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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红楼之:林黛玉“不喜李義山”所体现的文化冲突

 lj0279 2017-01-03

深读红楼之:林黛玉“不喜李義山”所体现的文化冲突

2016-12-285评

红楼中有一回写到大观园姐妹们并宝玉一同乘船,林黛玉看到湖中残荷被人除去,便道“我最不喜李義山的詩,只愛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把它拔了。”

林黛玉说自己不喜欢李商隐的诗这个细节,看似随口一提,实则是很复杂的。因为这个随口一提涉及到中国诗的历史中两种迥异的艺术理念的冲突。

在开始说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要注意这个问题中关键的字眼,是不喜。喜,是依照个人秉性对艺术作品有好感,不喜,仅仅是不对眼,而不是代表不尊重。这两种理念都是值得尊重的,也是有价值的。

其实关键只有两条脉络:

李商隐晚唐诗风

林黛玉曹雪芹严沧浪

无非是分别论述这几个基本点,然后连缀起来,看相互之间的关系。

我们先来考察李商隐的艺术风格,总结其诗风和艺术理念。

谈到李商隐,首先要把他放在大的时代背景下来看。他所处的位置,在诗史上,是晚唐。历来有说法,唐诗分初、盛、中、晚四个阶段,还有一种分类法,把中唐拆开为元和、大历两个阶段,但晚唐诗之独立于其他,是历来公认的。

晚唐诗出现的时代背景,是另一个命题,在此不论,仅论其风格。历来论家,曰华艳纤巧,曰颓靡浮艳,曰沉博绝丽,都是有的。大体总结一下,就是这一阶段的诗,是继承了韩愈以来的路数,要发掘的是文字最大的表现力,认为可以通过对文字的雕琢、对结构的经心安排,达到表达能力的最大化,这就导致了文本上的精细化。而在审美旨趣上,则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的痕迹在其中,唯美主义继承自梁陈宫体的秾艳,象征主义则发轫于楚骚之美人芳草,李贺为前驱,可惜天妒英才,寿数太短,他底色中粗粝不圆融的地方尚未圆融,所以这个圆融就一直到小李身上才达成。

要之,个人对晚唐诗风的总结是三个取向:技巧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

技巧主义体现在对文辞结构的精心安排和探求文字的最大表现力上,唯美主义体现在物象的选择和表达的风格上,象征主义则引领了从古典叙述到依靠意象群表达的新思路。

晚唐诗风在小李诗中有集中的体现,他也被认为是晚唐诗风的集大成。

林黛玉(曹雪芹) 林黛玉在红楼中论诗,是借助香菱学诗这个著名的桥段写出来的。这一段被选进了课本,以至于看过没看过红楼的人,都知道香菱学诗,这一段也大概成为全中国最普及的学诗法门了吧。

我们来考察一下这段是怎么说的,然后追溯其本源看看。

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其实曹雪芹的这个小教程,都跳不出《沧浪诗话》的笼罩。

我们来看看严沧浪是怎么说的:

诗辩

一、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於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

五、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严沧浪的观点,其要旨在于,推崇盛唐,推崇性情,不推崇以文字为路径为诗,不推崇私密化和复杂化,不推崇中晚唐诗。往往又以恫吓的方式说出来,李商隐这小子,立志不高,以后肯定学不出来!他的门徒曹雪芹也借黛玉之口说,你写进陆游的格局,再也写不好!

严沧浪为什么说这些呢,其实也是有所本的,是针对当时的时弊来下药的。当时的诗坛,可以考证一下,抛却清醒的少数人,其实往往都是迷路之人。西昆学小李者,学得琐碎凑泊,苏黄以来之效仿者又多以学问为诗,推崇一些不可无一字无出处。其实都是偏离了诗之本质的。严沧浪在他的诗话里如此说,所谓用猛药也,想把学诗之人一把扭回来,正规的说教肯定是不管用的,须得力气使大些,后果说得严重些,再恫吓恫吓,就差不多了。

所以,非小李不知诗,而是学小李的诗人不知诗。严沧浪对晚唐顶多是尊重但不喜欢,但矫正时弊的时候说话就不必太客气。而曹雪芹说这些,幻化小说,则并无太多矫正时弊之必要,更多是他本人的艺术理念不能接受罢了。

要之,总结一下个人对于严沧浪一路艺术理念的理解:

原点之确立最稳,紧紧抓住诗表达感情这个中心。文辞上对于技巧主义持怀疑甚至反对的态度,认为诗人可以通过对世界的兴会到达羚羊挂角的妙处,所谓妙悟者,而非通过对文字的穷究和砥砺求得。审美旨趣上崇尚易于产生共情的普遍情感的表达。创作理念上,不认同晚唐以来利用意象群和大量象征矫饰掩饰真实意图的做法,而更推崇传统的架构方式。

总结一下:

两种艺术理念的冲突导致了这个问题的诞生。说白了,都有好的地方,一个走得远,一个站得稳;也有不足的地方,走的远则人目力未及,站得稳则视野闭塞。

晚唐之风,优势在于开拓出了新的艺术手段,在从古典艺术到现代艺术的路径上提供了中间态,我现在写诗,求其现代,使用的手段,其实都是从李贺李商隐他们身上求来的;其弱势在于走向了个人化复杂化碎片化的叙述,入其门很难,很容易走偏,所以产生了一大批不知其诗徒有其驾势的伪门徒,名声不大好,其诗又往往因为大旨隐晦、叙述跳脱而很难被外行欣赏。

严沧浪的理念,其优势在于原点扎得稳当,路径走得正派,依照这个路数学,大抵是学不歪的;但是弱势也很明显,羚羊挂角这个东西,钱钟书他们早就批驳过,所谓妙悟,是什么东西?仅仅是把诗变成了虚无缥缈的玄学。

更何况羚羊挂角说着无迹可求,其实都可以通过文字和技巧求来,在这个视角下严公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而沧浪之论,其实有其保守的色彩,不接受新出现的理念和方法,终究是一个弊病。 所以曹雪芹是持后一种观点的,看不上前一种,是很有渊源的一件事了。至于留得残荷一句,更容易解释了,李商隐的诗中比较贴近他们审美旨趣的一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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