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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的冬至

 圆角望 2016-12-22


岳阳 / 《童趣》。

岳阳,自幼得祖父、著名画家岳石尘熏陶,主攻中国花鸟画。2001年起在嘉兴画院工作,师从仲中晓,得嘉兴画院多位画家的指导。现为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中国花鸟画家协会会员、秀洲区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


在黑崖,冬至被叫作冬九九。要吃肉


大哥迄到目今还记得,在黑岩,一九七六年的大年三十是白日青天,暖风徐吹的。

鸡叫头遍的时候大哥起床,打开亮窗,一瞝,一瞄,一线暗黑的夜被夹在柳姓的与大李姓的屋檐间满是星星以及无边的暗黑;五颗柳以及上塆、下塆还有岗背塆的炮子稀稀落落的炸响,如同大哥自家双腿间的根,蔫耷耷的,软塌塌的,一瞬间声音就消逝不见了。重归于安宁的暗黑。柳儿的疯娘子开始啖人了,娘卖屄的,老子卖屄的,不长屁眼的老晏么不死咧?一个人就要搞得黑崖的家家户户大年三十都冇得肉吃唦。大哥听了,笑笑,不作声亦不作气,只是穿矬裤头,秋裤,夹裤,秋衫,棉袄,右手捏紧新焊的四节手电筒从暗黑中划出血色的大口子,作算是指明方向,一个人朝大队部摸。

左手捏的是三步倒。出门前,一把将三步倒塞进熯熟熯香熯甜的大芋头窦里,慢慢的融了,无色无味的什么也察觉不到了。大芋头被母亲撴蔫了,红心的,像糖。


三步倒是昨日下半昼找柳风儿要的。冲的柳风儿长得黑黑的,瘦瘦的,长长的,初中毕业就被老晏叫到大队部医务室搞赤脚医生,不过,足不出户的柳风儿从不打赤脚也不当医生,只是文文静静的守在医务室,一天只做六宗事情:一是测体温,二是量血压,三是看方子,四是或抓药或打针,五是经常对黑崖的年轻伢们儿抛洒媚笑与善良,六是时时刻刻守在医务室不得回冲过夜。八家公打赤脚满黑崖跑,一条条的瞝啊瞄啊男女老少全都要吐到他眼皮底下的舌头,号脉,听心,然后潦潦捩捩的开方子。或长或短的舌头,或大或细的舌头,或干或湿的舌头,或鲜红或惨白的舌头,或香或臭或腥或膻的舌头,八家公不吃猪舌头已有十二余年了。

土地庙是黑的,巽庙是黑的,从下塆后头的闪坳走过的时候,一阵凶狠的狗吠传来,尾随声音而至的便是绿荧荧的眼睛,大哥低吼三五声,比时喝住了;末了,一群大大细细的狗慢慢凑近,认出大哥,缠住,要吃大哥左手捏的熯熟熯香熯甜的大芋头;大哥新焊的四节手电筒雪亮,一个个的照,都瘦,闶闶阆阆的尽是狗骨头,冇得狗肉,且放生了。

走过下塆侧边的挂塝就是大队部了,都是黑的。

大队部下头是砦。也尽是稀稀落落的光啊火啊,炮子已然放过。大哥到得正好,鸡叫二遍,而且如来的还听得到李志钊的妈在磨剪子,一边曰李志钊的圆胖娘子快些起床,刣鱼哪。在大哥带领大大细细的年轻伢们儿把紫澶坝修起来后,冲与磡及砦的田把得水淹大半,一年到头分不到几多粮食,分鱼作算哪。

一瞝机房侧边,龙须塘下头的猪圈子,一个奶猪也冇得,三舅爹通宵看护猪的细茅屋也是暗黑的,空荡荡的;听几分钟,大队部(确然)是冇得人啰喂;大哈巴子已经在大礼堂凶狠的吠起来了。

大哥飞快的掏出钥匙,打开大礼堂的大门,才开缝,大哈巴子的大尖嘴已经抻到大哥的跟前,一对大耳朵朝后耷拉,直舔大哥新焊的四节手电筒,仿佛身处暗黑太久的人们猛然看到了阳光;不吠了。进去。反身。掩门。上闩。窦里也是暗黑的,也是空荡荡的,一排排的长椅子也冇得黑崖的哪个谁给拾掇了;东北方位的旮旯,一口大铁锅翻过来,底朝天,覆住煮猪食的青砖灶膛;灶门穿墙而过,(正好落在大队部外面走廊的旮旯,远看,一个大黑窟窿),冒白烟的时候黑崖的人们都说三舅爹豢猪好浪费,公家的麻栎树劈柴瞎屌乱烧;冒黑烟的时候黑崖的人们都说三舅爹豢猪好懒散,不办柴,尽烧活的,所以说猪肉也不好吃咧,只就像是当月年八路军撂在五棵柳树的大竹园不要的马肉,管么煮总冇得味儿。

