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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给新逝者的一份份小电报

 wlhui 2016-12-27
每年写给逝者的文章总是比写给活人的多。
多半是因为他们自己读不到吧。
或者读到了也读不懂,除了陆老。
以下都是从我自己的文章里摘出来的任性语。


哈珀·李,1926-2016


神秘的哈珀·李,其实一点都不神秘,选择隐居很可能是一种简单的心理:不愿被放在聚光灯下,于是闭门写作,等到再写出一部作品时才坦然出山,结果直到去世前不久才出了第二本小说。但她乐得做个与世无争的人,疏远《知更鸟》的畅销效应。她创造了一位伟大的父亲和他聪慧、明辨、敢想敢言的女儿,为他们而感动,至少是一种必要的怀旧:在一个已翻过去很久的历史页面,在某一特定的场合,有一个人做了每个人都希望有人去做的事。


爱德华·阿尔比,1928-2016


阿尔比不爱任何人。一对夫妇收养他长大,结果他出走,一去不回,父母的葬礼上也没有这个12岁就出柜的儿子——这真是让人联想起很多哺乳动物的行为。他的眼里甚至没有观众,观众是否能懂,会震怒还是会开心,跟他没关系。他只关心自己的戏是否能被导演和演员忠实地演好,设定的语气、节奏、一个个字词能否扎实精确地呈现出来。在排练场上阿尔比是魔鬼,在剧本内外他到处启示我们:人哪怕是在成为完全的人的时候,都带着兽性。


米歇尔·图尔尼埃,1924-2016


图尔尼埃有点像是君特·格拉斯的弱化版、法国版。《桤木王》比《铁皮鼓》易读,意象更直接,信息更明确。和格拉斯一样,图尔尼埃描写的纳粹也不是漫画式的,不是一些平庸的“反法西斯文学”所构造出来的、毫无人性的虎狼之徒。那些人是真实的,有时候甚至是感人的。《桤木王》的高潮是三个英俊的雅利安男孩被活活穿在了三把象征民族昔日武功的铜剑上,“每一把上都刻着一位先辈的名字”,而在发表这部小说时,避世隐居的图尔尼埃很可能还是个老童身。


莱昂纳德·科恩,1934-2016


他的能力在于吸取身边不为人注意的美与悲伤,将它们呈现为令人信服的真实。他就是自己歌里唱的“那个写圣经的小犹太人”,表示他与神的关系并不是沉重得如同那些忧心忡忡的圣经先知,他没有那么重的包袱,如果说他也是先知(基本上流行音乐的大师巨匠都有先知属性),那不表示他能预见一个悲催的未来——墙倒屋塌,车毁人亡,天火降落,洪水肆虐——而是说他能发现生活之隐蔽的一面。他的上帝是个“微物之神”。


达里奥·福,1926-2016


福在一生中起码有十多年是抱定了“戏剧改变世界”的信念的,晚至1981年,他上演戏剧的舞台都还被民间人士用于演讲。他复兴了意大利古典戏剧中的一类角色:小丑。小丑的职能,是以自己的乖张举动暴露权势者的阴险和愚蠢。在福眼里,意大利拥有一个腐烂到骨子里的公权力体制,还把一个尾大不掉的教会当作吉祥物供在那里,如果不能铲除现实中的腐败,那么就铲除舞台上的腐败吧。


恩贝托·艾柯,1932-2016


历史学常说,“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艾柯也说,每个人都是符号学家,因为每个人,归根结蒂,都生活在符号之中,吸收符号,使用符号,制造符号,七情六欲,行动坐卧,悉在符号之中。人就是符号动物。在层累的符号之下,真实早就不可探寻,所以《玫瑰之名》以一本莫须有的亚里士多德喜剧著作为悬念的核心。艾柯说过,他是因为搞不清笑的奥秘才这么设定的。在《玫瑰》让猎奇的大众惊艳时,只有同级别的才子书作家戴维·洛奇能从中读出通篇戏谑的意味。


艾什特哈兹·彼得,1950-2016


出版商会在他的作品封皮上印上“幽默”、“反讽”、“隐喻”等等故意撩拨那些自以为智力高超之人的词汇,但在我看来,他最执著的是在文本的表面制造嘈杂。1950年生在布达佩斯的匈牙利作家,不用问,一定是写极权制度、警察国家的高手,可是别人写起这些主题,都郑重地说:“我来告诉你我们这里的真相”,他的口吻却是:“真相?噢,好吧,就说说我们这儿的真相呗。”


威廉·麦克尼尔,1917-2016


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写了疾病改变了历史,而之后出现的“气候改变历史”、“基因改变历史”、“化妆改变历史”、“窃贼改变历史”、“杀手改变历史”……不论写得好坏,仿佛都是跟麦克尼尔学得的本事。好的历史学家能够随处发现历史。美国学者卡尔·贝克尔说,历史学在20世纪取代了哲学和神学的位置来解释世界,而从斯宾格勒、汤因比到麦克尼尔这一路历史学家,就将这一显学发扬成了王道,那些洋洋洒洒的巨著,逼使人们对“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产生好奇:每个人都有这棵好奇的慧根,或早或晚,都会觉醒。


孔飞力,1933-2016


据说孔飞力的写作很具“故事性”,但把人物像写小说一样写活,并不是他最为关切的。孔老的亮点在于,在他这里,历史是以一种真正的“文化研究”的方式所书写的,这跟他深受克利福德·吉尔茨影响的人类学功底有关。《叫魂》誉为至今具有“现实意义”的杰作,但别以为孔的现实感就是拿昔日盛世比附当下;相反他给我们这样的认识:叫魂是盛世下的一斑阴影,中国地方政府在处理巫术恐慌时的惶惑给这一阴影做了注脚,同时,这种惶惑也是世界上其他地方和民族曾经经验过的。


陆谷孙,1940-2016


天下还有比编词典更大的良心活吗?第二版,第三版,它要真一个字不改,只是加点价格重印,号称修订过了,大概也不会有人搜罗了充足的证据,跳出来跟陆谷孙打官司。天下可以靠混日子骗钱赚名声的容易事多了去了;花了大力气去修去改去补,成果却不为人所能鉴别,做不做,全看良心。陆谷孙自己的写作,受了过多的英语知识、以及几十年编词典和教学经验所累,那种夹生的文白,好好的突然冒句英文出来的写作习惯,写多了真是无聊。幸好,神仙性格让他对此无意识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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