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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蓝

 wps0321 2016-12-31

瓦蓝

周苏荣

我小时候,每年打完麦子,腾开麦场,村里人就开始在场边的地里脱土坯,在打麦场上做砖瓦,做完垛在场上,再盖上一厚层麦秸或者杂草,压上一些土,等着晾干。

脱胚和砖,没啥好看,只要有力气,小孩子们都会。

瓦匠做瓦,那可真神奇!我们村没几个人会。要不怎么会叫他们泥瓦匠呢?

别说男娃子,我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因为看他们做瓦,不知多少回,忘记了上学。眼看着他们拿在手里的是泥巴,我们坐在河堤上甩的也是泥巴嘛!经不住他们的手,抱住一摸一摸,转一会圆圈,再沾点水,再一摸一摸,就光溜溜的,在他们手里像一条鱼,滑来滑去,哪一下不小心,就会从手里跑掉似的。

我先是站着看的,不知不觉就蹲了下来,蹲在他们旁边,他们怀里的那个泥筒子,越转越快,嗖嗖的光晕,在我眼前飞旋着,我只觉自己迷迷糊糊的。这时候,再看他们的手,抱着那个圆筒子,轻柔地抚摸,好像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在抚摸孩子那张婴儿的脸。那一刻我很嫉妒!我想哭。也许,为了宽慰自己,我又觉得那双手,像西头王娘家的母牛伸出来的长舌头,软软地舔它刚生下来的小牛犊——舔着舔着,牛犊睁开眼了。

“这有啥看,起来!起来!”他们说着就把我往一边撵。

哼!大人真不懂孩子的世界。

我只好站到他们背后——看他们轻轻一拍!就像拍我们的脑门那样,那个圆筒筒裂成两半了——两片瓦——生出来了——多么喜欢呀!

“娘那脚!还不去上学,弄啥?”我一听,知道晚了,撒腿就跑。

这还是一般的瓦,房脊上盖的筒瓦、飞鸟、走兽,还有滴水、勾檐……要多美妙有多美妙,到现在我还迷恋。如果世界归我所有,我一定买张回程的车票。

做成的砖瓦坯子、土坯子,怕雨淋坏,上面盖厚厚一层麦秸或者干草,再压上土,成一堵堵矮墙,排列在大场上,像一大片土墙林子,排与排之间的缝隙如一条条小胡同,我们一放学就在那胡同里乱钻着玩捉迷藏。

等一切农事都归于土屋的墙角,砖瓦窑开始点火了,一窑一窑的砖瓦装进去,再搬出来……

那可是个神圣的时刻!

女人不得靠近。

烧窑的那个人,却像皇帝一样,受人尊崇。

点火以后的几天,孩子像一群小耗子,爬到窑顶上,抚摸着热烘烘的泥土,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后来,看见大人往窑顶上担水,一担担,倾倒进去。

再后来,开始出窑。

冬天的早晨,大地覆着毛茸茸的白霜,河水清冷而悦耳地流淌着,从河上吹过来的风,带着潮湿的气息,鼓舞着每一个早起的人,这是村庄最寂静的时候,猫头鹰正在酣睡,尖利的狗吠,已经被黎明所吞没,此刻它们都在门洞下做着温柔而和平的梦,因为不眠而早起的那一只狗,在村中的土路上溜达着,样子是那样的孤独,好像是在夜游。

我们故意踩着路两边枯草上的霜去上学,看见他们在窑顶上忙乎着什么。上完课回来,看见男男女女正往外搬砖瓦,来来往往,叔伯们敞开着怀,大姐姐们的脸红扑扑的,围巾搁在窑半坡的地上,上面许多小水珠,从窑顶的大洞口里,往外冒着淡淡的热气,和河面上的热气一样,只是这气体里混合着泥土烧灼后的那种清香和焦甜,以及由于等待所产生的期待和希望,由于有了希望而欢笑不止的那些年轻和苍老的脸……

一垛垛砖瓦搬到大场上,搁在窑边的空地上,蓝莹莹的瓦往那一搁,枯草上的霜,化成了水珠。

我伸手一摸,砖瓦还是热的。

真是奇怪!一团泥巴,这样一折腾,就变成蓝色了,敲打起来,丁零丁零的声音,如我化伯手中的器乐。

“娃子们!快来搬呀!”他们喊。

我到窑顶上朝下望望,下面还有好多砖瓦呢!他们正忙着往上递。

我一百次想过那些砖瓦在火里的样子,想象它们像炭一样红,没想到却是这样的蓝色。也无数次,爬到窑顶,耳朵贴着那层温热的泥巴,倾听着它们在里面的动静,想到它们会疼痛的时候,就像是我的小伙伴被关在了里面,小小的年纪,就会莫名地悲伤。

一片小小的瓦蓝,我不知道为啥那样牵动我。

我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瓦,抱下去,学着他们的样子,摞到垛上,快到垛顶的时候,我踮起脚,够不着,就被大人们接住,替我摞上去。

我心里是多么不愿意!因为我已经和它们很熟悉,我想亲自抱起它们……

一趟一趟,跑着的时候,我就知道,春天的时候我们村里就有人盖起新瓦屋了,鸟在屋顶上飞来飞去,燕子回来了……到那时候,哪一块是我抱过的呢?想到属于我的那片瓦,也许被拉到外村,或者更远的地方,我的脚步慢了下来,那一刻,好像我突然长大了几岁。

那片小小的瓦蓝!哦,瓦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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