如是,连说三年了。

一九七六年的冬九九到了,黑崖的人们还在说三舅爹。半聋半傻的三舅爹也冇听进到几句,作算是听到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回头不是被老晏叫去被批判就是豢猪。那天,清早,黑崖的人们起床时才发觉外面是湿漉漉的,冷冰冰的,风还呼呼的吹,又是雪,又是凌冰,勉强收早工回吃过早饭就根本不能再出门抢得兴冬麦了,李仲熙叫大大细细的伢们儿到各塆把信,今天作算是放元旦假了,不上工了。惹得柳儿的疯娘子又啖,娘卖屄的,老子卖屄的,李仲熙么还不死咧?——李仲熙装作冇听到,径直挑大粪到菜园,扒开雪和凌冰,朝得自家兴的上海青与过冬白狠猛的泼洒;经过柳儿的屋檐底下,听到了,还笑。

啖到半下昼,雪还在落,凌冰还在下,三舅爹也去因岗背塆子不了,遇到正要动身的大哥,一把拉到猪圈子边厢,指着黑黢黢的猪群,五六十个全都是百来斤的,说,今年只怕是完不成统购任务咧,冇得糠吃,冇得麦麸吃,只怕是十三老爷再世也冇得解唦。冇得法子唦。三舅爹扯住大哥乱咵,叫大哥相帮去找李仲熙,明年开批判会安排大舅爹去,二舅爹也去得,只是莫安排三舅爹咧。今年三舅爹把得年轻伢儿判断得够啰喂。末了,又说猪们,尽是百来斤的大半猪,黑猪,顶顶细的七八十斤,顶顶大的也就百二十斤,还冇开始蓄膘,嫩咧,尽是皮咧骨头咧精肉咧,如若是死得几个,刮毛剁肉下锅焖得烂熟该是要有几好吃啰喂。大哥只是听,又冇作声。

径直去回五颗柳了;一进大门就被母亲啖,搞么屌革命?搞得冬九九连肉都冇得二两吃的。

天熬黑的时候,老晏就叫弱狗子把信得大哥,大舅爹真是不中屌用咧,一个大冬九九的把长得最大的红猪豢死啰喂,而且如来的其与还是发猪瘟咧,赶快曰大舅爹咧还有李仲熙咧,一起到大队部去相帮老晏,打下手,要把瘟死猪抬到冇得人的处所烧咧。要烧得百屌冇得,祚馀的猪才得安生,黑崖的大细牲畜们以及人们才得安生。上半年央河几个大队发猪瘟,传染到人就是勾腿病咧,三个是死人咧,十九个是重病人咧。

李仲熙也在大队部,自家也作算,再加老晏、三舅爹、大哥,一人提一只脚,弱狗子跟在后头扯尾巴,将将好,可才抬到机房的后屋檐沟,李仲熙就崴脚了,抬不动了。么办?耶屌,抬回大队部,今黑夜不煮猪食,就得还在煮猪食的大火烧开水咧,刮瘟死猪的毛,剁瘟死猪的肉,下锅把瘟死猪焖熟,怕么屌,吃咧。人哪百么屌吃得。

李仲熙蹙得眉毛,皱得额角,但自家崴脚再也抬不起来,冇得解,答应了。也不去回,笔直到大队部的宿舍睏瞌睡。李仲熙的宿舍就是大礼堂的厢房,与医务室有半墙相隔。

大哥清清楚楚的记得,就在机房,一直搞到鸡叫三遍才落趸,听老晏的指挥大哥、三舅爹各自阴得囥得三四斤肉,老晏自家囥得有二十几斤肉,祚馀的都盘熟啰喂,再去把大队部边厢的李志钊咧独卵子老爷咧都曰过来,也作算是吃肉,也作算是见证,大天光的时候六十几斤都吃了。

猪骨头焖得烂熟,也都吃了。冬九九的递日天放晴,大清早的雪和凌冰融得飞快,但黑崖的人们冇听到李仲熙把信,还是不上工,都睏瞌睡;只就是老晏不睏瞌睡,又指挥几个人把剥剩的吃剩的物什子拾掇了,一蛇皮袋子抬到大队部后头的阴沟埂子,烧了。嘱咐大家只说烧的是一整个瘟死猪。万千万千不能瞎说咧,反正瘟死猪肉大家都吃啰喂。去回。

老晏嘴说去回,实则绕道石塆,走到石塆的大枓树底下,满肚子的瘟死猪肉不得消化,撬开大老表的大门,遇到守寡的大舅娘正在烧水,开了,喝半碗,一手摁在火垅边厢的灰地,脸朝上,拤得,就地肏。


要说也是蹊跷事咧,大哥跟我说,一九七六年的冬九九瘟死猪还只是开始咧,递日又死,第三日还是死,第四日,第五日——,一直死到豕月,大哥记得是二十九,大队部的猪圈子空空如也。一抹郎当的瘟死猪肉都把得老晏以及大队部的十几个干部还有柳风儿、弱狗子、李志钊、独卵子老爷盘得吃了,只有李仲熙冇吃。李仲熙不吃瘟死猪肉。

