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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黄霑和古龙,谁更牛逼?

 方远图书馆 2017-01-04
  文/听潮天外(《绝版青春》工作室副主编)

  武当之巅,张三丰当着众群雄之面教授张无忌太极剑法,须臾之间,张无忌忘得一干二净。敏敏郡主一众乐不可支只等对方出丑,但甫一交手,己方立刻一败涂地。众人既惊且惑——为何竟会如此?

  这感觉,华山思过崖上被一招击败的令狐冲,一样深有体会。当他面对闲庭信步无招无式的风清扬,剑道观骤然崩塌——这是什么招数,为何好像根本就没有招数?

  说没有招数是假的,没有招数本身也是一种招数。后来武侠小说界的天才们,称之为“无招胜有招”。

  这是很多人难以理解的,由此引出很多牵强附会的解释,更有人大笑扯淡。“下士闻道,大笑之”,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不笑不足以为道”。追本溯源,在于他们看到的往往是剑招,而不是剑意,更遑论内功和心法。

  金庸曾说:“武学臻至巅峰之境时,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这是高深莫测的武学原理,但推及文学,其实也是一样的。

  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

  缘生缘死

  谁知谁知

  情终情始

  情真情痴

  何许何处

  情之至

  这是黄霑的《人生如此》。

  词很短,只有寥寥的31字。但一听下来,有一种至情至性,至死无悔的深情;接着,又有一种聚散离合,人世无常的悲哀;再听,有一种滚滚红尘,浮沉无止的无奈;最后,依稀间竟是一种洗尽铅华,顿悟一切的空明。情之一物,几乎一语说尽。

  但它是没有招数的。

  如果一定要说招数,评论家大概会这样说:

  这首词通篇用叙述的手法,从“人生如此”,到“情真情痴”都是;“谁知谁知”,初看是设问,但再看,依然是叙述。

  只有“何许何处,情之至”,与“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寓问于答类似;但这只是句式间的艺术手法而已,就整篇的表现手法而言,依然是激烈而又冷静的叙述。

  话说到这里,这首词也就死了。

  不是词本身的原因,而是鉴赏的原因。

  想盘活,得去反驳这种老生常谈。我们可以这样说:叙述,其实也是无招之剑。譬如将文字落诸纸端,通过遣词造句,可以陈述事实。然而不假文字,仅凭叫声,鸟兽们一样可以交流想法分享故事。可见叙述本身就是自然天成的,而文字只不过比声音、图案等,来得更加缜密而具体些。

  然而这终究是方便的说法,不是究竟的解释。

  民国年代,有学生问刘文典怎么样才能写好文章。刘生说了一句惊人之语:只须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学生们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刘生解释说:“观”是说要多观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讲究音韵,“菩萨”,是要有一副悲悯的心肠。

  刘文典是内行,轻描淡写间一语道破天机。

  换句话说,黄霑的词,我们可以这样解释:

  黄霑的词作非常了得,只言片语间就表达了极为精深的东西。这除了无比娴熟浑然无迹的文字驾驭能力外,还在于其他几个因素。

  其一阅历。

  阅历,是一个人的见闻以及经历。走过很多的路,是阅历;见过很多的人,是阅历;喝过很多的酒,受过很多的伤,一样是阅历。阅历越多,对创作来说越有利。当拥有丰富的阅历,洞明世事,练达人情时,文章也就有了底蕴。

  其二见的。

  见地,不仅是有想法,而且在见解上,也往往高于常人。这一点很不易得,须行万里路,也得读万卷书,而且在根本上,你得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见微能够知著,见著也能知微,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样文章便有了灵魂。

  其三心性。

  心性,是一种很难解说的东西。既有性情的因素,同时也包含志趣的成分。不冷不热的,是庸人;凡事拘谨的,是道学家;中正平和的,是高人;但还有放浪形骸的,这是性情中人。快意恩仇,狂歌痛饮,是大情大性。九死无悔,赤诚如一,是至情至性。“是真名士自风流”,是性情中人,文章自然便有了生气。

  陆游临终前曾对子孙说:“汝欲学诗耶,功夫在诗外。”功夫内是可以学的,功夫外几乎是不可学的。有黄霑的水平,未必有黄霑的阅历;有黄霑的阅历,未必有黄霑的见地;几样都有的人,往往又缺了黄霑的至情至性的热血心性。所以世上只会有一个黄霑,你再怎么写,也难以写出黄霑的味道。

  这一点,古龙也是如此。

  就拿仿写来说,有人学得三分神似,刚写了几句时还有模有样,但百余字后,忽然间就不知道为何接不下去了;有人学得七分神似,一眼扫过时,还以为是先生之作,但细看,字里行间的东西藏也藏不住,内行人洞若观火。

  世上不乏有才华横溢之人,但很少有人的文章,像古龙一样妙趣横生,感染人心。之所以如此,道理也在功夫外。虽然古龙曾说自己的小说受古典文化熏陶颇久,又喜欢向东洋和欧美小说偷招,但即使你把古龙看过的书全都读一遍,若有大才力,那么你可能会成为钱钟书这一类作家,然而却永远都不会成为古龙。

