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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大漆谜踪

 楠q 2017-01-05
大漆谜踪
刘培国
(作者注:此前本文曾分5次发表,现将进一步修改补充的文稿贴出,见教于诸位网友)
曾经赫赫有名的博山大漆,在整个胶济沿线乃至京津一带,繁荣兴盛了不止一个百年。上了年纪的博山百岁老人,凭记忆还能说出博山大街从姚家胡同、双磨胡同向南,直到小刘家胡同,那一家连一家的漆店,赵子芳、赵连芳的关中漆店、郭济远的瑞成漆店、李方正的方正漆店、任桂元的信诚漆店,以及说不上东家姓名的顺兴漆店。无法估计这些陕西背景,或是陕商直接经营的漆店,几百年里,将多少秦岭山地的生漆,源源不断地输入博山,又经过了博山能工巧匠的手,制作出典雅华贵的罗汉床、太师椅、八仙桌、皮箱、坐柜、三抽桌、条山几、锁地抽头桌、憋煞猫、梳妆台、脸盆架、花架等大漆家具,还将针线簸箩、扁担、箢子、食盒、传盘、烟灰缸、针线轱辘、风筝拐、印盒、蜡台盒、梳头匣、抽打把、搁盘座、桌灯座等等一切木制、藤制的琐小器具,均用大漆刷了,使之精美绝伦,输送到北方广大地区,让博山大漆声名远扬。
有意思的是,在中国北方,作为奢侈品的大漆,除了皇都紫禁城金銮大殿的云龙屏风、天子宝座使用,王候朝贵专享,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博山一样,长达数百年里,遍及寻常百姓之家,什么桌椅、床橱、板凳,直到箱、柜、匣、筷,都用大漆漆过,使每个四合院里的殷实人家,极尽富贵奢华之相,外人无不艳羡。直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整套的大漆圆房,仍然是青年人婚嫁筹办圆房时的不二选择。中国七千年历史的大漆,究竟哪朝哪代、由谁带进了博山?巨大的神秘吸引我透过蛛丝马迹,去寻找博山大漆的身世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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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修博山县志》记载,“城关木工所制桌椅床箱凳杌折屏镜框等器盾缝细整髹漆光泽为他县所不及”。“髹”在中国古代就是以漆漆物的意思。漆就是大漆,来自一种植物漆树,博山有漆树生长吗?翻开《淄博市志》,在第八章“自然资源”中的“生物资源”部分写着:“漆树在淄博栽培历史悠久,质量好,近年来已有大量发展。”可是我没有找到漆树,并没有死心。《尚书禹贡》里有一段话,也佐证了漆树在山东的存在,“兖州厥贡漆丝,厥篚织文;青州噘篚檿丝;徐州厥篚元纤缟;扬州厥篚织贝……”可见山东一带多漆树,在几千年前已经用漆和丝作为贡品了。那么兖州与博山能扯上关系吗?查阅历史沿革,眼前出现了喜人的一幕:《淄博市志》关于博山建置沿革里说,博山区境新石器时代就有氏族聚居……
西汉北境属青州部济南郡般阳县,东南属兖州部泰山郡莱芜县;东汉改属齐国;南北朝刘宋永初元年(公元420年)属兖州部泰山郡赢县……。博山东南部坐落着鲁山山脉,难道是这里有漆树生长?我想起了池上林场已经退休的老黄场长,他了解鲁山之阴大大小小的山脉,像了解自己的十个指头一样熟悉,如果那里有漆树,他一定会告诉我的。电话里听得出,他还是那副好嗓门:“小峰口那片山上前些年栽种过,没有成功!可能是土壤不适合。”这些努力使博山大漆的身世之谜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我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博山以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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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清明,我来到周村大街,去搜寻“顺兴漆店”。据说,旱码头的抢救性保护,使“顺兴漆店”这个与博山大漆勉强关联的店铺旧址幸存下来。