客观的说,瘟死猪肉确然好吃咧,除皮就是骨头,除骨头就是皮,也冇得几多的肉唦。就是细嬾猪的骨头焖烂好吃咧。柳风儿吃得顶顶多。

大哥说。

大哥分析老晏为么事能活到如今,只就是因为老晏百么事都吃,都敢吃;要不是老晏带头,大哥是不敢吃的。除皮跟骨头,猪头咧猪脚咧脚尾巴咧猪肝咧猪肺咧猪大肠咧猪小肠咧猪肚子咧猪胰膵咧甚至于猪弯喉咧,一抹郎当的吃咧,李志钊到自家菜园盗的葱与薑,独卵子老爷出的大椒壳子,先大火炒咧,后就细火焖咧,一直吃到——一九七六年豕月二十九咧。一九七六年的豕月只有二十九,月鱼初二是大寒。大哥记得清清楚楚。

要说还得亏三舅爹的三步倒咧,大哥说。那是大哥肉吃得顶顶多的年份。

三舅爹也是做事冇得分寸的水性人咧,一直就用三步倒,一直用到月鱼初一,猪圈子都是空的,卷铺盖去回,等得大年三十——黑崖的人们等得分肉过年。

黑崖的人们,一九七六年冇分到半两肉,只有李仲熙有工业肉吃,祚馀的都吃鱼咧。各小队的塘都放干,鱼都分尽,不再上调;冲咧磡咧砦咧,只就分紫澶湖的鱼,分得又多,一直吃到递年六月还在吃腊鱼咧。

这些事情,一九七六年的大年三十大哥也跟大哈巴子咵过,咵得大哈巴子泪眼婆娑,一对内侧眼角黑黑的,湿湿的,一道黑色的粗线朝下延伸,快到嘴角才消失。鸡叫四遍了,等不得了,大哥必须得下手,左手捏的熯熟熯香熯甜的大芋头递给大哈巴子,看他叼到司令台底下的大会议室去了,这才将青砖灶的大锅搬挪开来,灶膛与灶嘴不经意的构成——一条通道——穿墙而过直通大礼堂外面的暗黑之凌晨。大哥这才走了。

递日保准黑崖的人们都默得大哈巴子是到外面捡的芋头唦,大哥说。

大哥又将新焊的四节手电筒晃得雪亮,回五棵柳,只等大天光的时候老晏又叫弱狗子来把信,回大队部剥大哈巴子,大年三十吃狗肉。大年三十总不能冇得肉吃唦,大哥说。

黑崖的重要时节多,其中,冬九九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要有肉吃。一九七六年的冬九九例外,百么事冇得吃的,冬九九黑,大年三十疏;冬九九疏,大年三十黑,大哥说所以冬九九那天就晓得大年三十是大晴天,冬九九冇吃到肉,大年三十吃哪,只是冇算到大哥带得年轻伢儿去修紫澶渠的时候三舅爹舍己用三步倒,大年三十也冇得肉吃咧。

大年三十八九点的样子,大哥饿得肚子咕咕咕的时候,弱狗子把信了。

在大队部医务室过夜的柳风儿死了,弱狗子说。弱狗子又说,一看就是吃三步倒死的。大哥赶快到大队部,李仲熙咧老晏咧冲的柳姓七八个人咧,都在,磡的火萍已然在赶路,去找悬城公安局央河派出所的谢公安,谢公安很快断明,事实明显,案情简单,也不知道大哈巴子是哪里叼的芋头,也不知道是谁要用芋头下的三步倒,但很明显,下三步倒的目的就是盗狗肉吃,大哈巴子对柳风儿太忠诚,叼回芋头自己不吃,给饿得发晕的柳风儿吃了——,柳风儿就给毒死了。

在黑崖,这样的案子很多,都是谢公安断的,包括上塆的老稻,包括在紫澶坝捡的白骨头,断完柳风儿的死因,谢公安还要赶回悬城公安局央河派出所值守,大年三十要吃肉咧。大卖屄的,老子卖屄的,其与李仲熙跟柳风儿就在李仲熙的宿舍,一直等得大哥动身,而且如来的听到大哥跟大哈巴子说吃肉的事情,还好,大哥冇跟大哈巴子说大年三十老晏约大哥吃狗肉的事情,所以不晓得大哈巴叼的熯熟熯香熯甜的大芋头被大哥下三步倒啰喂。大哥咵几句就流起眼泪来了,念叼大哈巴子是全世界顶顶忠诚的狗,一口剩饭也要先把得李仲熙先尝,一坨屎也要先瞄李仲熙的眼睛,好狗。

几好的狗咧。


一九七六年的大年三十是青天白日,暖风徐吹的。大哥以及老晏、三舅爹、李志钊、独卵子都冇吃到狗肉,还要抬丧。只有大哥晓得棺材窦里不只是柳风儿,还有柳风儿为李仲熙怀的性别不明的胎婴,所以李仲熙边撒冥钱边哭,不是做作,是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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