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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俞樾废中医之谜

 11jiuge 2016-12-19

 俞樾废中医之谜

章原

俞樾(一八二一——一九零六),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县人。晚清著名朴学大师,治学以经学为主,旁及诸子学、史学、训诂学,乃至戏曲、诗词、小说、书法等,可谓博大精深。曾主讲苏州紫阳书院、杭州诂经精舍等,海内外求学者甚众,被尊为“东亚唯一的宗师”。一生笔耕不倦,著有五百卷巨著《春在堂全书》。

这样一位严谨治学、造诣颇深的著名学者,却提出了偏激的“废医论”,成为近代史上反对中医“第一人”,于情于理都令人难以索解。对于其提出“废医”的原因,代表性的观点大致有:

赵洪均先生认为其思想根源多方面:传统社会士大夫向来看不起医学;清末医界不振,医道颓靡;俞樾家人多因病早丧者,故颇有切肤之痛;俞樾所处时代毕竟已经引进一些西方文明,医学又在诸学术之先,故洋务思想及西医之影响也不可完全否认。刘泽先先生认为李鸿章等人的影响、日本学者的影响、甲午战争的失败的刺激是俞樾提出废医的主要原因。郝先中先生则认为主要由于俞樾家庭的厄运引发出“废医论”。

在考察当时的文化背景以及俞樾生平资料后,笔者认为俞樾废医受到西方文明、李鸿章、日本学者影响等观点缺乏直接、可靠地材料。家人多因病早丧,厄运连连无疑是俞樾提出“废医”的重要原因,但俞樾之“废医”并非只是情感的宣泄,在废除中医的激愤的言辞下,或有“起医”之良苦用心。

俞樾涉及“废医”的文章有两篇,《废医论》与《医药说》,两篇文章观点亦不全相同。

《废医论》共分七个篇章,包括本义篇,原医篇,医巫篇,脉虚篇,药虚篇,证古篇,去疾篇,其主张从篇名中已可概览,分别从不同的方面“论证”了医药皆不可靠,应该废除,最终的结论是“医之不可恃,药石之无益”,治疗疾病的唯一途径是“长其善心,消其恶心”。而到了后来的短文《医药说》中,则改变了关于“药虚”的立场,提出“余固不信医也,然余不信医而信药”,于是又有“废医存药”之说。

俞樾本事朴学大师,宗法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以训诂、文字、考据之精而独擅一时。然而这两篇文章,却缺乏学者的严谨与逻辑的力量,只凭主观臆断,仅仅选取对己有利材料,“仅仅从古文献中撷取例证,加以排比归纳、串联,摘取资料作为论据,得出‘医可废’的观点和结论。然而,研究中医药理论,仅从考据角度,从古书到古书,从文献到文献,忽忽略古今医药的实践,难免得出荒谬的结论。可以说《废医论》基本上是一篇带有书生之见的不通之论”。

然而,这样的“不通之论”的确出自俞樾之手,收在他的文集当中。这必须结合文章写作的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

“废医论”列《俞楼杂纂》第四十五卷,《俞楼杂纂·序》云:光绪戊寅之岁,门下诸君子为余筑楼于孤山之麓,名曰“俞楼”,……明年春,余与内子偕往,同住俞楼,勾留四十余日而返。是年夏即抱骑省之戚,福过灾生,斯之谓欤。余亦意兴颓唐,衰病交作。回忆春日湖楼风景,殊有一生几两屐之叹。因于《曲园杂纂》后,又成《俞楼杂纂》五十卷,或藉著述流传,使海内知有此楼,庶不负诸君子之雅意乎。

“光绪戊寅之岁”为一八七八年,“明年春,余与内子偕往,同住俞楼”,表明一八七八年俞樾才正式住进俞楼。笔者曾在苏州曲园查看俞樾生平年表,记载《俞樾杂纂》变编定于一八00年(一说为一八0一年左右)。按,一八七七年,俞樾编定《曲园杂纂》五十卷,因此,《俞楼杂纂》收录的为一八七八年至一八八0年文章,《废医论》自成于此间。