果然,进周村大街不远,阴刻在硕大灰砖上“顺兴漆店”四个楷体大字,赫然镶嵌在一栋二层古旧房屋的门楣之上。这四个大字,把我死死地钉在麻石铺就的街面上,久久动弹不得。周村商埠里,竟然真的保留着一百年前大漆经营的印记,而大漆文化当仁不让的中心,只有十数里之遥的山城博山,却把街市门庭里一息尚存的旧东西、旧气象,打扫的干干净净,令我们只好去那
古稀老人的长嘘短叹里,寻觅逝去的尊严和荣耀。
话说民国初年,在孝妇河西岸依山傍水的房家林外,一溜摆开十来家木匠铺,与估衣市毗邻,再就是李德喜的水仙火烧铺、李仁山的蒸包铺和石蛤蟆的水饺铺。时有刘氏亲兄弟四人,依次是序发、序诚、序臣、序珍,皆为木匠世家。十来家木匠铺里,就有序发、序诚与序珍分别经营的
木匠铺,木器活儿兼带大漆,最为著名。唯独序臣没学这木匠手艺,偏拜了北门里的漆匠高手刘在福为师,入了漆行。
古颜神大漆匠门不下十几家,同在北门里的就有曲福成、曲福增,还有王氏家族的王怀宝、王怀远、王怀玉、王怀珠,博光戏院隔壁的吕金第、东关街的钱家福、十字路的宋家,都是响当当的漆业行手。漆匠生意与漆店、木匠铺不同,不须设店开厂,都在各自家里挂出一个“油漆”的招牌,哪里有生意便上门服务。同在北门里,刘在福的宅子位于西更道,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冤屈胡同口,高高的台子、宽阔的门厅,靠近福门桥闹市,又是同族同宗的长辈,刘序臣拜刘在福为师顺理成章。
3
刘序臣进入颜神漆行以前,就以绘画擅长。有人曾见过他画的吕祖老爷、关公老爷立轴,均形神兼备。他在深宅大院迎壁墙上画过的墙皮,也相当有名。刘序臣进入漆行时间不长便声名鹊起,虽说还跟着师傅,都知道他已能在大漆圆房上画一手好画,颇有青出于蓝的意思。“世上难学,吹金着锣”,说的是大漆描金彩绘学成不易,其难度有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可以一比。过去拜师学徒是门里徒弟,四年里师傅管吃管住,但得随师干活,年三十回家,初一晚上就得回来,在师傅跟前不离四指。即使这样也有人难以出徒。有位漆匠学徒可能贪玩,也许悟性稍差,遭伙计们调侃,说他紧学慢学就是不会,末了反倒师傅催着他赶紧出徒。他赖在师傅家里高低不走,逼急了他便反问师傅,咋就老撵我出师,这才学了几年?你也不好生看看立师状!立师状就是拜师收徒的合同。师傅开开憋煞猫的抽屉,找出来一看,原本四年的契约,竟然被人涂改,变成了四十年!
事实上,如同许多手工技艺一样,天份和悟性有时是必须的。天生刘序臣聪颖灵透,师傅一点马上心神领会,师傅三咸其口的也能意会三分。过去,再著名的大漆匠人也要时时考虑生计,所漆的有大漆圆房,也有油漆的家庭门窗、庙宇廊柱,漆画之余的粉刷裱糊都是糊口的生意。日本人占领时期,博山城里生意萧条,手工艺人之家亦时常断顿。刘在福的夫人,西河人士,妇道人家却识文断字,什么三国西游,什么翟三虎赵班玺,娓娓道来头头是道。更奇的是特别心灵手巧。正月里没有油漆生意可做,刘夫人就教孩儿们绑糊风筝、做“拔不倒”去卖,哄小孩,倒也挣到一些散钱。“拔不倒”就是不倒翁,刘夫人的不倒翁很好的发挥了绘画的特点,把“关公”、“张飞”、“武大郎”、“阿福”等各色人物描摹得十分生动。先做一个圆底的泥碗,比真正的饭碗要小,要深,要厚,晾干。再用黏干泥做成高度不一、下口比泥碗内径瘦一圈的泥胎,往那里一树,像一截截高矮不等的棒槌,低的如同窝窝头,高的却足有半米多高。泥胎上用草纸糊严,糊不止一层,晾到挺身,从上到下用刀犁一道口子,慢慢将草纸壳子从泥胎上扒下,复将刀口糊严,成了一个分量轻极的纸胎。彻底晾干以后将纸胎下口对接到泥碗上,恰好不松不紧装进碗口,最后用毛头纸或粉莲纸全身糊上表层,用立得粉也就是水粉颜料绘上人物鼻子眼睛。刘夫人最喜欢看刘序臣给“拔不倒”开眉眼,不管别人给玩偶化的妆好歹,只要经过了刘序臣的巧手,那些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人物便个个有了表情,憨态可掬,让人忍俊不禁。用刘夫人的话说,喜气!连刘序臣的师傅刘在福都不免心生妒意。据说未等四年学徒期满,刘序臣已在北关街上自立门户,打出博山大漆匠门无人敢挂的八字招牌:“油漆、彩画、裱糊、粉刷”,头前是“刘序臣”三个大字,末了是四个字的郑重承诺“定期不误”。
