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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特稿】昌宁访茶记

 行摄天下者 2016-12-25



   ·昌宁访茶记·


 
■ 云棲阁老(四川成都)

   作者简介:云棲阁老,男,四川成都人,媒体人,作家。曾到昌宁采风。喜读书、写字、品茶;好国学,粗书艺,数不精,御微躁,尚礼乐,射无地,三十以戒,授释超然,以君子风自品,专儒道释三学。期老成慧,不独自哀。

1

何厂长驾着一辆皮卡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进,车屁股后腾起薄薄的一层灰雾,很快被清晨的山气压了下去。(昌宁古树红茶生长的环境:被高山森林覆盖和草甸包围。)  

5月末的山间,还残留着一点晚春的花色和气息,嫩绿的叶片,在太阳下发出炫目的光。山涧还未喧然,杜鹃那么养眼,高大而挺直的松柏每每秀挺在渐次后退的丛林中,使我们一度怀疑,这云岭诸峰的奇珍,不是这些杜鹃和上了年纪的松柏,还会是谁?   

 直到那些老茶树安静地出现,我才确定:所谓松柏和杜鹃,不过是一个略可与这些老茶树同列的陪衬。

                      2

小莫从车内探出头来,贪婪地吸入山里的氧气,在深圳的水泥丛林里,他成了圈养的机械人,周而复始、按部就班地吞吐着被万千人吞吐过的空气。

但是,在这里,醉人的氧气却富余得像蒸腾的云气,总是汩汩逸出,遇到人来,便争先恐后地通过细小的鼻息,钻入到肺腑中去,再不出来。

人,成了这大山中,最稀缺的资源,被山气宠爱,再是自然不过。我相信,即使千里之外的成都,此刻正被“窗含西岭”的千秋一景醉倒,也终不如这里的宠爱恒常而让人信服。(滇西云彩丽日,对古树红茶的生长也是一种厚爱。)

直到那些老茶树安静地出现,我才确定:最受山气宠爱的,永远是上天遗珠一般散种在这翠绿云岭中的老茶树。

                   3

不必说昌宁,就是保山,在我的地理常识和记忆里,也是非常模糊的。

我把年休假中的5天,放在一个并不怎么知名的滇西小县城,足见我对这次访昌宁古茶树的寄望之重。

弃轿车,上越野,车在山路上缓慢攀爬的时候,我看到远处山腰破山而出的一条山道,像是人身上突然撕开的一道伤口,醒目惊心。

何厂长说,这是云岭山系的余脉,平均海拔在2100米左右。我脑补加上后来翻阅资料,大体明白了昌宁云岭的位置。

由于金沙江的切割,云岭被分为3支。昌宁所属的云岭余脉,当是大理白族自治州以南的云岭余脉。这条余脉由西北向东南延伸后分为两支:东部支脉为哀牢山,是阿墨江和红河的分水岭;西部支脉为无量山,是澜沧江和把边江的分水岭。

因此,准确地说,昌宁所在的云岭余脉,当是西部支脉,这和何厂长说的“山脚下就是奔腾的澜沧江”吻合,而余脉各峰平均2100米左右的高度,也和资料数据吻合。

倒是这“无量山”之名,突然让我想起金庸先生《天龙八部》来,段誉在无量山中的一系列险遇,为这山添下了浓厚的武侠色彩。

当年流放永昌卫的杨慎,对昌宁最初的文字印象,一定是充满恐慌的。他的昌宁之行,不是访茶,只为遣性。到了之后,杨状元才发现,原来这里早就有人类文明在发展,单是茶的文明,就有很悠久的历史,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都让他找到了回家的感觉,于是他为昌宁留下了“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是故乡”的诗句。

隔了400多年,我们循着杨状元的足迹,专为访茶而来。在云岭无量山中,又将有着怎样的奇遇呢?

直到那些老茶树安静地出现,我才确定:世间最美好的相遇,就是你站在那一株株千百年的古茶树面前悲喜不禁,它却沉若化石。

                     4

成都是一个沦陷在茶馆中的城市。

我和茶结缘,乃是这些茶馆,然后是两年前因了对紫砂壶的偏爱。

在我的朋友们经营的茶舍里,那几把大师精心制作的紫砂壶经历了一番赞美后,被一些普洱、铁观音、正山小种养了起来。

这个慢慢养的过程中,我的鼻息、唇齿、咽喉,便慢慢娇惯了口味,它们会在被闲置的空隙,发出沉默的叹息。我知道,那叹息里,有名器对不配好茶的不甘。

从来宝剑配英雄。一款好茶,当是对一把好壶最好的滋养。

深圳来的朋友老林说:昌宁山里有千百年的老茶树,可惜养在深闺里,倒是值得去访一访,尤其是养茶人老何(何厂长),他的用心精一,实在难得。

受过老林盏茶恩赐的马琳兄便邀我同去。

在我有限的经验里,千年古茶树,先不说福建的岩茶,单说滇红,最集中最多的,大约也是凤庆吧。熟悉滇红的朋友也告诉我说:要说滇红之好,凤庆县当是第一。

昌宁红茶,真值得去一访吗?