正是在此期间,俞樾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八七八年,自幼青梅竹马的妻子姚氏病故。姚氏为俞樾外表姐,伉俪情深,二人一生恩爱。妻子的突然病故对俞樾打击很大,从此以后,他“亦意兴颓唐,衰病交作”。将夫人归葬杭州台山后,俞樾曾在墓侧筑室三间,和夫人日夜相守,感人至深。然而疾病和灾难对俞樾的打击远不止此。他与妻子育有二男二女,却屡遭不幸:大女婚后不久,丈夫变突然病故;一八六六年小儿子染重病,几近成废;一八八一年,长子绍莱英年早卒;一八八二年,俞樾最疼爱的小女绣孙又突然病逝。

以俞樾在当时的声望与地位,家人有恙,自会全力延请名医救治,居住地苏州又向为繁华之地,多有名医坐堂。然而,医药全然无效,家人相继遭遇不幸,俞樾内心的绝望与悲愤难以言表,从他当时留下的诗句“老夫憔悴病中躯,暮景如斯可叹无。去岁苦儿今哭女,那教老泪不干枯”中可窥一二。同样收录在《俞楼杂纂》中的《一笑》也记录了他此时的心情:

庄子不云乎: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余近日朝郗暮厝,愁环无端,求有此四五日而不得,故于《杂纂》中村此一卷,排积惨而求暂欢。

家庭的屡遭不幸使得俞樾怀疑乃至迁怒于医药也就不难理解。可以说,正是妻子病故直接促使他提出了“废医”的偏激言论,《废医论》中自言:“曲园先生所以愤然而议废医也”,“愤然”一词正是他情绪化表达的最好诠释。

由于在晚清名望卓著,其书流布甚广,是以,俞樾“废医”说一出,观者为之哗然。然而,俞樾的高足、同样为国学大师的章太炎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先师虽言废医,其讥近世医师,专持寸口以求病因,不知三部九侯,足以救时俗之违经,复岐雷之旧贯,斯起医,非废医也。”

章太炎是俞樾的得意门生,自幼习经之余,受家庭氛围影响,对于中医亦广泛涉猎。兹一八九0年入诂经精舍后,长期侍奉俞樾左右,师生二人甚相投,章太炎在诂经精舍所作几十篇“课艺”,还曾被俞樾收入《诂经精舍课艺》,足见俞樾对他非常欣赏。虽然在一九0一年,章太炎曾由于投身革命遭受到俞樾的指责,师生公然脱离关系。然而,这纯粹是出于政治上的分歧,为掩人耳目而为,并未真正改变师生关系,章太炎终身都对俞樾保持着极高的敬意,把他视为自己的恩师。

对于俞樾的“废医”思想,章太炎应该说是最具发言权的。他首先承认俞樾废医之说有其特定的背景:“先师俞君侨居苏州,苏州医好以瓜果入药,未有能起病者。累遭母、妻、长子之丧,发愤作《废医论》。不怪吴医之失,而迁怒于扁鹊、子仪,亦已过矣!”但是,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就事论事,仅拿曲园先生的表面文字做文章,而是通过文字的激愤,看到俞樾的苦心与无奈,认为俞樾的废医论并非批评中医药,而是针对当时的医师技术不精,“专持寸口以求病因,不知三部九侯”而作。由此,章太炎对俞樾“废医论”给予了很高评价,“救时俗之违经,复岐雷之旧贯”,认为这不仅不是反对中医,而且是在“起医”。

很显然,俞樾撰写《废医论》、《医药说》系由于医生未能救治家人,由此迁怒医药而起。事实上,他对于“周秦以上之遗言”、“炎黄以来之遗法”非常推许,认为“宋元后诸家,师心自用,变更古意,立说愈多,流弊愈甚”。(《与刘仲良中丞书》)

但即便是在愤激之下,俞樾也没有否认世间有良医存在。《医药说》中,俞樾写道:“药之始,故处于医,然此等医皆神而明之,非世俗之医也。余亦岂敢谓世间必无良医?然医之良不良,余不知也,必历试而后知焉,身岂可试乎哉?”他所讽刺的乃是“世俗之医”:“今之世为医者日益多,而医之技则日益苟且,其药之而愈者,乃其不药而亦愈者,其不药不愈者,则药之亦不愈,岂独不愈而已,轻病以重,重病以死。”俞樾对于“世俗之医”的抨击固然出于激愤,却并非全无道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医界鱼龙混杂的复杂局面。