毫无疑问,名师引路、孜孜以求,刘序臣一定是民国时期博山大漆艺人中的翘楚。他的漆画素享“画得好”的口碑,漆店的老板们也有三分敬意。过去,旱码头周村的花灯,素与博山的扮玩同等出名,有好多年的正月十五,周村“顺兴漆店”的甘掌柜,都把刘序臣当座上宾请到周村看灯。可惜刘序臣当年的作品散落民间,文革时期破除四旧,养花养鱼都属封资修,青花唐彩沾上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一律砸碎,床橱上的好多精美漆画也被主人用烧红的烙铁烫的面目全非,这才作罢。没有几件漆画珍品能逃过此劫,至于那些曾经悬挂在富裕人家客厅中堂的彩画立轴,更是杳无影踪。不久前,我到辘轳把“林森木业社”后裔张荣高先生家里作客,路过令爱的闺房,一眼看见宁宁的卧榻竟然是地地道道的博山大漆棕床,三面裙板上是连绵不断的描金漆画,有凤凰牡丹,有喜鹊梅花,金漆闪烁,栩栩如生。我自以为见过的漆画不少,但像这一系列,其笔法娴熟,其笔触细腻,其形象生动,是我平生见所未见。我立刻打问,这是谁的作品?我心里暗自揣度,最好是刘序臣先生的遗作,如果是今人作品,我希望这位漆画高手还健在人世。“是我的表叔刘升奎,年前还曾见过一面,八十多岁的高龄仍很硬朗。”没出一周,我就在张店北营华菁园见到了刘升奎先生,令我大喜过望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刘序臣正是刘升奎先生的父亲!难怪刘升奎的漆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神韵!
有意思的是,尽管传承博山大漆的条件得天独厚,刘升奎的漆画却是半路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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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刘序臣并未打谱让刘升奎子承父业。1947年,刘升奎整18岁,日本人已经投降,但博山的八路军和国军还在“拉锯”,国民党不断把年轻人征入军队,或者拉伕,弄得孝水两岸鸡犬不宁。刘升奎被刘序臣送到南京学做百货买卖,不久全国解放,买卖没有学成,回到老家,进了博山电机厂。业余时间,刘升奎到文化馆所在的北亭子学画,同学中年长的有光焰、杨振寰,年小的有于兆吉。六十年代初,一些工业项目下马,城市职工相应号召,为承担国家困难,走上了精减返乡之路,刘升奎下放回家,这才拾起了大漆手艺。由于刘升奎扎实的美术功底,从小又不曾中断家庭漆画作坊的濡染熏陶,立刻,刘升奎的回归便使传统博山漆画锦上添花,轮番受人邀请,一时无出其右。像张荣高先生家的两张裙板大床以及大漆立橱,上面的好几幅描金漆画,均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自刘升奎之手。在这些漆画作品中,除了凤串牡丹、喜鹊串梅外,我还有幸看到了英雄独立(雄鹰在皴石上昂首而立)、藤萝富贵(紫藤蜜蜂)、猫蝶富贵(牡丹丛中猫蝶嬉戏)和安居乐业(鹌鹑在菊花、红叶中闲庭信步)。最最绝妙的是,我竟然在刘升奎的小儿子家里见到了老人的得意之作——世所罕见的百子图。在400毫米高近5米长的三面棕床裙板上,刘升奎先生足足画上了100个形态各异、呼之欲出的童子,有的围桌诵读,有的燃放爆竹,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收放纸鸢,有的雀跃扑蝶,有的追逐打闹,有的坐卧小憩,有的端盘,有的扫地,有的背稚儿,有的弄玩具,有的下棋,有的游戏,有的玩狮宝,有的舞龙灯,个个动作迥异表情生动眉目传神煞是可爱。如果较真细数,却发现怎么数也是99个,如何叫做百子图?是作者的一时疏漏?主人说话了:“过去老人讲究,百子图并不画满,留出一个空缺,床上的新婚男女再生一个,岂不就是百子!”