直到那些老茶树安静地出现,我才确定:比及凤庆,昌宁的老茶树并不逊色。

                   5           

公元六世纪后期,在云南西藏之间渐次形成的一条茶马古道,把云南省茶叶主产区西双版纳易武、普洱和大理白族自治州、丽江市、香格里拉串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线,然后,这条线再串起西藏,直达拉萨。

这些从云南通过西藏转口到印度、尼泊尔的红茶,渐渐闯下了名号,如普洱,既成为茶马古道上独具优势的货物产地和中转集散地,又成为这条茶马古道上最响亮的滇茶名称。

  这条茶马古道,就是打通古代中国与南亚地区重要贸易通道的滇藏茶马古道。

  比起陕甘茶马古道和蹚古道来,这条茶马古道,更像是云南茶叶专有、专用的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通道。

昌宁茶,如果从那时候算起,已经在这条茶马古道上享有了至少1400年的名号。

1400年前,当时的昌宁,还属于大理国永昌府广邑州,直到1933年,云南省国民政府才将永昌府、顺宁(今凤庆县)两县相邻的部分区乡析置设县,“昌宁”这个名称才正式出现。因此,这段悠长历史中闯下名号的,大约是永昌茶一类,而永不和昌宁茶有任何关联。

按照凤庆和昌宁这种血脉渊源,谁能否认,凤庆的“滇红之乡”美誉,没有昌宁的贡献?昌宁茶,在延续既有历史的滇藏线传统之外,如何开拓一条新的茶马古道而惠及县域全民?

直到那些老茶树安静地出现,我才确定:老子说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大道,其实一直隐存在昌宁云岭诸峰之中,有了这些古茶树安静的守望,再过几百上千年,一条崭新的茶马古道,一定会从昌宁云岭诸峰中开路而出。

                    7

 根据最近的一次全面普查,昌宁的千年古茶树群落至少有三处,分布在漭水、田园、温泉诸乡镇之间,数量比及凤庆来虽有不及,但在滇西却是翘楚,新近被政府统一编号管理看护。

这些古茶树如何散落在昌宁云岭诸峰之间?没有一个权威标准的答案。老何的解释,自然之道外,隐约有《山海经》般的传奇韵味。作为第四纪冰川遗存,它们被澜沧江巨大的洪水冲裹而来,洪水退散后,这些茶树种得以遗落山间,经山灵水秀的滋润,次第发芽生根,十年成苗,百年成树,千年成精。

老何购下的古茶树总量有1080株,集中在漭水镇各村组间,约略是昌宁全县古茶树的三分之一。而政府认定并挂牌保护的千年以上单株,老何购下的古茶树中,仅只一株。这株古茶树,每年采摘约40公斤鲜叶,制成茶,顶多不过4公斤左右。因资源稀缺,往往被沪上、台湾等爱茶人以不菲的价格提前在清明前订购。

为了保证单株单制的品质,每年清明前,老何总会亲自督守全部采摘过程,并给予山民足够高的采摘工钱。督守完鲜叶,然后自己拉回茶厂,按照自己研发的半机械半手工的制茶流程,制成千年单株古树红茶,交到订户手中。

接下来,老何才开始大规模地采摘和制作古树红茶。因为漭水是山区大镇,每个村民小组之间,往往隔着几片山岭,采摘不易,老何为避免山民把台地鲜叶以次充好,也是每摘必现场督守,摘完一处,再督摘下一处,绝不含糊。

经由沪上、台湾老茶客的口碑推荐,老何的茶渐渐有了些名声。但三年过去,他一直没有给自己创下的品牌一个像样的名字。

我对老何说:我帮你想想,下山前一准给你个满意的名字。

8

 半夜醒来,山月朗照,松风习习。

 山居的唯一一个夜晚如此美好,我不忍睡去。

 还有一半的原因,是我装了老何的一肚子昌宁红。

它们集体在此刻和我一起醒来,通过肺腑,化入我的意识深处。它们在提醒我:带它们回去,和那些好壶配成这世间最美好的因缘。

作为这段因缘的媒质和促成者,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就是去看生养它们的父母——那些寂寄山中的老茶树。

下午其实有足够长的一段时间去到那些老茶树身边,但老何显然对我这样的急性子早有预见,他告诉我:老茶树在中午最强的日照下,会少了很多神光,晨露滋润下的老茶树,才会从根茎到叶片,散发出历久弥新的壮美。