  从书里寻找古龙往往是寻觅不到的。之前写过一篇文章——《古龙剑招千万,剑意根本却只在一招》,文中探讨过古龙之所以成为古龙,根本上在于身世、美酒、女人、情义、寂寞、率真等这些东西。而这些和黄霑类似,都恰恰是别人无法学的。因为有形的是剑招,无形的是剑意。有招之招可以把握,无招之招则难以捉摸。

  说完了剑招和剑意,再来说心法。

  大书法家傅山有一句流芳千古的话:“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他说的虽是书法,但用诸武学,文学,或为人处世等,一样实用。而金庸,黄霑,古龙,都是深谙其中三味的人。

  宁拙毋巧。

  金庸《神雕侠侣》中就借独孤求败之口说了“重剑无锋,大拙不工”。的确,有了力量、速度,武学达于化境之时,已无需再执着于招式了。所谓的招式,反而还成了累赘。

  宁丑毋媚。

  金庸《天龙八部》少林寺一章中,萧峰终于找到了那个杀恩师,杀养父养母,杀天下豪杰的大恶人,而他竟然是自己的生父。事已至此,萧峰认了:“你杀的,那么也等同于我杀的。”换个小说家,说不定就会长篇大论一大堆,或者说内心歉疚等等。那么萧峰就不再是萧峰了。

  宁支离毋轻滑。

  古龙《陆小凤·决战前后》中,叶孤城的剑刺向西门吹雪将要一剑穿心时,忽然间不知为何偏了几寸。生死只是瞬间的事,高手过招的胜败,更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但在这最后一瞬间,西风吹雪的剑慢了慢,然而紧接着还是刺向白云城主。这个“慢了慢”绝不可少,它说出了西门吹雪的心意:我犹豫了一下,开始时是惊诧,紧接着我知道你认为死在我手上是一种荣耀的死法,但你死后世上再无知己,所以十分痛惜。只不过我最终还是选择成全。虽然你的谢谢未曾说出口,但我却分明感受到了。

  宁真率毋安排。

  黄霑的《沧海一声笑》,歌词第一句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但第三句是“苍天笑,纷纷世上潮”,一首诗词中,两次用了同样的一个字,如不是特别的形式,一般是犯了重字的毛病,是大忌。但黄霑的这首词,极其豪迈乐观洒脱率性,根本就不会有人挑他的毛病。相反,一定要把第二个潮字换成其他,反而有些以辞害意。

  最后,再来说说内功。

  欧阳修《卖油翁》中,曾讲过一个故事:

  一人善于射箭,自诩为天下第一。有一次在家中练习时,一个卖油翁放在担子,看了许久,但只不过是微微点头。那人有些惊讶,就询问卖油翁自己的箭法如何。满以为会得到赞许。谁知卖油翁只说:“熟能生巧罢了。”

  他当然不服气,要卖油翁讲出个子丑寅卯来。原来卖油翁是从倒油的经验类推的。他拿出一个葫芦放在地上,把一枚铜钱盖在葫芦口上,慢慢地用油杓舀油注入葫芦里,油从钱孔注入而钱却没有湿。

  很多人看到这个故事,只看到熟能生巧。但欧阳修是高人,就这么个故事,联想到“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

  庖丁解牛,说的是一个人一把刀用了几十年,刀刃所及,牛的任何部位都能轻松的卸下来。这确实是神乎其技。而把这种神技说的更具体的,是《庄子》中的轮扁斫轮。

  一日齐桓公在读书,一木匠经过问读什么书。齐桓公说是圣人之言。木匠说你读的都是糟粕。齐桓公大怒,说你小子要不是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当心人头落地。

  木匠不慌不忙,原来也是从自己的工作经验中得来的。他做车轮的时候,发现轮孔的松紧是极其微妙的,松了容易滑脱不坚固,紧了难以塞进易折断,只能靠感觉去摸索。又由于每一根木头都不尽相同,每次做的车轮都有细微的区别,而其中的规律至今都无法言传。他的儿子至今都无法意会,所以未能彻底掌握。

  可知能够学得的,常常是剑招;难以领会的,往往是剑意。可以悟得的,每每是心法;难以磨砺的,终究是内功。

  而世间所有的招数都只不过是套路,领会其中的精义,才是关键。招法并不重要,所有的学习只不过为了更好的使用它,并且忘记它。

  心法,是学习精进上的一个指引。但是就如海上的灯塔一样,虽然目光可及,但若船不航行,终究身不能至。所以日夕提升内功,是重中之重,因为它无捷径可走,更非瞬息可成。

  当你看清剑招,领会剑意,顿悟心法,积累内功之时,内心就会出现一缕一缕的力。这种力,起初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当千万股这样的力,像涓涓细流一样汇入大海,最终一定是汪洋恣睢,无际无涯。

  所以内心强大的李太白,写饯别,上来就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不要用教科书式的方法来断句,试着一口气读完,相信你肯定能感受到那股强大无匹刚猛无铸排山倒海惊涛骇浪般的内力,从心中奔涌而出,一泻千里。

  创始人/主编:行之 总编辑:吴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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