叫人郁闷的是刘升奎先生的儿女们热衷它业,其独特技艺后继无人。
“博山真的没有大漆了?”临别刘升奎先生时我忍不住询问,因为张荣高先生告诉我,博山确实再也见不到大漆的影子了。
“还有,”我立即支棱起耳朵,“只是不在城里了,”语气沉稳、不苟言笑的刘升奎老人说,“岳庄有个张培福,应该是博山最后一家了,他也许还在干。”
我如获至宝,循着刘升奎老人的指引奔岳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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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福的家里有个好大院子,堆满了板材木料,两大间南屋是他的作坊,老两口住在三间北屋。张培福结实敦壮的身材,不笑不说话的神态,洪亮的嗓门,眼睛里闪烁着善良的狡黠。老伴正要出门,去闺女家“送竹米”,留下我们俩人端着茶水拉呱。我进门之前,张培福刚升了东屋的地炉,没说几句的工夫,脚底下烫得不行,不由得来回搓脚。
话题从学徒说起。张培福今年73周岁,小刘升奎7岁,却比刘升奎早13年入门。博山八陡岳庄,有三家著名木匠铺,主人分别是岳干生、岳培生和芦玉章。张培福的父亲张顺田自幼穷苦,在黄家大洼煤矿上做模型工的姐夫把他拉巴成人,娶妻生子,教他学了木工手艺。张顺田与岳干生是亲表兄弟,一直在他的铺里干活。一代名家刘序臣的师傅刘在福,有四个儿子,依次为刘序庆、刘序恒、刘序顺、刘序华,都是刘在福嫡传的漆画艺人。其中老三刘序顺大漆手艺相当了得,从事油漆的时间最长,1973年,60岁的刘序顺离开人世。早年,举凡岳庄三家木匠铺揽下的活儿,乡下的、城里的,糊虚棚、油门窗、漆画圆房的部分都请刘序顺来干。税务街的万威布店、赵家后门的德馨池、鱼市街的复兴池,都有他们的杰作。如此来来往往,张培福的父亲与刘序顺多有接触,私下有了叫儿子拜师之意,遂请岳干生出面做荐师,玉成此事,拜师谢师一概按俗规办理。1951年11月,15岁的张培福在荐师的主持下隆重拜师,还力作主张,认了刘序顺干爹,以图能学到更多技艺。别看八陡的南庄、岳庄、苏家沟、石炭坞、窑广远离博山城区,似乎经济并不发达,人家过日子却十分滋殷,一点也不逊于城里。闺女出嫁儿子娶亲,所有大小圆房一律大漆,决不二四。故八陡一带便有的是大漆活路可干。于是38岁的刘序顺,时不时地就拖拉着15岁的门里徒弟张培福上山干活。师徒俩往往夜里两三点起来就走,张培福挑着两只木箢子,一头工具一头漆,顺着铁路跑到秋谷坐火车到八陡,下火车再沿山路下步走,赶到岳庄正好明天。
眨眼就是四个年头。19岁的张培福想出师,张顺田捅咕着荐师先生岳干生说和这事。
“咱到期啦,是不是得出师啊?”岳干生找到刘序顺。
“一共学了多少活路?能干?”刘序顺反问。
“那你说咋弄?”
“咱有这根界限,还是跟着干着吧!”刘序顺的口气挺死,岳干生没再硬拧。这样,快20岁的张培福正经顶个人使,刘序顺每月发给10块钱,在博山八陡之间来来回回干了几个月,快熟麦子的时候,八陡岳庄一带普遍没了活,门头没人刷,大漆活也不跟趟,师徒俩连续在家歇了好几天,张培福觉得是个机会,就说:“爷,这几天没啥干,光吃闲饭。直上还有点粮食,要不我上去住两天?爷这里随叫随到。”刘序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张培福回了岳庄。
陆陆续续的,都知道张培福出师了,谁家有活了开始来找。遇到婚丧嫁娶,有好几天才能完成的大宗活路时,还不能忘了师傅,张培福就30里路跑下去:“爷,谁谁谁家要漆两付家什,上去漆漆吧?”师傅就挺熨帖,“走,上去干干。”整个1956年,人们看到刘序顺在岳庄出出进进了一段时间后,没有再来。一来张培福逐渐上了道,二来张培福不给师傅打招呼,刘序顺也没啥看法了。但每逢三节五寿,张培福必须备上六色重礼,到博山干爹家里住上一宿两宿,有活时也下手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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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1958年,大跃进蔚成风气。学徒时,张培福的户口迁入博山,1956年迁回。大跃进开始后,都知道张培福的户口不在本地,大炼钢铁就没叫他掺和,这正如了他的意,跑到石炭坞增福山木业社干大漆。秋后,张培福加入黑山公社铁木制修厂,制修厂有个油漆组,油漆组共计10个人,组长就是张培福,一干干了28年,直到1986年退休。