世间最美好的遇见,其实需要最贴心的安排。无论是天定还是人力,那都是相互最好的状态之下呈现出来的同气相吸。

山灵水秀滋养了三年的老何,显然比我们更懂得大山、深林、自然予人的道理。

对那些垂垂已老、但生机勃勃的老茶树而言,合适的等待,就是最好的安排。

想起从成都火车到昆明、昆明火车到大理、大理大巴到保山、保山轿车到昌宁、昌宁越野车到茶厂的过程,这大约就是最合适的等待和最好的安排吧。

现在,我和这些千年古茶树之间,还隔着半个深夜和半个黎明、半个清晨的等待。

                    9

我大概在脑子里做了一道算术题和历史题:一千年以前,是1015年,是年为北宋大中祥符八年、大理明启六年,都是政治清明、百姓安泰的好年光。偏居西南一隅的大理国,与民休息,茶树通了历史的气性,也在云岭山间恣意生长。

如果再往前推200年,唐朝刚好谢幕,五代十国你方唱罢我又登台,这个年代生长并存活下来的古茶树,幼小的根基里,大约同人一样写满了乱离沧桑。

不过相对于人的百年一世,这些古茶树把百年约为一瞬,顽强地开枝散叶,荫庇于人,也回报于人。报洪,便成为它们古老生命的神圣职责。

它们经年累月生长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秉天地灵气而渐渐有了解读“天机”的天赋,能先知先觉预测预报气象水文灾情,尤其对洪涝干旱的预测预报,成为通天彻地的“沉默金口”。经实践证明,这些古茶树报洪的准确性和可信性,比起现代化的卫星遥测和电脑推断来,也毫不逊色:春暖花开时,如果此树的所有幼枝一齐发芽长新叶,表明是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如果此树的上部幼枝先行发芽,表明这一年就会久旱成灾;如果是下段幼枝先行发芽,表明这一年定有洪涝,甚至爆发特大洪涝灾害。此外,它们还通过茶树树皮颜色传递有无灾情的信息。如果树皮逐渐变成桔红色,则预示短期内必定有洪水爆发,而且树皮愈红,洪水来势就愈汹涌猛恶。

这一段报洪的使命,使这些古茶树在人们心中留下了神圣信使的记号,当地群众把它们称为报洪茶。

或许,澜沧江的洪水当年把它们冲裹到昌宁云岭诸峰之间时,赋予它们的使命,便是报告洪水来的信息。

                       10

老何的皮卡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进,车屁股后腾起薄薄的一层灰雾,很快被清晨的山气压了下去。(昌宁古茶树群已被编号保护)

对于老何来说,这段访茶之旅,还能怀有第一次初见的期待和激动吗?过程的敬畏,或许不必每每如此,但那种千百年恒定的召唤,却一定是迷人的吧?

但凡有一个恋人,站在山岗上守望百年,即使烟花已冷,也足够传奇。

何况千年!

终于要弃车步行了。

这是千年古茶树坚守的最后一道屏障吧。

依稀看见300米开外的缓坡上,它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圣洁脱尘。

老何指着他说:这就是那颗千年古茶树。

1015年,我梦回大宋,那时候,它在山间破土生根,我流着鼻涕,彼此擦肩。

一别千年,山河巨变,其间几世几历,平乱交替。我换了衣冠,老了容颜,它却依然绿满枝头,青葱如旧。

天道山气之宠爱,人大约在末次,草木反在首位。所以,即使我们一行七人松散仰观,也全在它的庇荫下。

我数不出从破土的根茎到顶部,它一共散开了多少枝丫,我只要一次跨越千年的拥抱。

我缓慢而艰难地攀上了它的胸次,在那里,我听到了它厚重而悠长的呼吸。

我摘下一片初夏的嫩叶,噙在嘴里,那气息,俨然千年前擦肩时那样清新悠长。

树是千年树,身是处子身。

群山数万重,大约即使是它的顶端,也难再见洪水的奔涌吧。长满树身的苔藓,已然裹结成衣,触之沁然。

听闻日本一座寺庙专养苔藓,很多游客慕名前往参观。因为怕人多坏了苔气,所以寺庙每天要限定人数去参观。

这个寺庙大约是尘世的净土,有心让人们踩着那铺满苔藓的小径,让心灵回归宁静淡远。这株千年古茶树,大约也是尘世中最后的一片净土吧,它养出如此厚重的苔藓,却不轻易示人,报洪使命之外,它更像一个超然世外的智者,默立千年,点化红尘。

我突然想起我对老何的承诺,这云岭诸峰中的报洪树,大约是孤寂太久,需要拥抱红尘,于是便以茶作为导引;而困顿红尘中的人们,更需要触摸这些苔藓,净化心灵,拥抱自然。何妨易“报洪”为“抱红”,两好相安,人树结缘?

云岭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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