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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老街:长满岁月的苔色

 苏迷 2016-12-22
文/龙舟图/开俭

  能住在老街上的人家都是乡里的富裕农户

  应该是并不遥远的日子。
  那时我住在虎丘附近,落暮时分也会去虎丘老街转转。
  老街是老一辈人挥之不去的柴米油盐的记忆,长满岁月的苔色;老街是新一代人仅仅用于收藏的一张褪色泛黄的老照片。
  这一条充满甜酸苦辣的最百姓的百年老街。其实,它的兴盛至少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当时的城里人或坐马车或坐小快船到虎丘来游春,从山上下来就会到老街上来坐坐,歇歇脚。老街上有正源菜馆、如意饭馆、兴园茶馆、卤菜铺、肉庄、糖果店、烟茶店、老虎灶、豆腐坊、渔具店、竹木农具行、蜡烛铺等店铺25家,大多为夫妻老婆店,一两开间门面,经营规模虽然都不大,但日常用品一样不缺。
  老街北首称为上岸,上岸民宅有深有浅,但深宅也不像城里民居那样有多个备弄、隔厢、天井、楼阁。沿街民宅排列紧密,街沿贴着街沿,屋檐压着屋檐,塞板门靠着塞板门,东家墙上攀爬的“鬼馒头”长出墨绿的拳头大果子,掉在了西家的天井里;西家搬一把梯子,就能摸到东家的楼窗。上岸房子或是开门见街,一字儿排开塞板门,或是有二层小楼,楼窗是一排长窗,那潘金莲租住的或许就是这样的小楼,一失手掉下一把晾衣裳的“丫叉”砸在西门庆头上,可能就是从这样的长窗里滑落下去的。有的人家有天井,天井里常有一眼不大的井,井水是清冽的,井边长满了苔色;穿过客堂有一个后园,园子里种着橘树、杨树或堆放杂物。能住在老街上的人家都是乡里的富裕农户,在乡下都有几十亩田产或几间花房。
  街南称为下岸,下岸民居傍着山塘河,前门是铺面,后门通向一个石埠头或简单的木板“河挑”,一级一级伸到水里,进货时石埠头就会拴上一条小船,清明前后装来了天目山的春笋或安徽的新茶。
  我的邻居老李常常自诩是虎丘“街上人”,颇有几分自豪感,就像现在有些人称自己住在高档小区里一样。这种地域优越感,刺激了很多有钱的农户千方百计要挤到老街上来居住,也就带动了老街上衣食住行的消费。逢到过年,老街上更是热闹非常,红灯笼、红春联、红棉袄、散落一地的鞭炮红纸屑。店家要到“破五”迎财神后才开张,这时都上了塞板门。门上大多贴着表示各家经营特色的春联,是请当地的读书人撰写的。像正源馆门上就贴过“正是酒香何虑巷子深;源于味佳常有客人归”的春联,就是小小的饼馒店门上也被风掀起这样的春联“月在当头真个亮;饼还可口这儿香”。
  记得是30年前的年初六,邻居老李拉我看戏去,说虎丘老街上有唱戏的来了。那是露天戏台,说是“台”,名不副实,其实就是用绳子在空地上拉成一圈,唱念做打全在圈子中。唱的是“滩簧”(常州的锡剧),却是我这个籍贯常州的听客最欢喜的地方戏,而且一男一女唱的是《珍珠塔·后园会》,更是我情有独钟的。那跑江湖的戏子虽然唱腔赶不上王彬彬、梅兰珍,但那味儿还是令我想起了老家的土戏台,台上演陈翠娥和方卿的本村老小(年轻人)和丫头(女孩):
  (女唱)自从那年分别后,闻听你遇盗我痛断肠。愚姐再三叮嘱你,有官无官到襄阳。谁知你一去三载无音讯,害得我爹爹常盼望。
  (男唱)表姐为何这样讲,你待方家情谊长。三年前你推托点心把珠塔赠,如今是情更深来意更长……
  演技尽管有高下,但唱腔大致是相似的。看得我好一阵激动,觉得这个年真的没有白过,这条被冷落的老街并非一无是处。

  “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年名。”

