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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似烟云照影来 文/莫卡

 昔之于我 2016-12-17

曾似烟云照影来 

文/莫卡


(图片选自网络)


普通鱼族的记忆,只有短短的四百二十个刹那,很多鱼族为了能记得久些,而去修仙求道,而今,他却觉得,自己的记性太好了些。


楔子

湖面上是谁家采莲女在摇着船桨柔声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炎昼甩着赤金色的鱼尾,随着采莲女的歌声,在碧色莲叶间快活的穿梭嬉戏,鱼尾甩起的水花在宽大的荷叶上滚成剔透的水珠,又在叶心汇了浅浅晶莹的一滩。

炎昼是一只已经九百岁的金尾鲤,按照金尾鲤的年龄算,他今年刚刚成年,已经可以去参加九百年一次的跃龙门了,机会好的话,或许可以就此化龙——事实上,炎昼的同伴们大多已经离开这里前往龙门了。

只是炎昼在心里偷偷算计过,金尾鲤与龙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妖,一个是仙;妖与仙的区别,在于妖每一百年历经一次天劫,天劫时要遭九道雷劈,仙每一千年历经一次天劫,每次要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这样算起来,每一千年仙要比妖少劈九道天雷,似乎是当神仙比当妖怪更划算……可是,炎昼偷偷红了被赤金鱼鳞覆盖着的脸,仙不能有情啊,他还想和歌白在一起呢。


第一章

炎昼第一次见到歌白,也是莲花盛开的季节。

江南富户,多半家家都有精雅别致的私家林园,炎昼所生活的那条湖的湖水就被很多家富户花费重金引进了自家的林园,因此每到日暮夜深,炎昼就会顺着这些水道游进各家林园游玩。

有一夜,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飞花缱绻,白月悠悠,炎昼顺着水流进了一处富户林园,这处是当地富户方老爷家的林园,园子的莲花池中种着极为珍贵的重瓣莲。

池边邻水起了一座三面临水的木搭小榭,单檐的歇山顶下挂着两串琉璃铃铛,凉风里伴着一袭鹅黄纱裙的歌白的歌声,清脆悦耳。

“小姐,你又在唱歌,老爷听到又要骂你了。”

“管他的呢,爹爹就是书读多了,迂腐——女孩子家家不工女红,却成天喜欢唱歌,轻浮!轻浮!”

侍女被歌白学迂腐老爷的话给逗笑了,拿手绢掩着嘴嘻嘻的笑,又听歌白忽而道:“呀,这盆牡丹都快枯了,还摆着呢!快快撤了下去!”

“可是小姐你不是很喜欢……”

“我喜欢它花开时鲜妍多姿的模样,这般枯萎难看的样子我可不喜欢!”

侍女笑着抱了那盆牡丹离开,歌白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倚着小榭的木围栏,拿手中的梅烙湖色小团扇去够近处红艳的重瓣莲,忽而莲下碧色的叶茎一动,隐约闪过一张白玉般的脸。歌白惊叫一声,手中的团扇“噗通”掉进了荷花池中。

“小姐!怎么了?”侍女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歌白躲在小榭粉色帘幔后面,看到重重莲花后那张惊慌失措看着她的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突然想起了以前偷偷看过的话本中那些奇妙因缘,犹豫了几瞬,竟然冲了外面喊道:“……没事!”

她从帘幔后面出来,小心翼翼地走近荷花池,隔着木栏,看到炎昼也从荷花后面慢慢游了过来,嘴上还叼着她刚刚失手掉进池中的梅烙小团扇。

歌白试探着伸出手,接过团扇,轻声问:“你……是人还是,鬼?”

