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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戏

 張惠軍 2017-01-04


    那一刻他知道,从小到大,那个叫做花期的女孩,在他的独角戏里,从来没变。

NO.1

落地窗外夜色如水,来往的汽车亮起星星点点的尾灯。梁景泽家的咖啡馆里,爵士乐悠扬妖娆,梁爸爸坐在花期对面,慈眉善目的脸在接下来两个人推门而入的瞬间变得严厉,“你带她来做什么?”

门口的男生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连普通的休闲装都穿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身后的女孩缓缓踱出,穿着白色连衣裙,长发飘飘。

“你放心,我来拿个车钥匙就走,婷婷来陪我而已。”梁景泽的脸和梁爸爸一样阴沉,说完,他一把牵起那个低眉顺眼的女孩,视线就这样和桌角的花期对上,“花期?”

她的笑容浅浅泛开,一霎之间,这句带着疑问的姓名仿佛有力的大手,拉扯着她穿越流年,回到最初。

那时的校园阳光明媚,他梳着简单的板寸,穿着干净的校服,也是这样,一次次在她身后轻声地呼唤。

“花期,能把你的数学笔记借给我吗?”

“花期,优乐美出了新的味道,给你尝一尝。”

“花期,G大调奏鸣曲太难了,我们去看《海角七号》吧?”

“花期,改天陪我回老家走走吧,我有点想我妈了。”

每一声都如同熠熠晨光中的无边大海,就连泛起的涟漪都金光闪闪,人会沉溺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这六年,她构思过很多重逢的场景,旧金山的小巷,南京的电影院,就连她妈的葬礼都有。咖啡杯的杯口干出了难看的渍迹,她还未及寒暄,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眯着眼,嘴角透出浅显的温情,还是两天后梁叔叔和魏阿姨的邀请下,补上了这句,“梁景泽,好久不见。”

除了墙上的壁纸和鱼缸里的品种,一切都还是久违的熟悉模样,就连魏阿姨和梁叔叔往她碗里夹的上海青和红烧肉,都依稀飘散出从前的香味。梁景泽安静地坐在边缘,对他们的温存没表现出一点嫉妒和向往。

“花期这孩子,人长得漂亮,又温柔聪明,真好。”魏阿姨的夸耀溢于言表。

“可不是,能在美国当记者,”梁爸爸瞟过闷头吃饭的梁景泽,“不知道比那个姚婷婷好多少倍……”

某些字就像开关,只要一说出来,就会点起战前的硝烟,比如“姚婷婷”。

他的头低得很深,尽量想做得与世无争,然而梁爸爸却不肯罢休,于是她说着,“叔叔,阿姨,你们做饭真是一绝,吃得我得去散散步消食了。”就放下筷子,去桌子对面拉走了梁景泽。

一路的沉默后,梁景泽站在小区里精雕细琢的石桥上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花期低垂着眼睑,缓缓应道,“是我妈,她想看看这边的样子,再和魏阿姨叙叙旧。”

春末黑了天的南京,远处高架桥的蓝色亮光和车鸣交相辉映,他乜斜一眼,一声冷笑。他就是受不了魏小三害他妈不善而终,却还一副和好朋友惺惺相惜的模样,真恶心。

过去的回忆层出不穷,她至今还记得她和妈妈跟着魏阿姨走到他家客厅时,他坐在沙发上的一脸错愕。

于她而言,魏阿姨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她也是他的敌人。

对此,她无可辩驳。

NO.2

梁景泽高一时,梁爸爸和梁妈妈分居两年后终于离了婚。

那天,瓢泼的大雨掩去了母亲离开落寞的背影。她没有要梁爸爸给她的钱和别墅,也没有争抚养权。她陪他从落魄青年到公司老总,最终也没敌过另一个女人的美貌和才情。失败婚姻的残酷就在于,一个男人和老婆无言以对的无力,和一个女人痴傻奉献的心酸。

魏阿姨搬进梁景泽家时,梁爸爸已经开了好几家连锁咖啡馆,两份艺术修养碰撞出的火花,仿佛让梁爸爸又回去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而且多出了生活惬意,和婚姻美满。

有时候,梁景泽看着他这么幸福,也觉得自己身为儿子,是该祝福个一言半语的。

可他,偏偏就不能。

一年之后梁妈妈因为抑郁症自杀的消息从外婆的电话里传来时,盘在他眼眶好久的泪水还是在魏小三推门而入的瞬间重重砸下。

他怎么能不恨她?