  何况老街上还有一家名声不小、门面不大的正源菜馆,墙内开花墙外香,在沪宁线上一直是名气响当当的。1947年刊印的《苏州游览指南》里,就有正源馆的大幅广告。店不在大,有味则名,靠的当然是独门绝活当家菜:刺毛鳝筒、三丝鱼卷、爆双脆,而其中最值得推荐的就是“煠紫盖”了,酥香松脆,肥而不腻。这种菜被做成一片一片的,每片都呈长方形,很薄,外表金黄色,对着灯光可隐约看见里面有一层薄薄的红白相间物体,咬开一看,原来是五花猪肉。这么美味的“煠紫盖”是怎么做出来的呢?听曾经学烧过这道菜的张师傅说,做这道菜要先把焖肉切成薄片,越薄越好,然后滚上蛋液,放到油锅里加工而成。清《桐桥倚棹录》在介绍山塘街酒楼时,就提到过“煠紫盖”,足见这道菜至少已有160年历史了。
  不过,我去正源馆吃过几次,终于没有品尝“煠紫盖”的口福,不知是失传还是误传?
  红烧塘鳢和清蒸甲鱼也是其特色菜。塘鳢鱼,俗称“土才鱼、土狗公”,鱼体粗壮,头大而阔,稍扁平,腹部浑圆,后部侧扁。体呈黑褐色,带有黄色光彩,腹部淡黄,体侧有不规则的大块黑色斑纹,各鳍都有淡黄色与黑色相间的条纹。塘鳢生活在河沟、湖泊近岸多水草、瓦砾、石隙、泥沙的底层。其含肉量高,肉质细嫩可口,为江南百姓所喜爱。特别是正源馆的红烧塘鳢肉质肥嫩,滋味鲜美,是清明前的佐餐上品。清蒸甲鱼以菜花盛开时为佳,称为“菜花甲鱼”,汤里漂上几片金华火腿、几段笋尖,肉香汤鲜,很多城里人都赶到正源馆来尝鲜。
  在写《葑溪贾客》一书时,我在上海档案馆查资料,曾读到《申报》上一篇文章,说1935年7月的一天,虎丘老街上忽然来了几个穿黑衣服的警察,来来回回巡视一圈后,就到虎丘山门前迎来一顶两人抬的竹轿,抬到街口停下。竹轿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蓄着齐胸长须的老者,头戴铜盆帽,穿着深蓝色府绸长衫,一手撑一根栗色“司的克”,一手摇着折扇,街上人看他的气度就晓得来头不小。长者微笑着跟正源馆里的伙计打招呼,不时还用夹杂一点陕西口音的官话问伙计:“生意好不?”“伙计回答:蛮好蛮好。”
  长者捋了下胡须,笑着对随从说:“此地乃吴中胜地也,生意好当属自然。”
  长者在老街上转了一圈,饶有兴致地在茶馆门口的老虎灶前看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府了。
  事后听保长说,这蓄须长者是赫赫有名的民国老臣、书法大家于右任。
  于右任一生清廉,即使长期历任政府高官,去世时也没有留下任何财物,随身的小箱空空如也。他曾书嘱蒋经国:“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年名。”他的长子在上海完婚时,他将所有朋友送的礼金全部送回家乡陕西作为赈灾款项。正源馆的老板若知道来者是大书法家,准备笔墨让其题写店名该有多好。可惜一不留神就与书法大师擦肩而过了。

  汤罐“扑扑”地冒着丝丝热气,总给人一种暖意

  老街上最闹猛的是一家叫“兴园”的茶馆。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有老茶客从周边的乡下跑到老街上来吃茶了。泡上一壶茶,放下几只茶盅,老茶客们一边吃茶一边扯扯“山海经”,天南地北前朝后代左邻右舍扯到哪里算哪里。到太阳爬过塔影桥时,茶馆里已经坐满人了。那些把鲜花送往茶铺后的花农和那些在山塘街上卖完菜的菜农,把担篮歇在茶馆门口后就坐下来吃茶了。
  “早上皮包水,夜里水包皮”,是老苏州的饮食习俗。吃茶其实不是目的,目的是在这里能互通信息,加深感情,延续老街上传承下来的生活习惯。
  今年78岁的黄老伯是茶花村的花农,他回忆道,父亲是“兴园”的常客,无论刮风落雨,天天是必到的,坐在茶馆里一坐就是一上午。茶吃得舒心了,就到对面的面馆里去吃一碗阳春面,然后回到地头上来做生活。记得村里有两家人家为花房多占地1尺,闹得不可开交,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最后还是父亲把两家人家的当家人找到茶馆里“吃讲茶”,当了一回和事佬,解开了双方的矛盾。茶馆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调解场所,而那几个能充当调解角色的也是村里信得过的前辈。
  茶馆与老虎灶总是连在一起的。灶头上有5只出火口,分别砌有紫铜汤罐,中间是灶洞,有碗口大,烧的是砻糠。三九天,飘着棉絮般大雪,老虎灶的灶洞口火苗一舔一舔,汤罐“扑扑”地冒着丝丝热气,总给人一种暖意。
  离老虎灶不远,邻居老李带我去老街上看过,指着这里那里说,街角落里开过两家店,一家是卖锡箔和纸人纸箱的,店主叫“老绍兴”,大跃进时期关门歇业了;还有一家是常州阿嫂开的豆腐坊,阿嫂长得细模细样,都叫她“豆腐西施”。她做的豆腐、百叶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豆香,城里人都跑到老街上来买她的豆腐、百叶。那老豆腐切成一方一方,掉在地上都不会碎,入锅煮半天也能有嚼劲;那嫩豆腐嫩得简直就是水了,但入锅烧不化。她还兼带卖萝卜干,常州萝卜干在沪宁线上都是出名的,香、脆、嫩、甜、特色鲜明。每天一早,豆腐西施就束着蓝围裙,头发盘成一个髻,把豆腐板、百叶匾摆在作坊门口,不用叫卖,她的作坊前就有不少人拎着庙篮从乡下赶上来买豆腐百叶。
  老街上还有一家特色店,专卖渔具,其品种之齐全简直就是一个渔具博览会,所售渔具有网、罩、钓筒、钓车、鱼梁、鱼叉、钓矶、钓线、蓑衣、笠帽、背篷、虾笼、撩浮、竹篙、踏网、兜网,杠网、滾钩等,琳琅满目,淋漓尽致。
  店门关了,店主去了,老街还在,老街特有的“旧”味也留下来了。这“旧”味的构件是百姓的生活习俗、消费习惯所形成的,如同出土的青铜鼎上固有的绿锈一样,老街上的“绿锈”就是包括豆腐坊、锡箔店、老虎灶、渔具店在内的店铺。这些“绿锈”一旦消失,老街的“旧”味也就丢失了。
  苏州人都说“七里山塘到虎丘”,再往西去就冷冷清清没啥市面了,因为老街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萧条了。恢复原有的建筑模式或老街格局并不难,难的是唤回老街上原汁原味的生活习俗,因为老街原有的“土著”多半已搬离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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