炎昼赤金色的尾巴拍了拍水面,甩出一串圆润的水珠,他半浮出池水,墨色的长发上还因刚刚的惊慌,不小心顶了两片莲瓣,却更衬得他肤白胜玉,眉可入画。

他还从来没有和凡人说过话,此时见歌白一双明眸灼灼的望着他,下意识的又躲回了荷花丛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荷花后面犹犹豫豫探出脑袋来,昂起脸望着歌白,眸光湿润,艳而不妖的容颜有着说不出的慑人心魂的美丽。

他向歌白露出个略腼腆的笑,小声说:“我……我是个妖怪……”

歌白见了,忍不住用湖色小团扇遮住脸,噗嗤一乐,心里的害怕一点也没有了,反而学着他说话,道:“妖怪你好啊,我……我是个凡人……哈哈。”

此时月光倾城,荷花池中渐起了袅袅的薄雾,盈盈水色融着浅浅月色幽蓝一片,红色重莲碧色莲叶畔,摇晃着赤金尾巴的炎昼,起伏飘荡粉色纠缠的帘幔后,掩扇轻笑的歌白,像是一幅静静滚开的画轴,携着细水风凉芙蓉香,几乎令人疑之是仙乡。


第二章

又是一夜月白风清,歌白仿若漫不经心地摇了扇子,左右侧眸确定周围没人,便快步行到莲池边,攀着木栏,踮脚将手中新换的湘妃六角扇远远抛入池水中。

只见那扇子顺着水流几个浮沉,忽然“哗啦”一声被人举起来。

炎昼玉白艳丽的脸从水中冒出来,赤金色的鱼尾拍打着水面游到木栏边,将记不清是歌白第几次故意丢下的扇子递还给她。

炎昼从第一次见着歌白时,就怕吓着她,而将脸上的赤金色鳞片都用法术化了去,此时他仰着那张精致漂亮的脸,随意半靠在池边的湖石上,小榭中的歌白偷偷看来,只觉他容貌殊绝风流俊傥,远胜她平生所见,心中竟不由得如揣了只小兔子般难安悸动。

“炎昼,你是鲛人吗?”

这些天歌白找了许多坊间流传的志异话本来看,觉得炎昼这鱼尾人身的样子,很像书中说的鲛人。

“我可没那泣珠织绡的本事,不过,我是可以化龙的,龙,你知道吗?”炎昼熟悉了歌白以后,也就少了初时的腼腆,此时半坐在湖石上甩着大大的尾巴,两只手冲歌白左右比划着。

歌白却低了头,想着她爹爹与她说起的婚事,心不在焉的问:“那……那你能化人吗?”

忽然“哗啦”一声水响,歌白一惊,却听到不远处侍女的声音问道:“小姐?什么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没……没事!我扇子掉水里了。”

歌白惊慌失措的把扇子丢进池中,劝走要帮她捞扇子的侍女,再转头,见湖石上早没了炎昼,水中也没了扇子,只一圈波纹轻轻的荡漾,像她似欢喜又似失落不能平静的心。

炎昼化出人身,漫步边际的在凡人的街道上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喊道:“小鲤鱼,需要帮忙吗?”

炎昼被人陡然识破身份,心中暗惊,却见那人是一个着了一身竹青色长裙的女子,长相平凡,怀里抱着一副画卷,周身都是祥和的气息,应该是一个正在积功德的修仙人。

炎昼心中不由得对她放下戒心来。

连着几日,歌白都再没在池水中见过炎昼。

泥金、瓷青、月圆、六角的扇子,不知偷偷往池中丢了多少柄,却再没见着炎昼突然从重瓣红艳的莲花丛中游出,来为她从水中捡回扇子。

这日歌白又独自在小榭的木栏边徘徊,就见侍女来传话,她父亲让她去见客,说是她远方的表亲来了。

她到时,见着厅内一个背对着她的年轻人正在同她爹爹说话,绛红色的外袍上用金线刺着繁复的纹路,端正束起的墨色长发下隐约露出白玉精致的轮廓。

歌白的心忽然突突跳起来,然后她就在她爹爹的引见中看到了对方转过来的脸,眉可入画,眸光湿润,果然是炎昼!