他爸牵着她的手去和他妈离婚时,他就站在墙角把原委看得太清。

 

音乐厅的光线明亮刺眼,他看着身边沉醉的花期却怎么也听不到台上的音乐。

 

高二的冬天,他在学校的天台上准备自杀时是花期把他拉了下来。她紧紧地抱住他,然后说,“答应我,不要死,好吗?”

当时,他看着红了鼻尖的她,忽然觉得这个闪闪发亮的女孩,可能就是他好好活下去的意义也不一定。

她弹琴时缱绻动情,吃东西慢条斯理,看书时专注认真,连她的白色连衣裙都像极了小时候妈妈雀跃着换好给他和爸爸看的那条。

她的数学笔记,甜到腻人的优乐美,虐心的海角七号,还有他对母亲思念的投影,都是他们之间昙花一现的馥郁温柔。

 

手机屏幕躁动着,姚婷婷的名字赫然印在上面。他的手指随意一划,挂断了来电。

 

他本以为,她带给他的风景都会是他赖以生存的好故事,却未曾想魏小三带着姊妹淘走进客厅时,她会亲昵地依偎在她身上。

魏小三局促地介绍着,“这是花阿姨,和她的女儿,花期。这是老梁的儿子,景泽。”

那一刻,平时软得不像话的沙发忽然坚硬无比,他僵直地坐在上面,浑身都硌得难受。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属于他的世界了。

她搂着魏小三的腰,说“看到魏阿姨你这么幸福真好”的画面,久久地弥留在他每一个细胞,蒙着心绪让他不能直视她的眼睛。

NO.3

从大剧院的音乐厅出来,梁景泽大步流星地走着,对身后的花期不管不顾。要不是梁爸爸铁青着脸说是不和花期去音乐会车钥匙就免谈,他才不会出现在这里。

明天还要带婷婷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面试,没有车怎么行?

刚下过雨的四月末凉意斑驳,梁景泽一只脚都踏进了出租车,花期却忽然赶上来说要去坐地铁。他吃惊得眼珠差点掉出眼眶,良久,才压制着胸腔的愤怒,把脚收回来,关上了车门。

最近的地铁站离他们也要将近两公里,她插着耳机,扣着外套的帽子,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黑色雨伞很大,把他完整地裹在阴影深处。她伸着手,很想像从前一样拉拉他的衣角。可细密的雨丝落到指尖,他一个侧头,她就立下抽了回来。

“你男朋友呢?”梁景泽的语气平淡,听起来像是在问市场的黄瓜多少钱一斤。

她从容地低声说道,“早就没有了。”

车子和积水的马路发出特有的声音,雨夜里的手机振动格外清晰,他又一次挂断,然后把伞塞到了她手里。

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没有应允,也没有质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条白色连衣裙和我的很像。”

沉默放肆地穿梭在两人之间,他看着她额头打湿的刘海,转身站进了雨里,“地铁站就在那边,我还有事,不陪你了。”隔了很久,他说,“到家给我发个信息,我的号码没变。”

婆娑的绿意侵蚀着他疾走的背影,她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耳机里的《月光曲》又重复了一次,听梁叔叔说,他已经好久没有碰过钢琴了。

NO.4

隔着咖啡馆的木门,里面的争吵扑面而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后,梁景泽推门而出,和迟迟没有走进的花期撞了满怀。左脸上的指印清晰明显,看来这次梁叔叔因为姚婷婷是彻底动了干戈。

梁景泽低着头,肚子马上没出息地哀嚎一声,衬着空落落的口袋,模样像极了一个落魄的旧日显贵。估计在她出现之前,他就已经被折磨了很久。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提议去母校旁边吃汤包,一边顺手拉他去了公交车站。他顺从地跟着,用沉默回应了她的每一个话题。

他还记得,以前他就喜欢早早地去公交车站,然后等她背着书包出现,假装偶遇地说一句,“好巧啊,我们又要一起去上学了。”