自古以来,博山大漆自陕西输入,陕人调兑,陕人专卖,其中奥妙,秘不外传。博山大漆工匠艺人只管买来熟漆成品,照例使用,直到公私合营,博山多数漆店并入关中一家,收归公有,其余一概关门歇业。随即,生漆调兑成为漆匠们首先面临的课题。原来,人们使用的大漆由生漆、桐油等调兑加工而成。
一个问题出来了,生漆是种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
漆字原作“桼”,象形,上木下水,指的就是生漆。天然黏汁在漆树的皮下分泌,山民在漆树身上割开漆树皮,切成斜形刀口露出木质,插接大的蚌壳或竹碗,叫“漆盘”,让漆液慢慢流入,取下“漆盘”将漆液倒入桶内密封,再将“漆盘”插回原处。收集起来就是生漆,俗称大漆。“桼”字“木”和“水”中间左右各有一撇,便是漆盘。漆树是我国特有林木,主要生长在秦岭、巴蜀山地以及云贵高原。一棵漆树树龄满八九年即可割漆,每年都割,小暑至大暑期间气温高湿度大,漆树产量高质量好最宜割漆,所割漆液称为“三伏漆”。割漆要充分考虑切口数、切口距离和割漆频率三者关系,不能乱割,乱割会把漆树割死。生漆产量很低,有“百里千刀一斤漆”之说。《本草纲目》记载:“漆树高二三丈余,皮白,叶似椿,花似槐,其子似牛李子,木心黄,六月、七月刻取滋汁……以金州者为佳,故世称金漆。”漆树怎么进入了李时珍的视线?原来生漆还是味补药。《本草纲目》谓:“漆性毒而杀虫,降而行血。”又说,“干漆入药,须捣碎炒熟,不尔损人肠胃,若是湿漆煎干更好”。华佗曾炮制漆叶青粘散,久服可去三虫,利五脏。当代医药把干漆引入抗癌药物,主要利用其破瘀、消积、燥湿、杀虫等功效。
中国漆文化源远流长。古代蜀地先民七千年前就知道割漆用漆,故大漆有国漆之谓。《史记》载:“庄子者,蒙人也,名调。周尝为蒙漆园吏。”就是庄子东周时曾做过宋国的“漆园吏”。《史记·货殖列传》云:“陈夏千亩漆,与千户侯等。”如果拥有一千亩漆树的话,那么这个人的政治地位就相当于一个“千户侯”。我国出土的新石器早期河姆渡漆器,色泽艳丽如新,决非现代合成漆所能媲美,堪称“涂料之王”。漆文化在汉语词汇中多有体现。“漆黑一片”,用漆来形容黑暗,其实生漆割出来是乳白色,一接触空气便开始变色,黄、红、紫,最后是黑褐色,所谓“白赛雪、红似血、黑如铁”。“如胶似漆”说的也是生漆,割下初始即很黏稠,然后逐渐固化,直到形成坚硬如铁的漆膜。古代先民还用来充当黏合剂,闻名于世的三星堆金面罩就是用大漆把它和铜头像粘合到一起,其粘接之牢固,让今天的文物修复专家动用了牙科电动工具才勉强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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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私合营后,大漆紧步粮食后尘成为国家专控的二类物资,市民家里儿女婚嫁制备圆房需要大漆,村委会要出具证明信,最多准售10斤漆,漆三件圆房。此前漆匠们从漆店买到的是经过调兑的熟漆,如今国家只有少量生漆入市,供不应求时,还要再想办法,搜罗货源。原方正漆店经理李方正,陕西华县李家堡人,30几岁就在济南卖漆,40多岁来到博山,先在关中漆店,后建立方正漆店,靠贩漆、调漆、卖漆赚足了银子,左右两房媳妇,大的不到三十,小的十六、七岁,来自济南历城,据说家里还有原配。1964年,大漆供应越发紧张,不敷使用,张培福找到渐渐熟悉的李方正,说,李师傅,你是陕西人,你陪着咱上趟陕西吧?李方正说行。张培福好不高兴,赶紧打报告请示博山区手工业局,局里出了证明信,允许黑山铁木制修厂去陕西采购大漆。