歌白往日见着炎昼,总是在朦胧的晚上,隔着夜色隔着水光,隔着满池的花与叶,那时炎昼漂亮的轮廓在歌白看了便已经是精致到艳丽,而今他那么近的坐在她对面,眉睫间眸光含笑,不需一言不费一语,就能让歌白心花盛开,忽然害羞起来不敢直视他。

歌白掩饰地取了一边刚上的盖碗茶,矜持地轻刮着茶汤,偷偷从半掀起的青瓷茶盖中去看炎昼。

却见着容颜俊美的炎昼,正弃了茶托,将茶盖掀了随手丢在一边,伸手捏起了茶碗,就要往口中送去。

歌白尴尬地轻轻咳嗽了一声,炎昼却浑然不觉,洒脱地将茶汤灌进了口中,末了还装模作样地对着她的父亲赞道:“好茶,好茶!”

歌白偷眼见着自己父亲僵硬的脸色,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第三章

“哈哈哈……”

“你怎么不提醒我!害我在你父亲面前出丑……”

近晚时,歌白同炎昼仿若约好般,都找了机会甩开仆侍,去了荷花池边的小榭。

“我还没问你呢!你怎的就成了我的远亲?”

歌白笑指着炎昼的脸,眸光上下打量着他,还是忍不住地笑。

“不是你说想要看我化成凡人的样子吗?我想着要正正堂堂地出现在你面前,总得有个由头,就去收集了些你家的渊源,编了个身份骗你父亲。”

“所以……你这些天消失了,就是去做这个?”

歌白看着炎昼的眸光,不知何时,变得灼烈,像是那相思案上琉璃灯中跳跃闪烁的火焰。

“可不是吗?打听凡人的消息可麻烦了,还好有位高人帮我……噢,对了,你的扇子,你干嘛总是往水中丢扇子?”

炎昼郁闷的从宽大的袖子里,把那些泥金、瓷青、月圆、六角的扇子一把一把拿出来摆在桌上,又数落着歌白道:“下次别再往水里丢了,上次那把象牙的扇柄都砸着我了,看,我的额头这还肿着呢!”

歌白的一腔少女心事空空地摔在了空气里,又羞又怒,伸出修得尖细的指甲狠狠戳在炎昼的额头上,在炎昼的痛嚎声中,一把夺了扇子噼里啪啦的全部都丢进荷花池里,恨恨的瞪了满脸无辜的炎昼一眼,提着裙角跑走了。

炎昼推拒了歌白父亲邀请他的晚宴,说是自己病了,一个人回到屋子中关了门,又偷偷地溜了出去,垂头丧气地在凡人热闹的街道上走着,不时抬头四处张望着。

“小鲤鱼,你是在找我吗?”

炎昼闻声抬头,就见一处酒馆的二楼围栏上坐着一个竹青色长裙的女子,她左手抱着从不离身的那副画轴,右手执了一坛酒,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高人!”

炎昼喜笑颜开,狂奔着朝酒楼二楼而去。

歌白听下人说,新来的那位俊美的表公子最近病了,心中担心,又不好冒然去探望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自己闺房的小窗不知何时开了一扇,窗前的桌子上摆了一把那日她丢进湖中的小扇。

歌白快步走过去,就见窗台下面,炎昼怀里抱着一堆扇子对她笑得开怀。

“我不知你前日为何生气……这两日便装了病,又偷偷出去寻了上次帮我的那位高人。她说……说你们凡人女子,掷人扇子,是……是传情的意思。”

炎昼一句话说完,和歌白两个一起红了脸,一时间谁也不敢看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尴尬得紧,炎昼想了半天才高声道:“噢,对了,歌白,怎么办!我当初骗你父亲,我来这里是为了专心读书好进京赶考,戏台子上不是都这么演的吗?可是你父亲明日要来考究我的学问,我……我哪里有什么学问啊!”

炎昼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歌白的手,向来润泽的眸光盛了委屈,越发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歌白也顾不上脸红了,又气又急,连连埋怨炎昼怎的编了这么个谎话,低头看见炎昼怀里的那堆扇子,忽而狡黠一笑,道:“别着急,我有办法。”


第四章

第二日。

歌白的父亲把炎昼喊到了茶厅,歌白摇着扇子在一旁作陪。

炎昼依旧是一副相貌堂堂倜傥风流的模样,侧眸见一边的歌白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眼神,就傻傻的回了一个极灿烂的笑。

“咳!”