风吹日晒,严寒酷暑,都不停歇。

才几分钟,他们就到了高中旁边的老汤包店,绿色的金属座位和桌子连在一起,墙上的风扇满是油渍。学校的上课铃悠悠传来,店里除了老板娘和几个下手,就剩花期和梁景泽了。

她坐在老位置上,还能透过玻璃看到迟到的学生穿着校服匆忙跑过。

梁景泽在她对面,百无聊赖地等汤包,也探头看着——傍晚的橘红渐渐暗淡,盖下含混的灰色,跑过去的男生被校门口的自行车绊了个好大的跟头,吓得门卫师傅赶忙去扶,花期的脸白皙干净,吹弹可破,睫毛细长浓密,微微带着亚麻色的空气刘海乖巧地铺在额头。

和当年琴房里的少女没什么不同。

 

初夏的晴天,她坐在音乐教室的破旧钢琴前,对着房间里敞亮的大镜子,假装身处音乐厅的舞台,面带微笑地摆摆手,说,谢谢各位好朋友们的支持,接下来,我要为梁景泽同学演奏我最爱的《月光曲》,希望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表演这首曲子。

说完,她纤细的手指在黑白键间自由穿梭,如鱼得水。

而他,在她身后,盯着她稍显亚麻色的马尾,竟有一时恍惚理解了梁爸爸被魏小三吸引的原因。

如斯般不可多得的安然女子,要不动心,确实不易。

 

蒸笼还冒着热气,他本以为,那个穿着一样白色连衣裙的姚婷婷可以终结她抽身后的所有慌张纠缠。

NO.5

花期家的房子在一个很简单的小区里,房间不大,摆设精简,书架上还放着许多新闻学的书籍。放在外面的旅行箱看起来就像随时会被装满。梁景泽看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夜景,忽然就迈不动了脚。

六年里,这条路他走了多少次,这片黑暗他站了多久,这样的再见他又幻想了多少场。

她背对着他正在给他倒水,“我妈不和我一起住,所以你和梁叔叔和好之前就先住在这个房间里吧。”

梁景泽没有应声,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的声线里有一抹难掩的,似曾相识的悲伤——就像他妈去世一周年那天,她站在操场和他告别被他一掌推开时一样。

 

他以为拒绝了她,其实他是用另一种方式选择了接受。

第二天,他挣扎徘徊,盯着教室黑板的瞳仁还是变得空洞漆黑。顾不上老师的质问和同学的唏嘘,他已然不受大脑控制的双腿飞奔在南京的大街小巷。

他真怕。

怕她听了昨天自己说的混账话,会借着去美国的由子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也怕他终于在覆水难收之后明白自己心意的坚决。

机场的人不多,他赶上了她的背影,却错过了她的转身。她远远地混进人群,他拥着空气,多么希望这个厚实的拥抱可以稳稳地落在她身上。

那段日子的煎熬,时至今日,他都不敢缅怀。

他是奢求的,他奢求她和他一样忘不了这些故事,他不敢换掉号码,他期待随时能听到她的声音。但他站在魏小三门外,还是从她和花妈妈的跨洋电话里捕捉到花期交了男友的噩耗。

 

“哎呀,”花期猛地一拍脑门,然后带着细微的笑意,说,“我忘记你没有睡衣了。”

他也恍惚注意到自己没有睡衣这件事情,本是想随便买一件就好,完全没想到花期把他带来商场就一头扎进男装店,一件接一件地给他试起来。

姚婷婷就在她为他翻衬衫领时适时地出现了,看着亲昵的两人还被店员开玩笑说是新婚夫妇,她目瞪口呆,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这就是你一天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的原因?”

店员在一旁马上噤了声,花期的手还腾在空中,而他早已追了出门。门呼扇两下关上了,她轻描淡写地指着那边,说,“就要他身上那件了,付款。”

她曾以为她忘不了他的原因是自己没有遇到更优秀的人,但当她甩了那个大学里受万千女生追捧的男神时,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一直是什么。

一年也好,六年也罢。

就算再来十年,她对他的倾心也一定还会像此时一般,几经周折,但一尘不染。

所以,当她出门看到梁景泽杵在路旁,因为身无分文而没有追上搭车离去的姚婷婷时,她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只是用刚好被他听到的声音,说,“梁景泽,我们在一起吧。”