李方正领着张培福坐火车到了华县,住到李方正家里,说咱住个四五天,先打听打听。这李方正回了老家,乡党见了乡党,切磋的不是大漆,也不是酒饭,而是书法,这一切磋就切磋了一个礼拜,末了却打听不出大漆的消息。于是开拔,他们过秦岭、去陕南,直到河南洛阳。每到一地便四下萨摩,知道生漆由老百姓割来,送交供销社,供销社再统交到土产。在洛阳,两人住进“今古楼旅馆”,前台上有块牌子,写着“贵重物品一律交柜保存”,张培福乖乖地掏出小手巾包着的1200元钱,递给服务员,把服务员吓得不轻:“这还了得!你咋带这么多钱,多危险?”张培福说,“急买卖,汇钱来不及啊!”洛阳的供销社已经见到了生漆,但是只供应基层供销社,对外不卖。张培福急的原地打转,转悠进一家信托行,一问生漆也有,还是不卖,但那里头的营业员给张培福介绍可以到栾川县庙子供销社试试。张培福看见了希望,李方正却感冒了,说你先去看看,我歇歇就来。张培福独自一人又扎进了秦岭。已经逼近年关,秦岭深处寒冷袭人。到了庙子,递上揉搓得不成样的介绍信,供销社的人好不热情,“这么远来的?快进来暖和暖和!”弄来大块的木炭,把火盆弄得旺旺的。供销社的人又说话了:“我们不敢卖一些,少一点行!”张培福便高兴得不行,忙不迭的说谢。人家又说,只能卖给一捅,不足100市斤,往上交是6块一斤,得加一块钱,行就买。还有不买的道理?买下大漆,运输成了愁脾,从栾川到洛阳204华里。一位王主任帮着跟邮政车商量,嫌生漆有毒不运,好说歹说才答应下来。漆到洛阳,办上发往八陡站的零担,张培福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一个礼拜过去了,在厂里着接货的张培福有些发毛,就跑到八陡邮局往洛阳站打了4块钱的长途电话,对方说昨天把货发走了,两三天后,张培福接到了铁路大票,一只椭圆的大木桶,捆了好几道腰箍,总算运到了厂里。又过了一个礼拜,突然接到栾川县发来的电报,问贵厂是否从庙子供销社购买生漆?如果是,告知你厂的银行账号。张培福又慌了,到底又出了啥事?领导说写封信问问。很快收到了回信,账号里也涨出了一笔钱,庙子供销社在生漆销售中私自加价,兹将加价部分如数退回。
之后整个六七十年代,张培福数度奔赴秦岭一带,在黄花岭、小木岭、镇安、西安、渭南、洛阳的供销社和土产公司间穿梭,进入八十年代以后,四川生漆送货进入博山,价格大致在七八块钱一斤,但川漆的质地远比陕漆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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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又凭什么来鉴别生漆的优劣?
《本草刚目》记载:“凡验漆,惟稀者以物醮起,细物不断,断而急收,更又涂于竿竹上,荫之速干者,并佳。”李时珍还对鉴别生漆真假优劣编成口诀:“微扇光如镜,悬丝急似钩。撼成琥珀色,打着有浮沤”,让我们领教了这位医圣的文学才能。张培福验漆用一小玻璃片,手指头抿起生漆在上面一抹,内含多少杂质、水份便一目了然。张培福说生漆是讲分数的,即漆与水的比例,他认为栾川生漆没的说,七分漆三分水,极少杂质。生漆中的水份不能过多又必不可少,唯有杂质是祛除务尽的。
先是拧漆。就是借助简单的机械,一架自己便可以制作的“拧床”——在一个平台上,两头固定一个辘轳把,紧住由两层“双飞龙”白布重叠而成的布囊,装进生漆,两只辘轳把反向用力,将囊中的漆液滗出,滤掉杂质。然后是兑入桐油熬漆。桐油如同大漆,也是一种纯天然制品,是我国特产油料树种油桐种子所榨取的油脂。具有干燥快、光泽度高、附着力强、耐酸碱等特性。熬漆是个技术,分寸极难把握。木柴文火烧到一定温度,超过260度时兑入桐油,达到280度时赶急端下锅降温,再热了端不迭就熬瞎了。生漆、桐油在高温的催化下经过搅拌充分混合,再拧一遍,就是可以用的坯油就是熟漆。生漆里加多少桐油,须根据生漆自身水份而定,以七分漆为例,一斤生漆要加四至六两桐油,张培福的体会是,“生漆无油不亮,无水不干。”颜色、干头、亮头,一直是张培福关注的焦点。民国时期的《森林》杂志刊登了李蓉的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生漆的加工:“叩取采集之漆液入铁锅或铜锅中煎暖之,俟软化后投入切断之绵,搅拌之。次掬取绞之,置于麻布上,更缚以绵纸类,并滤过之,或用滤器去其污物,盛于浅木钵或箱内,斜置于日光中晒之,频行搅拌,以促进水分之放散。经一日间,漆液呈暗褐色,斯时加以荏油、桐油或榧油于其内即得。油类之用量,随漆之品种不同,最多不过漆液之二成,亦有不混入油类者,是为品质最良之漆。”