无独有偶,章太炎在写于一九二0年的《仲氏世医记》一文中记载到:“先师德清俞君,恨俗医不知古,下药辄增人病,发愤作《废医论》。有疾委身以待天命,后病笃,得先生方始肯服,服之病良已,乃知道未绝也。”治愈俞樾疾病的就是江南名医仲学辂,他以精湛的医术,让憎恨“俗医”的俞樾也发出了“道未绝”的感慨。

医术关系到人的性命,因此,自古以来,人们对于医生的期望都非常高,自然,对于误人性命的庸医也格外痛恨。但是不学无术的庸医并不等同于治病救人的医,将二者混为一谈是不公正的。医学发展的主流毕竟是积极向上的,废医之说绝不可取,正如大诗人苏轼所说:“华佗不世出,天下未尝废医;萧何不世出,天下未尝废治,”(《拟御试策》)

俞樾的“废医说”产生后,产生了很大影响,时常被反对中医者拿来作为证据。有论者每将后来废止中医的领军人物余云岫的思想渊源上溯至此,认为二者一脉相承。但在笔者看来,余云岫的观点更多的是在留学时受日本的医事改革影响,俞樾的言论只是被他引来作为例子而已,他对于俞樾的理解远没有其师章太炎深刻,至多算是“误读”而已。

拨开笼罩在《废医论》、《医药说》上的迷雾之后,我们再来看俞樾时,会发现他对于中医药的态度是矛盾的,虽然大声疾呼废医,同时又主张“多刻古本遗书”,他在《与刘仲良中丞书》中言:

窃谓诸子之中,有益民生日用者,切莫于医家。……宜多刻古本医书,如《难经》、《甲乙》、《巢氏诸病源侯论》、《圣济总录》等书,俾学者得以略闻周秦以上之遗言,推求炎黄以来之遗法,或有一二名医出于世间。(《春在堂尺牍卷六》)

俞樾对于医学经典非常熟悉,诸古医籍中,他最重视《内经》,认为“四库全书中,子书莫过于《黄帝内经》”。并对王氏父子治经之法仔细校读,对于各注家,认为“宋林亿、孙奇、高宝衡等校正者为最善”。俞樾并就读书中的疑问做了札记,其《读书余录》中,有四十八条是对《素问》的校勘,正是他运用考据学方法对医学经典进行整理的见证。后被定名为《内经辨言》,收录于《三三医书》中,上虞虞鉴泉在书(会稽裘吉生)序上所说:“考据精详,印证确切,关于《内经》之一字一句,无不探赜索隐,辨讹正误,良是助吾医之研经考古者。”

此外,俞樾对于养生也颇有研究。他在遗书中叮嘱子孙“饮食尤宜清淡,若肥之物,古人谓之腐肠之药,匪徒无益,而反有损。勿信世人食补之说,须知我辈究是膏粱之体,非遂饮馔者所能补也”。《废医论》中强调精神道德因素对于健康的影响,也符合自古养生“身心兼养”的原则:“夫人之病由心生也,心者气之帅也,气者人之所以生者也。善养生者,长善心而消恶心。善心为主,四体从之,其气和调而畅达,足以御风雨寒暑之变,故其为人也不病,虽有病也不死。”“不善养生者,消善心而长恶心,恶心为主,四肢达之,其气缪庆而底滞,非但不足御风雨寒暑之变,甚者挟吾心而妄行为狂易之疾,故其为人也恒病。”他还作有《枕上三字诀》,论述如何提高睡眠质量、强身健体的要素,为养生者所重视。

由此可见,长期以来,由于带有“废除中医第一人”的头衔,俞樾在养生与《内经》文字的校对等方面的贡献被人所忽视。我们不仅要看到他对于庸医的痛恨,更应注意到激烈的文辞背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苦心。“废医”之说,或许只是“起医”的另一种表达。

 

文子录于儋耳听雨楼

二0一四年三月十四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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