的规矩为各自的客户进行股票交易，这就是今天全世界证券市场的滥觞。
这三个近代的创新是前面提到的三个创新的后继产物，对我们今天的社会经济活动更加重要。
前面讲的都是20世纪以前的社会和金融制度创新。下面我讲几个我个人亲身经历的科技创新，它们对当代人的生活方式，社会组织形态和思想意识都发生了重大影响。
我是前抗生素时代的人。1944年，抗生素开始生产。1945年，原子弹试爆成功。1946年，第一台电子计算机正式运作。1947年，电视联播开始。1956年，半导体出现。1960年，激光实验成功。1963年，集成电路在美国硅谷开始使用；那一年我在斯坦福大学读硕士，在中国餐馆里听到好友介绍他正在研究的课题——集成电路。当时我顾着解馋，没有仔细咀嚼他的话；一直到十年后自己买了一个计算器才知道集成电路的重要性。也是在1963年，NDA的双螺旋分子结构被证实。1971年，以半导体用集成电路方式制造的微处理器问世。1973年，在不同城市和国家的23台计算机通过长途电话线相连接，互联网首次实现 。1977年，苹果微型电脑进入市场，我买了一台。1984年，文字处理软件走红。 1987年，摩托摩拉公司推出移动电话，重约三公斤。1994年，万维网出现；那时我在美国匹兹堡大学但任工学院院长，但是还不清楚万维网究竟是怎么回事。最近两天在浙江乌镇举行全世界的互联网会议，几千人参加；信息革命影响之大，以及中国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绩都非常明显。
在众多重大创新连续出现的20世纪之后，我想问一下，什么是创新？谁是创新人才？
我认为，没有人可以完全无到有的创造。创新不是创造，也不是人家没做过，我做了就叫创新；那可能只是标新立异而已。人家没想到没做到的，我想到做到了，而又对其他人有益处，这才叫创新。这包括：第一，发现自然或社会现象并能认知到其意义的人（比如牛顿和马克斯对自然界和社会的认知）；第二，将既有的原理或材料加以组合使之具有新用途的人（研发今天到处都能见得到的小纸贴的3M公司团队）；还有，近来许多人中国人到日本去买智能喷水马桶盖，这就是日本商家的创新。第三，从似乎无关联的事件或现象中觉察到其关联者（因为注意到照相胶片在抽屉里都能感光而发现X光的伦琴）。这些创新都需要有独立思考和逻辑推理的能力，能举一反三联系不同的事物，还要有不怕失败，锲而不舍的精神。
我们教育界当然关注创新人才的培养。究竟创新人才如何培养呢？今天的讨论非常广泛，非常新颖，也非常有趣。
我这几年注意到，很多人似乎假定创新人才是可以按照某一种方式培养出来。我今天的讲话以“无心插柳柳成荫”为题，已经说明了我的看法。创新人才当然是需要培养的，可是这里的决定因素是什么？究竟是用什么过程来培养创新人才？谁敢说我招一班学生，开一门“如何创新”的课，或是成立一个创新研究所，就可以把这批学生培养成一批创新人才？
我不认为这是可能的。最重要的是要找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可以使许多人愿意去创新？要有什么样的教育制度，才能使人有创新的基本能力？我认为，要让人敢想敢言敢做，敢于尝试而不怕失败，这是最重要的因素。与其有心栽花花不发，不如无心插柳柳成荫。
创新人才应该是可以培养的，但是既不能用设计图的方法大批铸造，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某些人有创新的动机，能力和成功的客观条件。与其刻意培养创新人才，不如致力于建立一个鼓励创新的社会文化，而这个社会文化当然是在刚才说到的那个大框框里面。我们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当今的社会现实就是那个大框框，是不可以忽视的。任何民族都不能否认，也难以摆脱自己的文化传统。但是也都能够在有限的范围里面塑造自己的未来，我们不应该信从宿命论，以为我们既然有如此的文化传统，就必然要走这样的路。
这两天俄罗斯在新闻上很受注意。他们五百年来一直是一个大国， 地域广阔，人口复杂；既属于欧洲，又属于亚洲，既有地方自治，又是中央集权；既有东正教传统，又有鞑靼人风格。因此三百年前的彼得大帝和当今的普京总统有相当类似的处境也有类似的作风。俄罗斯的文化和教育既然是这样的，他们要想塑造的创新环境，他们的人才必然会和这样一个历史文化条件相呼应。美国有它自己特别的历史；日本也有它的历史，跟我们的不一样。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完全照他们的教育制度培养中国的创新人才。
我们刚才看到这张照片是在乌镇照的，是中国融入国际社会，加入世界秩序的表现。才一百年前，中国的上层社会妇女是这样的，她们和其他国家的女子的打扮很不相同，也还都裹的脚；她们虽然属于上层社会，但是她们的教育程度恐怕不高，而是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没接受过什么正规教育。要承认，我们今天的社会就是这么过来的。