黑夜中的霓虹模糊成五彩的圆点,空气里的潮热蒸腾住视线,她拎着袋子,离他一米不到。

就这一次,哪怕卑微,哪怕自私,我也想给自己的思念一个答复。

NO.6

不说话一般代表两种意思,一种是懒得回答,一种是默认。

花期的话,梁景泽肯定是听到了。可他接过了花期手里的袋子,没有说话。

那晚他们买了没用的衬衣和领带,却忘记了最重要的睡衣,于是梁景泽只能将就着白天的T恤和牛仔裤睡去。

梦里的他穿着浸汗的校服,走在妈妈的陵园,不远处的魏小三一席黑装,站在他妈妈的墓碑前,朝他招了手。

这是他妈妈的一周年忌日,魏小三身上的衣服和手里的花都和那天的一样。虽然心里满是厌恶,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过去了。

她把花放下,眼里充满愧意。她说,“景泽,对不起。”

那一刻,梁景泽蓦然惊醒,眼角湿潮,看到了坐在床边地上的花期,和角落里早就没了生息的仙人掌。那是他很久以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代表将爱进行到底。

梁景泽醒了,花期就该走了。

她刚起身准备回房间,却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住,很坚决,很用力,过了很久都没有松开。

她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非常非常,非常需要她。所以她退回去,像刚才那样继续盘腿坐在地上,头就放在他的胸前。

他说,“把那盆仙人掌扔了吧。”

花期的左脸贴着床,晃了晃,梁景泽分不清她是点头还是摇头。

这盆花是她从美国带回来的,也是她从这带去美国的,已经枯死很久了。当时她男朋友看到之后问她,Do you know what cactus stands for?”

No.Whats its meaning?

It means lasting love.

NO.7

得知梁景泽和花期在一起之后,梁爸爸开心得嘴都合不拢了。何止车钥匙,连咖啡馆的家业都想让他立刻接手,恨不得花期就成为自己的儿媳。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微笑地应着,不否认也不承认,掩护着一旁顺从的梁景泽。她从不知道出门之后,他是以何种心情松开了手,但她不想也不必知道。能像姚婷婷这样享受他的陪伴,注定只能是她不能奢求的梦想。

商量好对付梁爸爸的说辞,他们就闭紧嘴巴,立马分开,各自独行。有时候花期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并不知道现在的他对自己,还有多少恨意。

花妈妈大学刚毕业就因为未婚先孕被家里赶出门,生下花期后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如果不是魏阿姨的不计回报地接济,也许花期小时候会因为没有钱治病死掉,或者花妈妈会因为遭人唾骂疯掉。

总之,魏阿姨是她用一辈子回报都不够的人。

后来,就在花期上大学前,花妈妈终于遇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个美籍的华裔男人,也就是花期现在的爸爸,经济富裕,品行温和,对她和花期很好。她兴高采烈地带着花期去和好姐妹分享幸福,还遇到了好姐妹的老公和前妻的儿子。

当年带着花期一起去美国,花妈妈是义无反顾的。她常对花期说,人一辈子只要遇到一个这样值得自己爱并且已经被自己爱上的人,那么之前和之后遇到的苦难就都是惘然。

 

是这样吗?

 

从咖啡馆出来还没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花期就被一群黑人吹着口哨拦了下来。这样的事情她在美国也遇到过,不过那时候她还有男朋友,所以都是有惊无险。

而现在,似乎是有一点难逃一劫的架势。她诺诺地向后挪了两步,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胳膊,HeyGet out of here!”

顺着声音的方向,她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英语。

梁景泽学过搏击,对付这些人也算绰绰有余,等他们悻悻地离开,他就赶紧转身关切起来。

其实她还没来得及害怕,但她真喜欢这种被他宝贝的感觉。看着他担心的表情,花期带着戏谑的口吻,也学着他用英文说话,You okayI mean your girlfriend?”