歌白的父亲一声重咳,让炎昼收敛了神色,对着他像模像样地行了礼。

“贤侄不必紧张,我们不过随便聊聊——贤侄以为,治国之道,当之若何?”

“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于节俭。”

歌白听炎昼答得一丝不错,脸上不由得露出满意欣喜的笑容来。

“那,与国邦交,又当如何?”

炎昼略一沉吟,眼光急急的往歌白那里看,就见歌白方才还握在手里的六角扇已经换了一面月圆的——原来昨日歌白看到炎昼怀里的团扇,心生一计,将她父亲常考的那些课业分别用梅花小篆写在了扇面上,待考课时,歌白将有答案的那面扇子拿在手里,炎昼就照着扇面上的字念。

于是炎昼又瞥了眼扇面,悠悠道:“将使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夫国家作事,当如何?”

“夫国家作事,以公共为心者,人必乐而从之;以私奉为心者,人必……必……”

歌白的父亲挑了挑眉,问:“必如何?”

歌白不知炎昼是怎么了,急得将手中的团扇更往炎昼的方向递了递,却见炎昼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手中的扇面,在她父亲的逼问中慌了神,竟然摸着鼻子傻傻的接道:“必……必……这个字我不认识……”

“啪嗒”一声,歌白手中的扇子被他父亲一把打落在地,歌白一惊,袖子里的扇子也纷纷滑落出来。

“再装啊!老夫早见你举止粗野,不像我书香门第所出!故而早已经在前日写信给清河本家,本家在回信中说,根本就没有你这么个后生!”

歌白的父亲连声唤人来捉炎昼,要拿他去官府。

眼见着下人拿着绳索棍棒围了上来,歌白也再顾不得别的,扯住她父亲的袖子连声哀求,她父亲怒急,拿起一边的茶水就朝歌白泼去!

炎昼赶忙将歌白护到身后,自己被兜头淋了一脸茶水,围着他的奴仆忽然急急后退,指着他尖声叫道:“妖怪!妖怪啊!”

原来炎昼脸上沾了水,又一时情急忘了施展法术,脸上已经渐渐显出赤金色的鱼鳞来。

歌白趁着众人慌乱,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竟然一把抱住炎昼的腰,拖着愣愣站在原地的他就往水榭的方向跑,她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和奴仆们手忙脚乱的呼喝声都被他们远远的甩在后面。

“快!跳下去!游走!”

歌白把炎昼推进水里,跪趴在木栏旁催促着炎昼赶紧游走,害怕与不舍的眼泪诚实得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歌白颤抖的手指却掩饰不了她心里莫名弥漫的兴奋——呀,多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啊!落难的公子,深情的小姐,多凄美!心脏简直要兴奋得疼痛起来了!


第五章

炎昼终究还是被五花大绑关在了歌白家中的柴房里。

那日他在水中看着自己心爱的歌白泪流满面浑身发抖的模样,怎么也下不了狠心自己游走,竟然就傻得呆在池水边拉着歌白的手,直到奴仆赶来,用棍棒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放手。

听说歌白也被关了起来,炎昼躺在冰冷的地上,心中又怒又急,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多次帮助他的竹青色长裙女子,要是能见高人一面就好了,高人一定有办法帮助他和歌白的!

此时,像是回应炎昼的愿望似的,柴房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刺眼的日光尖锐地扎到炎昼的脸上,使他不由得蜷缩起身体来。

“小鲤鱼,你还好吗?”

熟悉的嗓音在炎昼的耳边响起,炎昼猛地睁开眼,顺着这道含笑的声音望去,就见到一袭拽地的竹青色长裙,一卷极为眼熟的画轴,女子的脸隐在光线里,看不清表情,只能隐约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角。

炎昼开心地叫道:“高人!是你来了!快救我!”

