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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街

 fsn9oule12e45h 2016-12-31



     万顷光阴慢下来,慢到能清澈地自我明见,有些飘荡的灵与肉,慢慢归置到原本,回到它本该到达的地方。这一切,大略是回到故里,回到海子街,回到彭家寨的缘故。

     是的,就是现在,更多的时候,我想做的,是回到我们家的小村子里去。回去,静静坐下来,屋子的光让窗帘挡去,最多就留下一丝从空处浸出的光亮,从远处透过来。有些幽黑的世界,静寂,清雅,茶的幽幽雾气还在,从壶里飘散开,拂到脸上,心下便也是静的。这样的时候,想得到的,多是过往的事体。毕竟人生过了四十年,所谓不惑,说的基本是能看清此生的来来去去,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能做的,该进到哪个层面,不能做的,又该退到哪个层面,这样的度,也只有这样的年齿,才能明转。这当然有些不好一言概之,但也是该到明晓的时辰。到了这把年岁还迷乱着,不就东西,基本上可以算着枉来人世,自己不说,反给世人一哂,说来并不划算。

     我们村子,从行政区划上说,隶属海子街镇。海子街,一向为西黔文化重镇,如今散落于各地的学子,远不止万人。其实作为一个地理名词,海子街比如今的海子街镇还要大得多,它的概念,得是“撤区并乡建镇”前的海子街区范畴,这样一来,还得加上如今单列出去的小坝镇、八寨镇、田坝桥镇,光就人口,大抵已是二十万人,超过有些小县。

     而海子街的盛极一时,当推抗战期间。国土大部分沦陷,国际救援物资只能由史迪威公路、滇湎公路经转昆明,至毕节入川,再辗转去其他地区,川滇公路局当时就设立在海子街镇上。据说,当时的海子街,算得上一个国际大通道,车辆络绎不绝自然不用说,操持各类语言的人,更是比比皆是。文庙、戏台、学堂这些,也就应运而生。而海子街入川的这一条通道,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321国道的重要组成,直到大方至纳溪公路建成改道。

     海子街素来是有历史蕴涵的,本地就有旧石器时代中期洞穴形遗址扁扁洞遗址,和旧石器时代晚期洞穴形遗址大洞遗址两处,均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说起来,其历史大约在十三万年到十七万年之间。出土石制品有石核、石片,用火遗迹有炭屑、烧石、烧骨,动物化石有中国黑熊、虎、竹鼠、豪猪、猕猴等。

     大抵是历史渊源久长这样的缘故,海子街人以耕读传家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书读多了,自然好处也多,各人执手中的文化,机遇到来,便也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做着各各有异的职业。我的乡党周素园、林青等等,是时名满华夏,为一时闻人。而他们的名望,更多的,还都是因为有了文化元素的缘故。当然我们的多数人,却也没能看到这一点,想想,也只能见怪不怪。

     每个人的写作,总是不会离开自己的故里。这些年,我笔下的世界,仿佛也当是我故里的事情。早先时候我写下的舍曲的种种,也有些与海子街有着关联,只是,中间杂了我曾经生活的阴底小镇的痕迹,当然也杂烩其他别处的风物。我不能不说,那些可以说的和不可以说的,或者别人愿意听的,和不愿意听的,都将汇聚于我笔下。过去我写下的文字,多是些山间飘散的云烟,回荡在四下,美纵是美的,却也只有些文人的自况,而我的现在,得有为文的良知扎进去,让生命的痛,从中浸出些血泪来,作为一代人的良心,我们有责任做好代言,让我不能不这样去做。