熬漆不好掌握,用漆就更加关键,这便是刷大漆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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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刷大漆这个在南方广大地区或许极其普通的技艺,提升到艺术的高度,决非危言耸听。原因是,大漆是一种极有个性的物质,它的秉性与人们对事物认知的常理背道而驰。
大漆喜阴、喜潮,在温度、湿度适宜的条件下,它善解人意,与大漆艺人配合默契,颜色、干头、亮头,张培福紧盯住不放的三个要害问题,会完美到出神入化的程度。
首先要有专门的漆房也叫荫房。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曾与辘轳把张家大门的张荣标同学数年,经常钻他们大院的地窨和防空洞,那里头有好几处成为张家木匠后人漆圆房的好地方。但一般而论,不是哪一家漆匠家里都有这个条件,只好尽量选择适宜的季节。民国时期的著名漆匠都是上门油漆,多挑选夏秋多雨的时候在主家搭建荫房作业。
荫房简捷实用。地面挖出三面地槽,立四根木头,矗起三面数米高的秫秸箔帐,埋住。麻刀黄泥抹匀,里外刷上白石灰膏,干净而又整洁。覆盖一顶苇席或帐篷。地要裸露,满地里均匀洒水,不止一遍两遍。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向我叙述他小的时候,在房家林刘序发、刘序诚兄弟木匠铺荫房里看到的情景时说,不断的洒水,还用全是铜版纸的洋文报纸铺了一地,控制地面水份的蒸发,漆匠们就在这种环境里抓紧干活。刷漆的时候阴雨连绵,是上上天,干燥的西南风则是大漆的死敌。
大漆忌火风。大漆文化在博山落地生根的奥秘,被张培福一语道破。当2009年春天,坐在他家有地炉的东屋,被他家的地炉烫得直搓脚的那个晌午,张培福一下子说出这句话,如醍醐灌顶,我的大脑豁然开朗。你看吧,泰沂山区连绵几百里山地,山地延至博山顿时座下一个楔形盆地,三面环山。盆地里山高水长,林泉密布,当仁不让的第二泉城,正西有莽莽原山遮天蔽日,西南更有巍巍泰山高矗一面黛色屏障,有泰岱云霭的屏蔽,有泉河流溪的浸润,张培福所说的西南风、火风,又如何能够在博山片刻伫足?这岂不就是一个天然的荫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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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茬家具首先打磨抛光。现在用的是粗细不等的砂纸、砂布,怎么说也是工业的产物,古时候是没有的,直到日本鬼子进博山以前,博山大大小小的木匠作坊还在用鲨鱼皮磨光。据老人讲,鲨鱼是小鲨鱼,其刺细密,却比砂纸厉害。鲨鱼皮也有粗细之分,或者鲨鱼有大有小,或者取诸鲨鱼身上的不同部位。磨光完了是刮腻子。腻子就是将一些辅助原料掺进生漆,也叫漆灰。南方很多地方调制漆灰的用料可谓五花八门,以泥土调和生漆的泥灰、以石膏粉末调和生漆的膏灰、以猪血调和生石膏粉的血灰、以砖头粉末调和生漆的砖灰等,只有博山人捉摸出的粉灰最地道。粉灰就是用生粉调和生漆打底刮腻。粉灰除具备其它漆灰的优点,它还不遮木纹,使上漆以后的圆房纹理清晰通透完美再现,而木质纹理中存在的个别虫眼、补丁,却能很好的覆盖,漆后不露一点痕迹。而使用其它漆灰,容易在漆灰与木胎之间形成隔膜,不能使大漆嵌入木质,多少会影响漆膜的牢固,更大的问题显然是这样漆成的家具漆色不透明,再精美的木纹肌理也得不到表现。古有“南漆北蜡”之说,意思是南方潮湿家具易受损害需要用漆保护,而北方干燥只需上蜡即可,还可展现美丽木纹。言外之意还有大漆毕竟存在覆盖原木纹理美观的缺憾,但是这种缺憾在博山漆匠的手下,根本就不会发生,博山人的聪明就可见一斑了。