门外站着的那个竹青色长裙的女子,正是那几次帮助过炎昼的“高人”。她听了炎昼的话,似乎笑了一声,往后退了退,歌白的父亲便指挥着几个奴仆,将炎昼抬到了荷花池边的水榭。

“这可是九百年的金鲤鱼,是能化龙的好东西,方老爷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煮着吃的话,说不定能延年益寿。啊,对了,你看他这一身的鳞,刮下来说不定可比金子还值钱……”

“够了够了!快闭嘴!除妖师,我请你来可是……是要除妖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是吗……”

竹青长裙女子平凡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眯,没有看错方老爷发福的脸上被恐惧压下去了的贪婪。

“啧……凡人啊,真是……”

女子指尖发出柔柔的白光,微笑着点在了满脸不可置信的炎昼额上。

白光蔓延,炎昼痛苦的挣扎起来,身上的绳索几乎要被他挣断。

“住手!住手!”

一声惊叫,歌白跌跌撞撞地推开众人,一手持着一把小匕首,扑到炎昼身边,哭喊着,威胁她父亲要是不放过炎昼,她便也不活了。

竹青长裙的女子当真住了手,笑盈盈地往后退了一退,好让歌白有足够大的空间边揽着炎昼哭泣,边拿着匕首比划威胁她父亲。

“除妖师!你还在等什么!快继续啊!”

竹青色长裙的女子摊了摊右手,笑道:“我从来不强人所难,我除的每一只妖,都是他们心甘情愿放弃了修行的。所以,小鲤鱼,我们以后再见吧。”

说完,女子抱着自己的画轴,不理会气急败坏的方老爷,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脸上覆满了鳞片的炎昼和哭得死去活来的歌白,施施然走了。


第六章

炎昼被除妖师的术法所伤,身体变得极其虚弱,脸上的鳞片再也消退不了,一张原本俊美风流的脸也变得十分可怖。

歌白虽对炎昼如今的样子感到害怕,但还是要和他在一起,抵死不肯同意她父亲为她定下的亲事,于是两人被双双赶出了方府。

歌白初时还心宽地安慰炎昼,古时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也如他们这般被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赶出府中,但最后卓王孙还是给了他们良田美宅,所以只要他们熬一熬,她父亲最终也会帮助她们的。

炎昼看着面前满脸天真神情的姑娘,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歌白看到路边茶楼里有卖唱的歌女,唱的是粗野的调子,伴的是拙劣的胡琴,就自信满满的扶着炎昼在路边坐下,让炎昼在路边等她。

歌白同茶楼老板略说了说,茶楼老板上下打量打量了她,同意她在茶楼先唱一天看看。

歌白方唱了几段,就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招呼她过去,调笑着问:“小娘子,你一日在这唱歌能挣几个铜钱?不如随哥哥回家去?”

说着就拿手揽住了歌白,伸手在她娇嫩的脸蛋上轻捏。

“滚开!”

炎昼从门外冲进去,用了全部力气推开那个纨绔子弟,愤怒地掀翻了桌子,自己也摔在地上。

歌白尖叫着去扶炎昼,却有人动作比她更快,围上去按住炎昼拳打脚踢。

那个富家公子在一边大笑着,指挥着那几个跟着自己的打手说:“打!给我狠狠地打!”回头一手强扯过了哭叫着的歌白按在怀里,边上去踹炎昼,边骂骂咧咧地往他脸上吐唾沫。

蜷缩成一团的炎昼猛地抬起脸来,立刻有人大叫了一声“妈呀!妖怪啊!”,茶楼的人都惊慌着四处散去。

歌白抽噎着,不敢去看炎昼的脸,垂着头搀扶起炎昼,两人流离辗转,几日后,才在城外的一处荒废的小庙安顿下来。

炎昼觉得很对不起歌白,她一个从来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千金小姐,如今与他饿着肚子挤在四面漏风的破庙,还要照顾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而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没过几日,歌白为勉强维持每日吃食和给炎昼买药的花销,已经将随身的钗镯去当铺里当完了,她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生来娇贵的歌白甚至不会自己挽发梳妆,此时她凌乱的长发披散着,原本娇嫩的鹅黄长裙处处是脏污还刮破了几处,脸上憔悴得已经几乎看不出不久前那个娇俏少女的模样。

炎昼趴伏在一堆稻草上,一直紧紧捂住脸的手放下,去接歌白递给他的药碗。

“呀!”

