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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火炉‖vol.3《画愿》

 昔之于我 2017-01-05
       


芙蓉落沐莲天碧,初光日暮霜飞晚

迎君来到红泥小火炉



莲沐初光


芸欣编语:这篇文章就是当初我在飞魔幻上看了之后,特别喜欢的一个稿子,然后我就去勾搭作者本人了。(就是这么直接!)讲真的,近五年因为文章写的让我想勾搭的作者只有两个。现在都成了好基友。另一个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得藏起来自己偷偷看!这篇你们先看着吧!

         

画 愿

 

【一·愿】

传说,拔下自己的十片指甲,就能在死后变成愿鬼。

愿鬼可以实现生前最强烈的一个愿望。之后,无常鬼差才上门索魂,于是愿鬼就走得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沁秋看着自己十根水葱般的指甲,心道,别说十片,一片她就得疼死,还怎么做愿鬼呢。

可做不成愿鬼,自己就得老死宫中吧?到时候朱颜寥落,葱指枯黄,想想也怪寒心的。

夜风肆虐,窗上竹影凌乱地摇晃。哐当一声,风顶开了窗扇,瞬间席卷进整间清冷宫室。沁秋吓了一跳,窝在床上张口欲唤宫女小简,却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下肚去。

入宫后不受宠,她也就失了做主子的气势。所以,也只能默默地披衣下床。

于是,不设防地看到窗外竹影深处,站着一人。

沁秋遽然睁大了眼睛。

那里立着一个青色身影。风灌入那人单薄的青衫,鼓起宽大的袖裳。

苏城。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苏城。

 

【二·人】

苏城是宫中的画师,画得一手精妙丹青。尤为使人称赞的是,只有他,才能将宫妃们眉目间的情思淋漓尽致地描画出来。

画中美人顾盼生情,常惹得皇帝龙颜大悦,苏城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画师。

沁秋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深夜只身来到后宫。若不是当初父兄执意要她入宫为妃,如今她身边伴着的就不是这无边的寂寞,而是苏城。

未多想,她便扑入苏城的怀抱,泪凝于睫:“苏城,后宫禁地,你怎会来此?”

苏城唇边噙了一抹似有还无的笑:“你说过,你欠我一世情。”

沁秋心头一窒。是了,欠情,终究是她宁沁秋亏欠了他苏城。

想当初宁家家道败落,父兄背后有千人指万人骂,年幼的沁秋也受尽折磨。是他苏城不理会苏老爷的阻拦,赠送银两买通官员,宁家父兄才得以在军队里任了一个差事,勉强得以度日。

宁家和苏家平素并无来往,苏城竟然会在宁家落难时雪中送炭,委实让父兄很是意外。直到沁秋及笈,苏城上门提亲,宁家父兄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佳人。”

彼时的洛阳春日,天光明媚,鸟语花香。沁秋躲在绸纱屏风之后,偷偷看着苏城阔步走进来,向父亲和哥哥拱手施礼。

透过屏风上繁复的云水烟萝的花纹,她竟然看清了他俊秀的眉眼,然后将他的模样一丝不落地刻在心里。

之后便是问名、卜吉,两家互换庚帖。若不是新皇登基,广招秀女,她大概早成了苏家新娘。

是哥哥悔了亲。他对沁秋说:“你若是入宫为妃,容华富贵享受不尽,不比嫁给一个宫廷画师强?”

她拗不过父兄,只好传了一封密信给苏城,信上约定了私奔的日期,还加了一句——欠你一世情,只能你来讨。

可她始终都没有等到回信。

后来,听说苏城知道她被宁家送入宫中,气得当场吐血,缠绵病榻足有半年。也许是报应,后宫佳丽众多,皇帝只招她侍了一回寝,就将她忘至脑后。

沁秋想,苏城一定恨极了她。

思及此,她有些惴惴不安,抬眸看着苏城:“苏哥哥,你怪我么?”