博山人把上腻子这道工序叫镪灰,镪灰用飞薄的牛角刀,既有刚性又有韧性。家具的前脸、两侧显眼的地方,要“镪满灰”,镪匀镪满。不重要的地方要“镪找灰”,只须把那些有瑕疵的地方盖严镪平,找补找补,保证漆完了以后痕迹全无。上完腻子再次用细砂纸精磨,磨得木胎表层近乎放亮,手指一触发滑,然后准备刷漆。刷漆用猪鬃扁刷,木头刷把四五指宽一巴掌长,露出一指半长的鬃毛,鬃毛使坏了,从前端用刀齐齐切掉,再将刷把前头用刀犁去半寸,新鬃毛有从中露了出来。
熬好的熟漆一揭锅,是干净的奶白色,鬃刷蘸上漆液轻轻刷到家具上,眼看着变作奶黄,再一会就是红色,不消一两分钟,熟漆的表层已经是黑的,这叫“回色”,由浅变深的过程就是由湿到干的过程,变色越快,干的就越快,说明货色极好,也说明荫房的温度、湿度恰到好处。
如此两遍算是底漆,至于橱柜的内侧、桌子的下方这些不见人的地方,只轻轻挂上一层,叫“吊里子”。底漆上需要画画的部位,该准备“画漆”了。“画漆”就是用毛笔蘸上漆汁在底漆上起草画稿。底漆得等到干爽,手一摸不黏不滑。画上“百鸟朝凤”,画上“松鹤延年”,乘着线条尚有黏性,开始贴上银箔,后来是锡箔、铝箔。在张培福家里,我见到了仍在使用的锡箔,叫“大方金”,产自南京,一张有四五公分见方,一层纸一层锡,层层相累成厚厚一摞。张培福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人们一直在使“白三寸”,那是正经银箔,两片白纸夹着一张银箔,由南京金箔生产合作社制造,100打为“一镶金”。还有一种金箔,是寺庙里给神仙塑金脸用的。
“画漆”完成还有黏性,小心取出银箔罩在画面上,用嘴一吹,银箔就粘贴在画稿的笔画上,用抹布轻轻一抹,没有“画漆”的地方就清理干净了,剩下的就是一幅绘画。然后用小狼豪毛笔蘸墨汁勾线,接着“罩漆”。“罩漆”是至关重要的一步,银箔贴上尚不牢固,又不允许干透再漆,看手艺的时候到了。蘸足了漆液,扁刷平铺到画面上,均衡匀速刷过,只有一遍的机会。往往这时,有经验的漆匠会兑些煤油进来,降低大漆的黏度,以免伤及银箔。刘升奎先生说,这里,招呼不及银箔就被刷子拖走了。依次刷过画面,不再管它,让它渐渐变干,其它没有画稿的地方不需要去刷,等到画面全干以后,整体再刷最后一遍即第三遍(惟画面部位是四遍),一件博山大漆圆房便大功告成。新刷的大漆晾在那里不要搬动,继续保温保湿,你会看到它一天天乌黑锃亮起来。空气越湿干的越快,干燥了反而紧着不干。一两个月以后,可以用清水摆了抹布,开始擦拭,越擦越亮,半年以后,奇迹出现了,原本最初由奶白、奶黄进而是金红最后是乌黑的演变,如今开始朝回转化,由乌黑、黑红又回归到金红,然后纹丝不动了。继续改变的只是它的亮度,越擦越亮,那第二、三层大漆之间的银箔画,也越来越金光闪烁熠熠生辉,恒久不变。博山口头语嘲讽人说“你属金漆的,越骂(抹)越光滑!”“真是金漆圆房,一天不骂(抹)三遍不高兴!”说这个人不成东西,欠骂。博山人称大漆作金漆,是从其颜色来的,人们并不知道世上有个金州。
就这样,“桌椅博山货,不亚南紫檀”成为世人的共识。博山大漆家具被抬上独轮车,沿四面八方的官道和土路,走向周村,潍县,济南,青岛。省城济南的瑞蚨祥鸿记,只在经理室与会客厅内使用博山大漆家具。有江北第一浴池之誉的铭新池,一色博山大漆床榻,华贵而又气派。现代化学油漆的出现,一度让年青人视为时尚,大家兴高采烈地请聚酯家具登堂入室,把黑不溜秋的祖传大漆圆房扫地出门。一张三元腿大床、一张三抽桌,外加一个大立橱,作价一百元便赶快出手。张培福也言之凿凿:“几年前我就断言,别看聚酯漆暂时吃香,用不了多久就往外一扔,要都没人要!”到底哪一个更有道理?一个最显见的事实是,一端是标新立异的最新化工成果,一端是有七千年绿色生命的生态制品,孰优孰劣?睿智的家乡人真的一叶障目了吗?
这一阵子,睡烦了席梦思的博山年轻人,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还是大漆养人呢!”显然,他们还没有悟透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们已经体会到一点:“还是老祖宗睡惯的棕床舒服!”问哪里还有大漆家具?可是已经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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