Now you are my girlfriendYou should be safe!”梁景泽的音量猛地高了八度,表情认真得可怕,他的话一字一顿,不容拒绝,吓得花期即刻闭了嘴。

空气有些纠结,大概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等他稍微平静了下,也似乎觉得刚刚的反应不太妥当。他接过花期的包说,“车在那边,我送你回家。”

傍晚的天空铺上一层灰色,就着夕阳的余辉,他的声音格外柔和,“以后,我都会先把你送回家,婷婷那边不需要你担心。”

NO.8

很长时间,梁景泽和花期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在梁爸爸面前圆满了谎言,又不至被姚婷婷察觉。有时候,要是送花期到家时正好赶上饭点,他还会陪着她去附近的小吃店吃个小吃。

对于刻意回避的细节,他们只字不提。毕竟她的归来,本就不是为了结果。他的芥蒂在他心里,是别人解不了的诘难。

如果不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梁景泽和姚婷婷牵着手在大街上被从医院回来的梁爸爸迎面遇到,她想她可能还能撑更久。

当时她站在医院七楼的拐角,刚刚作别转身离开的医生,一抬头就望见了他额上剔透的汗珠。六月的南京已经热得发慌,魏阿姨从病房里传来的哭声歇斯底里,他没有告诉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妈妈要回来和魏小三叙旧,为什么她也非要回国,为什么她住着两居室而她妈妈却不和她一起。

他只是生硬地看着她,而她也直接地看回去。

然后,时空缥缈,眼前的面容熟稔生动,和多年前那场离别的主角完美地契合。

 

那天,她站在校门口堵住上午没来上课的他,把他拉去了操场。

塑胶的味道压过十月的萧瑟,正午的阳光卑微又谦和,她说,“梁景泽,我明天上午10点的飞机,去了那边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能不能,好好地告个别?”

那是梁景泽对花期冷眼相对正好三个月的时候,也是他妈去世一周年的忌日,清冷的秋风吹过他还未干透的眼泪,他低声问道,“你以为你是谁?好好告个别?你凭什么出现?又凭什么离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就完全变成了嘶吼,“如果要走,带着你的魏阿姨一起啊!你们有什么资格伤害了别人,还要故作姿态地活在世上?”

花期被他一把推倒在地,操场上很多同学都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神恨恨难平,即使受着指点,还是毅然转身,绝对不肯伸出手拉她一下。

 

原来,忘不了怨恨的不只是他。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不瘟不火,和平时一样“梁景泽,恭喜你,你如愿以偿了。我妈今天走了,我失去了我唯一的亲人,魏阿姨也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隔了很久,她的眼睛瞟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忽然柔软得像在试探,“现在这样,你会满意吗?”

其实,从他把她放到对立面时,她就毫不犹豫地站过去了。

最初的花期和梁景泽早已分开,现在的花期和梁景泽,不过是为了爱各怀歉疚的两个傀儡,而已。

从医院出来,他去了很久没去的酒吧,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胃里,除了辛辣,他什么滋味也没尝出。他口袋里的手机换了几轮,花期的号码一直都在。

NO.9

梁景泽再见到花期是半个月之后自家的咖啡馆门口,他没进去,她刚出门。门里的梁爸爸还在咀嚼她的话,所以没有送她出门。他怕儿子步自己的后尘,所以对他的爱情横加阻挠,但如果对他来说,魏阿姨是经历错误后找到的注定,那对景泽来说,凭什么姚婷婷就是错的?

她诚实地坦然了和梁景泽的不适合,却对相爱二字讳莫如深。

她说,“梁景泽,一会儿我就回美国了,禄口机场,两点半的机票。你要不要送送我?”

彼时,他讶异得瞪大了双眼,随即又充满理解地掏出了车钥匙。

车子停在路边,她插着耳机走在他身后,握住了他的右手,和她想象的一样温暖厚实。车子尖叫一声开了锁,他的右臂在空中,平稳僵直,没有拒绝。

Moonlight Sonata》舒缓而动情,她最喜欢它的原因,也许他从未记得。就连高一那年和他重逢时的心情,他也一定不曾感受。

花期摘下一只耳机,递到了他面前。

这首曲子人声嘈杂,琴声久远,是她在钢琴班时拿录音带录下,后来又录成了音频,是梁景泽弹的。

 

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小花期就拿着魏阿姨送给她的钢琴班的听课证去了少年宫。老师一推一开钢琴教室的大门,梁景泽深情演奏的小小身影就映入她的眼帘。

摊开的钢琴谱铺在琴盖上,他坐着椅子,手指在琴键上游刃有余。她问老师,“老师,他叫什么名字啊?”