最近几个世纪，东亚区域，就是儒家思想有重要影响力的区域，很少出现重大的科学发现、重大的技术突破或重要的社会学说。中国在宋朝以前有四大发明，都是重要的科技创新。而我刚才举的三个例子是社会和经济制度上的创新。怎么近几百年就没有了呢？
是不是因为明清以来中国的皇帝极权专制，士人又只想从科举求功名？是不是儒家的道统使我们的社会趋向保守？我们的今天教育制度和我们的社会环境是否鼓励创新呢？我们夸人家小孩的时候，常说，“你孩子真乖啊”！“他好听话”！这都是赞扬的话。小孩听多了，当然就要听话，要乖。这样的人，适合于创新吗？还有，我们的考试制度，鼓励人们独立思考和深入研究吗？
我还想加入两点我个人的观察。
第一，我们今天讲的教育一般是专指学校教育。其实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从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父母家人对他的态度，他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以后老师同学说的做的，社会舆论给他的影响，这些输入的总和才是他真正的教育；学校教育只是有计划的、制度化的一部分，很重要，但绝对不是全部。
教育的目标任何社会都有，都是为了能够培养对这个社会（部落、国家）有承担并且有贡献的人。 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究竟哪一个影响更大？我希望今天讲到教育创新的时候，大家要记得学校固然是一部分，社会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天流行的各种形式主义，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失败者不容忍不鼓励的社会风气，这些都对创新造成负面影响。如果我们今天看看世界各地，创新成果多的社会大都是人和人的关系比较简单。在古老的社会，包括我们自己和印度、伊朗等，人和人的关系都比较复杂，大家花很多时间在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从事于自己的工作，因此工作的效率要打折扣。不是根本没有创新，但是创新的数目和频率会大为降低。这是我在世界各国游走得到的印象，请大家考量并指正。
第二个是个人与集体的关系。最近几十年大家常常说社会主义是以集体利益为出发点，资本主义则是以个人利益为出发点，因此很多人，包括西方人，都说中国是集体主义者，西方人是个人主义者。真是这样吗？我在美国的时候看到美国人对自己国家的忠诚，对自己社会的爱护，绝不弱于中国人。但他们并没有爱国主义教育这样的说法。以色列也是如此。任何到过以色列的人都能看到以色列人十分爱国。他们的基本取态是要求教育发挥实际作用，而不是用形式主义和走过场来宣传爱国。比如说，它们有很多旅游景点，都没有挂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招牌，但是却完全起到这样的作用。所以西方国家的人并不是完全以个人利益为主。美国西点军校的校训是：国家、荣誉、责任。这三点哪一点是提倡个人主义？而我们唐朝柳宗元的两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因为它的境界，被后人传颂一千多年而不止。一个人披着蓑衣驾着小船，在寒江里单独钓鱼，哪里有什么集体意识呢？柳宗元的个人主义情趣在中国文化传统里一直是存在并且受到赞扬的；正如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表达的公众情怀也一直是存在而受到赞扬的。所以几乎任何一个社会都是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混合体。
创新的人不一定是个人主义者，为集体也可以创新，甚至有的创新根本就是为了集体的利益，而且需要多人的共同合作。最近获得诺贝尔奖的屠呦呦和她所属的团队就是这样。不思进取，不敢创新的人完全可以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而不是急公好义的集体主义者。我们必须要摆正创新与守旧，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各种关系。
当我们说“中国梦”这三个字的时候，那应该是千千万万众多个人的不同的梦汇集而成，朝着一个总方向的梦，而不是人人都做一样的梦。如果大家只是一样的梦，那每个人都当个小螺丝钉就算了。我认为中国梦是大家都有一个自己的梦，但这亿万个内容各异的梦可以推动亿万个人的努力，它们把所激发的总体力量合在一起，就能铸成并且实现中国梦。