     如果说起我自己的文学创作,开始的时间,是从我们家的村子开始的,偷着躲着的写,那时我还是海子街中学学生,写着写着,就写开了去。

     我出生时,村子就叫做彭家寨了,再远些时辰,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火烧箕的,就村子的原意,尚在的人都不能说出。村子在一块田坝的中间,田坝里有四个行政村:前所、柏杨林、彭家寨、尚家寨。从这边走到那边去,得一小时,在以山地为重的区域,这当是本地最大的一块田坝子。“四围青山,中卧良田。”多年前,我是这样写到它,只是这些,慢慢地,就会成为记忆,因为根据有关部门的规划,已经有一条公路从中间切开,两边大片的良田以后据说要变成居民区,接纳从祖国各地来毕节的定居者,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哪时才来,住进这些高楼去。我的村人,听到可以住进高楼,大都有着好的兴致,也就从不去管,以后靠什么吃靠什么用。四周几个百年村落,也将一一让推土机碾成平地,做成城市的一个区域。真到了那个时候,当中蕴藏的文化,有些可以在地上找,有些只能深入土层里去。这样说来,中间是好是歹,我们现在仿佛是不能多说。

     山唤着青龙山,当是毕节国家级森林公园白马山景区的一个重要组成。正对村落的,算得这一山脉的主峰,我们的称呼是五公山,曾经就此问过老人,均不知名称的来历,五公山,想来必有来历,只是我们不知。

     顶上我们自然去过多次,早时林茂谷深,得从草莽中踏出路来,时有花蕊沾染裤腿,最爱粘连在衣裳上的,还有我们唤着粘草籽的东西,一缕一缕,轻易拂不下来,得一颗一颗拆。纵横其间,时不时也会有红腹的锦鸡扑闪着,从林间惊起,跳跃着,尖声飞向不远的林带。四周随即静寂,我们才又向前而去。响声再次冒出来时,可能是蛇,也可能是野兔或是狐狸。早几年有过狼,有过花豹,可惜这些年,都远远去了,再不见踪影。山顶上有工事,垒得好好的,得是专业人士才能做得如此有模有样,石头边缘光洁着,背阴的地方倒是长了青苔,彰显着年时的久远,相传是太平天国时期所为,翼王石达开曾在此指挥战事,是真是假,已无实物或是文字可据,想想可能也有,本地便有多处如此的旧迹,也有这样那样的传说,倒也吻合得拢。

     山上的树早时实在过于茂密,穿行起来,从不能通畅,只是前两年,让人一火烧了起来,山上林木便也所留不多,留下一棵两棵,悬在山崖,像是久历苍茫的消息树,在风中摇晃。眼前的,大多童山一片,每每回乡,却也不忍细看。好在本地湿度土壤还好,即使你不管它,两年三年,它又长成满坡青绿,只不过都是些小小灌木或者草莽,早先的油松、桦槁、红豆杉、青冈,再也不可能平白无故见到。

     半山一处,本地叫做银洞的地方,三三两两残有几许山松,间几棵梓木,崖壁陡峻,愈更显出一副孤立无援的无奈来。银洞悬在半山,说是民国期间曾有规模开采,至于结果,乡人已是语焉不详。洞口我们进去过,不高,许是当初本着节约成本,或是不便张扬之故,口不大,容得一两人转身,远远看过去,杂草丛生,把洞口严严实实护住,深不可测。时正酷热,听一眼清泉汩汩流响,在四处飘散。错过烈日光焰,可以看到丝丝缕缕的冷浪从里面灌出,有风,正好接住,便有让人寒噤的感觉。相传有巨蟒终年盘踞其间,当时年少,看着冷气,便有人嚷:蟒,蟒。四下的热一下子遁去,万千的冷箭遂从身后直插过来,周身清冷瑟缩,全不顾山高路陡,大都滚下坡去,横七竖八。