歌白一声尖叫,失手打翻了药碗,连连后退几步。

滚烫的药汁洒在了炎昼的脸上,疼得他在地上滚了几圈。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炎昼……炎昼,呜呜。”

歌白吓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却还是离得炎昼远远的,根本不敢去看炎昼的脸。

炎昼喘了几口气,勉强着道“没……没事……歌白,你……”他想说,歌白你不要哭,却发现连能拿来哄她不哭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最终只是给了歌白几片金色的鳞片,让她拿去换些银子。九百年金尾鲤的鳞片,就如那竹青长裙女子所说,是无价之宝——色泽远胜金银,质地堪比琉璃,剔透金灿,光华夺目。

当铺的老板却可惜的看着手中两片小小的、边缘还带着凝固了的赤金血滴的鳞片,夸张地叹了口气,对局促不安的歌白道:“这宝物要有九百九十九片,穿起来成一幅,不仅华美远胜人间一切宝物,挂在人的宅子里,还能护那家中兴旺,辟邪镇宅,那可真正是无价之宝……只是,这样单独的一两片的话,倒是不值什么钱呐。”

当铺掌柜随手从柜台下面取了几枚铜钱,丢给歌白。

歌白握紧掌心的铜钱,魂不守舍的走了。

一直假装忙碌的当铺老板,确定她走远了,才连忙走到柜台的后面,隔着一道布帘恭敬道:“大人,果真如您所说,那姑娘拿了这样的金尾鳞来当。”

布帘掀开,一截竹青色袖子露出来,接过那两片金鳞,笑道:“呵呵,看来我们又要见面了呢,小鲤鱼。”


第七章

这几日歌白向炎昼要鳞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炎昼越来越虚弱,但是每次歌白向他要鳞片时,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她,望着她的眼神,却日渐哀伤绝望,如一尾垂死的鱼,只是那个再不敢正眼看他的女子,是不会发现了。

待炎昼睡着后,歌白快步走到破庙的香案下,拖出一个破烂的包袱,里面藏着她偷偷积攒了许久的鳞片。她入迷般一片一片地数着,已经足足有三十片,但是,还不够还不够……

歌白的眼神在鳞片金色的光泽下倒映出一片迷乱与疯狂。

她抱着装鳞片的破包袱,跌坐在庙门门栏边,已经是深秋,入夜后秋风带霜,凉已透骨,歌白身上却依旧是那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鹅黄夏裙,她抱紧自己的手臂,也忍不住在寒冷中发抖。

歌白看着天边的满月,想起那时的水榭池塘,重瓣荷花,碧梗莲叶,琉璃风铃,梅珞团扇,水花与木栏边俊美风流的少年……这样美好的记忆,却完全不能使她在这样的寒夜里觉着温暖。

她想念方府的画檐飞角,想念红泥火炉,想念那些仆侍环绕的生活!

是了,她是方家的歌白,是生来就该被捧养着的千金娇女,为什么她要在一个破庙里守着一个恶心的怪物?!

对了!九百九十九片金色鱼鳞……九百九十九片金色鱼鳞……

炎昼并没有睡着,这样寒冷的夜晚,本来就就重伤的他根本不可能入睡,而且歌白已经很久没有拿鱼鳞换回来药了……所以,当歌白手中那把并不锋利的匕首映着月色闪闪发光时,他非常清醒。

歌白生来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何况是剥鱼鳞这样的粗活,然而她却对着炎昼的鱼尾,却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第一片鳞落下,炎昼强忍着痛,想,她还是爱我的……