他低头看她:“不怪。沁儿,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说着,便要吻她领口处露出的一块白皙肌肤。

她慌得连忙避开:“不行,不行。”然而转眼看到他失望的表情,沁秋还是屈服了。

在这清冷深宫里,寂寞没法填埋,偏生遇见了心上人,于是她瞬间忘了所有的宫规。

 

【三·心】

从那以后,苏城时不时地在深夜来看望沁秋。

沁秋也觉得奇怪,且不说大内侍卫武功高强,就说苏城在宫中积累的那点人脉,哪里够让他在后宫来去自如?

逼问急了,苏城就说了实话。

他搂着沁秋窝在鸳鸯被里,望着绣有蝙蝠的蒙尘,轻声道:“我得了一件宝物,可以帮我实现任何愿望。”

沁秋心念一动,看他披了衣服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画轴,徐徐展开。

画上正是她和他在宫室里相会的场景。

望着沁秋疑惑的眼神,苏城解释道:“我得了七七四十九张天缘纸,只要在纸上画上自己平生所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

沁秋急道:“四十九张?那我们岂不是……”

掰着指头一算,他们已经偷会了十几次。苏城点头:“沁儿,我们最多只能见四十九次面。”

“为何不画下皇上令我出宫的场面?”

“皇上是真龙天子,天缘纸不能左右他的心思,”苏城说,“再说,只有无子的太妃和弃妃才能出宫,哪一种结局对你都不好。”

弃妃。她现在和弃妃又有什么两样?

“沁儿,不要伤心,就算我们只能见四十九次面,我还是满足了。”苏城以为她低眸不语是在伤心。

沁秋却动了心思,眼角含哀:“苏哥哥,你看我这身宫装都旧了,内务府欺负我不受宠,每年的新衣总是轮不到我。不如你给我画一幅新衣可好?”

若是用掉一张天缘纸,那他们就会少见一面。可是沁秋顾不上了,她只觉得和苏城相聚想比,华美的宫衣反而更有盼头。

反正两人此生已不可能。

苏城犹豫了一下,便从袖中掏出画笔,蘸墨作画。不一会儿,纸上的沁秋便穿着一件湖蓝色轻罗绣花宫裙,外披一件浅紫绫罗披风,身后是略积薄雪的假山石。

他将画递给沁秋的时候,她整颗心都突突地乱跳。

“沁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苏城将她涌入怀中,在她耳边喃喃地说。

待苏城走后,沁秋将画纸展开,盯了好久,终于拿过画笔,在假山后面添画了几笔。于是,那画上的假山后便露出了一角明黄色御伞,旁边有几名垂侍的宫人。

其实宫人拥着的,定是年轻的帝王。只是沁秋想起苏城的话——天缘纸不能左右天子的心思,才折中一下罢了。

她想再见一见皇上,若还是不能承宠,此生也就死心了。

后宫的女人还能指望什么呢,无非是认命罢了——认这个左右逢源争皇宠,杀伐果断斩情丝的命。

 

翌日,宫女小简捧着托盘进来:“娘娘,延禧宫的襄妃娘娘说内务府新做的衣裳穿不完,特命人送来给娘娘穿。”

哪里是穿不完呢,分明是嘲笑沁秋不得宠,只能捡她的边角料。

襄妃生得娇艳,一直侍宠而娇。沁秋刚入宫的那次侍寝,成了她心里的一根钉,时不时地送点小东西来羞辱沁秋。

沁秋却急急地接了过来,掀开托盘上的蒙布一看,正是昨晚苏城为她画下的宫衣式样。

天缘纸,竟然是真的!

沁秋心中涌上一股狂喜,连声道:“小简,快为我好好梳妆,我要去延禧宫谢恩!”

小简有些意外,多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带了一分鄙夷。想来也是,分明是羞辱,却傻傻地当做恩宠,还不怕死地盛装去谢恩,可不就是傻瓜么。

沁秋没功夫顾得上这些,她只是穿上了襄妃送给她的衣物,拿了一把紫竹伞,便施施然向外走去。

走到御花园的那块假山时,她故意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小简忙扶住她道:“娘娘,路上雪滑,您当心啊。”

沁秋扶着假山石,略微提声:“小简,你且收声,本宫要为我大清祈福。”

“娘娘?”小简诧异。

沁秋双手合十,闭目道:“天降瑞雪,预兆丰年,这是我大清之幸!有明君临朝,大清必将国运恒昌。”

话音刚落,便听假山后有人朗声大笑:“好,好!身为女子,心系社稷,秋贵人很有一番胸襟!”