     早早地,太阳从五公山的斜峰漫过来,落在门前一波万顷的稻田上,红红的,并不刺眼,我们会不时对着太阳看上一阵,再转看别处的东西,虽则有些微迷糊,但时间不长,视线旋即如常。夜露还在,要落不落的样子,在稻风中,晃荡着,仿佛都要掉落了,随即又粘连上,实在让人怜爱着。在晨光里面,蜻蜓还死死贴在稻草上,大约是翅膀上面还有露水的缘由。天光慢慢亮堂,映着静寂的田水,把蜻蜓显得更是清瘦,让我们轻易捉住它,吹落露水,它轻轻地,从手间腾起,飞向远处的枝叶。等太阳绕过我们家合抱粗的冬青树,照亮屋檐时,我们也该上学去了,小学校的校名叫前所小学。当时修学校时,便是为着照顾四周前所、彭家寨、柏杨林三个村读书的孩子,居中修在我们田坝边的一处山地,也便是五公山的余脉之下。远远看五公山,犹如伏地苍龙,而我们学校,像是龙爪托起的一处妙地。穿过稻香中的田园,我们总要相互追逐,一路去往学校。田埂那时还宽宽的,我们甚至可以滚着铁环,骑着单车,来来去去。不像现在,变成一条细细的条子路,两人对走,得贴身而过。

     正是在前所小学,我开始了最初的学业。读书于我而言,是个愉快的事情,课程是容易的,好多时候,作业在学校里就已经做完。当时还是民校教师的彭志章、吴道忠等,他们对教学的敬业和对学业的敬畏,在我今天看来,不知道比有些从各类高校毕业的教师要优秀好多倍。放了学,我们得去割一提篮的猪草,才能坐下来做作业。成绩自然是不错的,直到初中毕业,我一直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前些时候,回家吃喜酒,遇着小时的一帮同学,再说起这起事来,仿若又回到年少轻狂的日月。也是那天,有人说我是当时那发人中书读得最多的人。一提醒,真还感到些微的异样滋味。想想倒还真是,我上学的经历是有点意思。国家、省、地(市)、县、镇、村的学校全部上过,也还从未重复:小学上的前所小学,是村里的学校;初中时的海子街中学是镇里的学校;后来上了师范,是毕节县师范(当时又称为毕节县进校);随后就读的贵州师范学院,是省里的学校;前些年上的鲁迅文学院,算得上国家级学校。中间还差一个地市级的学校没上过,后来也上了毕节市委党校(时为毕节地委党校)的科干班,这样一来,也就算得是补了个完满。

     这些年来,因为文学,让我斩获众多殊荣,一些是意料中的,一些却是让我赧颜的意外所得,但一切所得,全然不曾损毁或者踢踏他人,尽皆靠着踏着自己的血泪,一步一步,苦苦换来。而平素,则潜心诗文,平常行事,礼尚众生,只想把文学这等静雅之事做得更贴近其本原,然则文坛近年多有轻薄为文的“五坊小儿”“少年鸡”,却是不想让你清净下来,机关算尽,仿佛不把一个清和世界搅动得天翻地覆,便也不作罢休。

     兄弟呀!你只能静默,纵然有着一腔的悲愤与无奈,你也得守住那一条底线,守住它,不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这本已式微的文学。苦纵然是苦了,细忖之余,你看到一地的阳光,看到那些因为文学而高贵起来的世界,你的心头,却也慢慢释然。

     往深处走,可以看到当年“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东坡先生,尚还让王安石、沈括这等无聊文人整来整去,况乎我等?“此灾何必深追究,窃禄从来岂有因”。只是东坡先生的器量实在宽阔,可以将那些无聊者一应弃置于历史的此起彼伏间。

     先生有诗云: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缴向江西。

     是呀!“城东不斗少年鸡”,应对流言如应对流水,我们自己该做啥就做啥去。其实,只要你记得,你还是一个读书人就行,这多好的资源。狂放于山水的清雅,纵笔万般物事于翰墨,当是我们礼拜先生佳妙之法则,也是我们,静心修养的所在。比别人要好一点的,还有老家彭家寨,那一隅清幽,精神安歇之所。也是先生说的:“我心安处,自是故乡”。这就够了,是的,这就够了。(来源:毕节晚报  作者:彭 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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