我觉得我们中学不应该分文理。需要加强科学意识，不一定是增加自然科学的课程，而是加强科学思想的传布，促进学生的科学思维。人类从茹毛饮血到今天的高度文明，最主要的手段就是通过自己的观察和理性分析，对自然法则，对社会现象，对心理活动有了解；这都是科学的作用。所以科学推理的训练在中学断不可少。前几年因为受到一个假郎中的骗，北京许多人都抢购绿豆，把绿豆价格都抬高了。这说明在北京市的人口里科盲是普遍很的，假如都没有科学思维，用什么方法来创新呢？高中如果分文理，念理科的学生固然不可能不读语文、历史，但是念文科的学生对数理化只是蜻蜓点水，基本没学到，可能终生对科学都没有认识。
另一方面，中国文化的重要宝藏之一就是我们的文字；我们也有很长的延续的文学传统，所以在语文课里要学不同的文体，包括许多范文。
语文训练要占中小学生很大一部分时间，这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负担。拼音文字就不需要用那么多的时间去学习。说西班牙语的小孩很快就能掌握发音和拼写。一年级小学生就能学会读书（懂不懂是另外一回事），四年级就能写出来通顺的文字（内容又是另一回事）。我们今天的小学生能认出写于晋朝的《兰亭集序》中的文字，中学生大多能够读得懂。这是我们的骄傲，但是这样的文化传承往往使我们过分尊重权威，忘了自己也可以有所创建。中学生如果净是背诵和套用范文，缺少自己的思维，逻辑的训练自然就会比较弱。因此，鼓励中学生自己思维判断是很重要的。
在大学本科阶段，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只是训练一些所谓的 “通才”，而真正的通才也不是学校里可以训练出来的。现在的知识总量那么大，我觉得在课程设计中一定要找到专业课程和通识课程的平衡点。今天的某些专业，二十年之后，甚至不需要二十年，就可能没有什么价值了。一个人脑子里如果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总体知识结构，那他对新的事物就会比较容易理解，同时他对人类从古到今如何取得知识和经验也就比较容易有所认识。所以我个人是很注重通识教育的。
但通识教育必须是相对专业教育而言。我们因为有专业分科，才会有通识教育。我认为今天的通识教育不只是为了教育出一个有教养的人，虽然这仍然是教育的目标之一；通识教育的另一个功用是补足专业教育的不足，让专业的毕业生有终身学习的动机和能力。所以我在美国和香港两次担任工学院院长的时候，都很重视课程改革，要求每个专业的课程设计必须慎重地平衡专业课程与通识课程，让它们比翼双飞。
我退休后在清华、北大都教过大班的通识课，发现学生们念的学分数实在太多，结果是没有时间在任何一门课上花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理顺它，而只是为了考试念一念，背一背。北大和清华的学生尚且如此，其它大学一定也差不多。美国比较好一点的大学里，一般四年毕业的学分要求是120到130，每学期也就是15、16个学分，就是四门课左右。这样子，学生才能真正掌握到每门课的内容，而且通常还需要写一篇学期论文，经过一个自己思考和判断的过程。如果只是把教科书和老师的课件拿来研习记忆，日后就很难勤于思考，善于创新。咱们中国的学生绝对不懒，其实一般都比北美洲的学生要勤勉。但是再勤勉的学生遇上太大的课业压力，也只能囫囵吞枣，应付了事。慎重设计一个专业的课程内容，减低毕业的学分要求，确实十分必要。就算部分教师怕将来没有事干，也还是必要。
今日的任何人都必须设法自我提升，硕士不管是兼读的，全时的，都很重要。大量开设硕士班绝对重要。
但以我们目前的经济力量和现有博导的学术水平来看，似乎不应该招收那么多博士生。博士是为了培养专业教学和研究人才而设的，不应该被认为是正常学习阶梯的最高一级（会计师、建筑师、律师、医生、商人、行政人员都不需要博士学位）；当然它更不是为了在履历上印出来。因此博士的培养和硕士的培养是有明显区别的。大学不应该因为想报考博士的学生多，想取得博导称号的人多，就不看实效而让博士学位悄悄地硕士化。这是资源的耗费和人才的错用。
最后我想说，今天我在这里之所以愿意跟大家分享我这些或许不够全面和成熟的想法，是因为刚刚主持人汤敏博士说过，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我在这里把我个人的实践和观察无保留地和大家分享，希望得到大家指教。谢谢大家！
注：本文收录于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丛书——《创新时代：教育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