沁秋回身,看到皇帝含笑立在假山之后,面上掩不住欣赏之情。他身后是一众宫侍,举着挡风雪的明黄色御伞。

 

【四·意】

沁秋一跃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

皇后端庄,襄妃娇艳,沁秋凭着一分清新淡雅便宠冠后宫。她奉旨搬到了更为舒适的翊坤宫,父兄在军中的职位也连升三级,一时间风头无两。

只是午夜梦回,她总是会被噩梦惊醒。

她成了无数宫妃心头的一根刺,而苏城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

苏城若是知道她背叛了自己,会用天缘纸对她做些什么呢?

沁秋生了怕,那新赏的珠宝扎了眼,御赐的金簪也沉了手。

而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苏城在一个深夜叩响了她的宫门。当时,皇上留宿在皇后宫中,左右的宫人不约而同地回房休息,随侍的小简也在侧房里沉睡。

沁秋见躲不过,只好开了门。苏城站在门外,怒容上笼着一层阴鸷的煞气:“沁儿,你果真无情!”

青色衣袖之下蓦然伸出一双手,紧紧地钳住她的脖子。沁秋只觉呼吸紧窒,胸口像被炸裂开来一般。她无力地挣扎,看着苏城眼中的怒火,却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还是松了手。

她委顿在地,抚着脖颈上一抹森冷的冰凉,不停地咳嗽。苏城立在旁边,喃喃道:“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沁秋咬住下唇,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回头,哀声道:“苏哥哥,你只道我背叛你委身于皇上,可不曾想过为什么?”

苏城看她,目光冰冷。

沁秋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是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们已是一对苦命鸳鸯,难不成你让我们的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苏城吃了一惊,忙将她扶起:“你说的是真的?”

“这是株九族的重罪,我有几个胆子敢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沁秋泫然欲泣,“苏哥哥,趁着天缘纸还有几张,不如用来给孩子谋一个泼天富贵,也给我们谋一个未来……”

“怎么谋?”

沁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唇角浮起一抹淡笑:“如果这胎是个皇子,就有机会登上皇位。到时候,还怕他亏待了你不成?你要来见我,也再不用这么偷偷摸摸了。”

苏城脸上增了许多光彩,似乎从沁秋的话中看到了希望。

沁秋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子。这一夜缱绻缠绵,自是少不了的。她百般讨好苏城,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苏城,孩子的出生时间不对,我要和哥哥商讨一番,再打点一下宫里,总少不了要用银子。”

这一次,苏城没有丝毫的怀疑,就给了她两张天缘纸。“沁儿,愿望实现之后,一定要将天缘纸烧掉。”

沁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过了这一关。

她躺在苏城怀里,心思百转。

以前是无计驱赶寂寞,才会和苏城藕断丝连。如今,她得见少年天子的英武不凡,哪里还会将昔日故人装在心里?

望着菱纱帐顶的蝙蝠蒙尘,沁秋露出了一个隐秘的笑容。

她会有孩子,不过绝不是苏城的。

 

那两张天缘纸,其中一张被沁秋画上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样。

她本想画上自己怀抱皇儿的画面,可是莫名又记起了苏城的话。天缘纸不可以左右天子的心思。若自己诞下的是个皇子,自己将皇子画了上去,岂不是折了自己孩子的皇位?

所以一咬牙,赌了。

第二张天缘纸,沁秋在上面画下哥哥领军功的场景。自己要在后宫真正立足,没有显赫的家世是不可能的。

画完两幅画,沁秋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从那以后,果然双喜临门。

一喜是,自己承蒙圣宠,两个月后太医查出自己有孕。皇上龙颜大悦,将她升为秋妃。

二喜是,哥哥前线立功,杀敌无数,荣升为大将军。

沁秋将天缘纸放在烛火上,看着腾腾燃起的火苗,笑得十分开怀。

皇帝对她加了不少情意。他常常留宿在她宫中,陪她逗廊下挂着的鹦鹉。鹦鹉自然机灵了不少,拍着翅膀喊:“娘娘吉祥,娘娘富贵!”