第二片鳞落下,炎昼痛得发抖,仍告诉自己,歌白还是爱我的……

……

第九百九十八片鳞落下,歌白忽然住了手,炎昼睁大痛得失去了焦距的双眼,几乎欢喜雀跃地想,她果然是还爱我的……

冷光泠泠的匕首压在了炎昼的脸上,他这才发现,这是当初歌白拿着威胁她父亲要和他在一起的,那把匕首。

“还差一片……还差一片……”

歌白终于敢看炎昼布满了鳞片的脸了,却是在这样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冰冷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掉进炎昼枯涩的眼里,让她几乎以为又见着了那个眼神湿润的俊美少年。

“叮当”一声脆响,第九百九十九片金鳞掉落在地上,发出了美妙不似人间乐的声响。

歌白在这声响中彻底迷失了神志,昏倒在地上。

遍地琉璃金灿的鳞片在月色下奇光夺目,一席竹青色长裙的女子,手捧画轴,踏着月色金光而来。她的表情淡漠中沾着怜悯,仿若传说中远居仙宫的神祗。

“你来,收我的吗?”

“不,小鲤鱼,我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竹青长裙的女子微微一笑,正如炎昼初见她时看到的那样,周身一片祥和之气,的确不像是其他戾气满满的除妖师。

“你有什么愿望,我来帮你实现吧,不要代价的哦。”

她好像在说着什么好事一般,对着炎昼循循善诱。

炎昼闭了闭眼,心中满是苦涩。

他曾听说,普通鱼族的记忆,只有短短的四百二十个刹那,很多鱼族为了能记得久些,而去修仙求道,而今,他却觉得,自己的记性太好了些。

他忘不了莲叶荷塘,小榭清歌,也忘不了歌白手持匕首割在他脸上的模样。

“我想作为一尾平凡的鱼,平生只得四百二十刹那的记忆,悲或喜,爱与恨,眨眨眼,呼吸间,就忘了。”

竹青长裙女子浅浅一笑,好像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一般,挥手便是一阵白光将炎昼笼罩,炎昼便在这白光中修为尽去,化成了一尾小小的,平凡的金色鲤鱼。

那女子捧起小小的金尾鱼,看了看地上还在昏睡中的女子,笑道:“我再额外白送你一个愿望吧,小鲤鱼。”


尾声

这一夜,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飞花缱绻,白月悠悠,已经没有炎昼,却有一尾小金尾鱼,顺着水流进了一处富户林园,园子的莲花池中种着极为珍贵的重瓣莲,池边邻水起了一座三面临水的木搭小榭,单檐的歇山顶下挂着两串琉璃铃铛,凉风里伴着一袭鹅黄纱裙的歌白的歌声,清脆悦耳。

“小姐,你又在唱歌,老爷听到又要骂你了。”

“管他的呢,呀,快看,是一只小金尾鱼!”

歌白让侍女拿来了鱼食喂给它,笑着对它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不是见过你?你以后常来找我玩好不好?”

小金尾鱼眨了眨眼,甩着尾巴游走了。

“小姐,你和它说这些它记不住的。佛家说鱼的记忆,只有四百二十刹那呢,它一转身,就不会记得你啦。”

“是吗?”

歌白神情失落,似乎她也像这鱼一样,有什么刹那间的记忆被转念间忘记了。

亭台楼阁都在歌声中如烟般消逝,竹青长裙的女子挑唇笑道:“是吗?再给你一次机会,时光倒流,你也不肯,再爱上她了?那么,自愿放弃的九百年道行,我就收下了。”

她手中一团红光,缓缓落在展开的画轴上,只有群山的画轴上渐渐出现一个卧在一丛莲叶畔俊美风流的红衣男子,那莲叶男子又渐渐地消失融入了群山之中。

“一个是从来没被伤过心负过情的妖,一个是从来没有挨过饿受过苦的人,不懂人心薄凉,未见人心险恶,不曾伤过,不曾痛过,也敢妄谈情爱?”

竹青长裙的女子哼笑一声,缓缓抚过画卷中的群山,轻声道:“我爱你?”

画中回音一般传来一道声音:“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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