老师说,“他叫梁景泽,是我们班上弹得最好的孩子,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问问他。”

她没有去问过他问题,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起。他的气质冷峻又疏离,但她却体会到莫名的亲近。

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会是她最爱的曲子和最难忘怀的男孩。

梁景泽三个字,也将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字眼。即使他从不知道站在天台上的自己是多怕他就此离开,又多感激他能出现。

那种叫做梦想成真的感觉,她心心念念,就是如此。

 

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里面的音乐戛然而止。他再三思量,还是开了口,“花期,我看了通话记录……那天……就是你妈去世的那天……我喝多了给你打电话……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她的笑声像铃铛一般,口吻里带着玩笑,“那确实是,不过混帐的话,怎么也是比不上六年前的。”

盛夏的蝉鸣此起彼伏,她的笑话真不好笑。他绷着脸,把耳机还给她就上了车。

车上冷风开得很大,他没有送她到机场,是她先要下车。他没阻拦,掉头就混进堵车的长龙。而她知道他会看,所以并没走。

倒车镜里的花期,温婉美好,张合嘴唇,一字一句就像在说,“我们分手。”

NO.10

花期的继父就等在机场,抱着花妈妈的骨灰盒。她的雪纺连衣裙迎风摇曳,看着他们,她忽然打心眼里地羡慕。

眼前的路和六年前一样,她不回头也没转身,不惋惜也没叹气。如果一切都和六年前一样,那在她身后也一定有可能会出现和六年前一样的少年。

他大汗淋漓,穿着校服,匆忙而至。

妈妈去世的那晚,他含混着大舌头,的确是说了什么的。他说的字字肺腑,所以她才必须得走。

他说,“花期,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就像我妈因为离婚自杀时我的感觉一样。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不怪你,更不怪你妈,连魏小三也是无辜的。可我该怪谁呢?怪我自己无能为力吗?害我妈死了却还要和我爸享受着好日子吗?”

他说,“花期,我妈一周年忌日那天,我去墓地看到了魏小三,她穿了一身黑色,她和我说对不起,她怎么能和我说对不起呢?她这样我该怎么去恨她?”

他说,“花期,我妈离婚之后不肯让我去看她,她说她看到我会想起我爸,会难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走之后,我却一次次站在你家楼下想像我们一起生活的画面?”

他说,“花期,你知道吗?六年前我在机场看着你的背影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了。我妈得不到的幸福,伤害了她的我和我爸又凭什么?我也没资格得到我爱的人,我活该……选择的每个人都不如你……活该身边的每个人……都像你……”

他说,“花期,我求你了,求你放过我。求你别再让我伤害你了,别再让我除了对我妈愧疚,还要对你亏欠,行吗?”

就像晴天的大海掩于雾霾,闪耀的波光都变成嗓子的喑哑。到后来,他的哽咽越发明显,连那句“我爱你”都差点没有说清。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妈妈说的都对,就算短暂,但他们至少也名不副实地在一起过。

这场独角戏,演过就罢。

这个人,爱过就好。

NO.11

花期走后,梁景泽时常在坐在咖啡馆的钢琴前一遍一遍弹起贝多芬的《月光曲》,姚婷婷在一旁听得不耐烦,就没好气地责问他是不是只会这一首曲子。

她对音乐一窍不通,不够懂事也不够温柔,就像她总也讨不来梁爸爸和魏小三的欢心。只是梁爸爸不再过问,所以他们也就顺理成章。

去年11月他在金鹰商场闲逛时,姚婷婷是一楼琴行摸不清思路的兼职小妹。她的亚麻色长发,白色过膝裙,和面前的三角钢琴,都以似曾相识的姿态呼啸而来。

他对她说,“好久不见。”

她仔细辨识了一会儿,反问道,“我们认识吗?”

他把钢琴盖上,去吧台摆弄起新买的仙人掌。他以为,只要他记不得旋律,想不起面容,那时间就可以判他不再喜欢也从没牵挂。

可他拗过了所有人,到底还是输给了自己。

他问,“你喜欢贝多芬吗?”

姚婷婷愣了一下,然后无谓地耸耸肩,没有回答。

那一刻他知道,从小到大,那个叫做花期的女孩,在他的独角戏里,从来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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