见她噗嗤笑出来,皇帝温声道:“爱妃的笑靥比这春花还要明媚几分,朕见了,也觉得愉悦。”

她娇嗔:“皇上是要羞煞臣妾吗?”

皇帝便深情地看着她,但笑不语。

不止是皇帝的温情,就连苏城也来看过几次。他将耳朵搁在沁秋的肚子上,笑道:“我得省着天缘纸,等孩子出生后再来。”

这段日子,沁秋连在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

只是好景不长。

 

【五·惊】

听闻襄妃有孕的时候,沁秋正在喝一碗安胎汤。苦涩的药汁尚未完全吞下,她就听到门外路过宫人的轻声议论。

于是,那药汁便苦到了心里。

小简安慰她道:“娘娘,长幼有序,就算襄妃娘娘有孕,生得皇子也越不过你的去。”

她忿忿然将药碗一放:“你懂什么,备辇,我要去见皇上。”

见了皇帝,沁秋一番撒娇撒痴,总归是得以让皇上答应,哥哥进宫来见自己。

她有些得意。襄妃也曾要求让家人入宫陪伴一天,并没有获得皇上恩准。后宫女人拼的是什么?无非这些登高踩低的把戏。

等见了哥哥,挥退众宫女,她吭哧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哥哥,当年的苏大公子,苏城,同我们还有来往吗?”

哥哥眉心一皱,道:“你只管安心养胎,其他的事不要多想。”

沁秋嗫诺道:“可襄妃出自簪缨世家,如今有孕,怕是要将我比下去了。她本就和我不和,万一查出我当年和苏城曾有旧情……皇上岂不是要厌弃我了?”

说着,抬袖拭泪。

哥哥没料到她存的是这份心思,忖了一忖,道:“妹妹莫怕,襄妃挑不得你的错。”

“伴君如伴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沁秋一边哀哀地说,一边偷偷觑着哥哥神色。她早就盘算好了,若是自己再骗苏城的天缘纸,势必会让他有所怀疑,不如让哥哥带兵夺了来,也省得夜长梦多。

谁知哥哥道:“我一直瞒着你,其实苏城在你入宫那年,就病重去世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

沁秋难以置信地问:“去世?可……去年他还在宫里给妃嫔们画像啊!”

哥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妹妹,苏城已死了啊……你莫非是发烧烧糊涂了?”

恐慌之中,她真的抬手摸了下额头,这才记起种种的异样。

入宫之前,苏城的确是宫里热门的御用画师。入宫之后,她从未从宫女口中听闻关于苏城的只言片语,只是有一次逛园子,远远望见苏城给一众妃嫔画像。现在想来,那些妃嫔……她一个都不认识。

当时她只以为自己刚入宫,见的都是生面孔。现在想来,她只觉后背一阵发冷。

 “妹妹,宁家的富贵都系在你身上了,至于我这次的军功,不过是运气罢了。”哥哥仰头叹息,“你知道吗?我在沙场杀敌的时候,那些士兵竟然像纸人一般不堪一击。我想,下一次绝对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其他的话,沁秋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脑袋里嗡嗡乱作一团,却有两个字越来越清晰——

纸人。

哥哥说那些士兵都如纸人一般,和天缘纸有没有关系?

待送走哥哥,她凭着记忆画下那些妃嫔们的画像,然后唤小简进来:“你看看,可曾认得她们?”

小简仔细地看了看,突然大惊失色:“娘娘,这是随先帝共葬的太妃们啊!娘娘入宫前,她们就……在皇陵殉葬了!”

沁秋手一抖,薄薄的画纸从指尖滑落。

太妃……

这么说,苏城为之画像的,其实都是死去太妃们的……鬼魂?

那苏城,他是谁?

沁秋只觉浑身发冷,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六·谜】

梦里依稀见到了苏城。

那时她还未入宫,和苏城相约花树之下。春光旖旎之中,他穿花拂柳而来,温润眉目里蓄着缱绻情意。

若不是苏城,她只怕家道寥落,身世飘零,无法觅得良人。

所以当时的情话自然情真意切:“苏哥哥,我欠你一世情,只能你来讨。”

他听了,笑问:“若是连寻都寻不到你,我又怎么讨?”

沁秋一抬手,将手中一把桃花扔在他脸上,嗔道:“那你就拔了自己十根指甲,变成愿鬼去找我讨情!”

愿鬼,是她家乡里的一种传说。传说拔了十根指甲就可以做愿鬼,得以实现生前最强烈的一个愿望。

只是,这句分明是当时的玩笑话。

现在想来,沁秋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如蛇蝎噬心,让她不得安生。

“不——”

沁秋一声惊呼,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皇帝关切的面容。

“你醒了?”皇帝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焦急地问,“爱妃,朕这就宣太医——”

“别……”沁秋忙阻止,怯怯地道,“皇上,臣妾只是被梦魇住了。”

“那朕就让太医给你开安胎的药,再让法师进宫作法。”

这样再好不过。

沁秋这才略微安神,柔声道:“臣妾还要借皇上的龙气镇宫。”

这一句话被她说得婉转可人,自然又惹来一番怜爱。皇上拥她入怀,轻声絮语地好声安慰,沁秋也终是放下了一颗心。

 

可皇上不可能每天都留宿宫中。

暮色降临,天尚未黑透,沁秋便急唤:“小简,快些掌灯!”

她怕黑,怕极了。

可哪里都找不到小简。不仅是她,还有其他的宫女,也像幽魂一般没有任何声响。整个寝宫,像一座可怖又诡异的空城。

此时已是初夏,可沁秋抓紧了衣领,生生打了个寒噤。

阴气缭绕的宫门口,一只白皙枯瘦的手推开了宫门,接着苏城消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沁秋骇极,后退了几步。

他走得极稳,每走一步,那宫道两旁的大红宫灯就亮起一盏,映得他如灯芒中一簇安静燃烧着的青色火焰。一路走到廊下,头顶纱灯亮了起来,将他俊逸的眉眼照得清晰可辨。

苏城笑得意味莫名,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孩子还好吗?”

沁秋浑身发抖,手指颤抖:“鬼,鬼!”

“鬼?”苏城哑然失笑,伸手一把拉住她,“沁儿,你好好摸摸我,我是鬼吗?”

他手上传来的热度让她一怔。

“是听你哥哥说的吧?”苏城见她平静下来,松手,掸了掸青衫上的灰尘:“你哥哥反对我们在一起,当年你给我的那封书信,也被他改了内容,不是约定私奔,而是绝情之意,结果我读完之后便气得吐血。现在,他又骗你。”

沁秋半信半疑:“可刚才那些宫灯……”

“那是你看错了。”苏城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是宫女早就点上了。你听说我已死,怕是伤心得神智模糊了吧。”

沁秋迟疑地靠在他怀里。是了,一定是哥哥骗她的,苏城没有死,活得好好的。再说,这怀抱温暖踏实,哪里是愿鬼该有的?至于当初看到他和那些已故太妃在一起,恐怕也是自己眼花吧。

“苏哥哥,”果然是人无心事便一身松,她娇笑着抬头,“可否再给我一张天缘纸,让我好保我们的孩子平安出生?”

苏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好。”

 

【七·纸】

于是,她手中又多了一张天缘纸。

薄薄的一张,和普通的宣纸并无两样,却承载着她的野心与梦想。

沁秋送走苏城之后,立在案前看着那张天缘纸,有些唏嘘。

让孩子顺利出生又怎样呢,太医已经说了,龙胎很好,从脉象看是个皇子。而她想要的,就发生了变化。

自己所生的皇子和襄妃所生的年岁上差不多,这可就麻烦了。以襄妃的手腕,定会让她的孩子分去皇上不少的心思。

若是,两个孩子相差两三岁,那就再好不过了,皇上总是更重视第一个孩子的。

所以,她今天想要在天缘纸上画的是——

让襄妃滑胎。

拿画笔在天缘纸上勾勒的时候,她几次都画歪了墨线。强忍住心中的惧意,她终于将那幅画完成了。

画完之后,她浑身虚脱。

沁秋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不是在天缘纸上写下愿望,而是画下愿望了。因为,那考验的是人心。

内心足够强大,才有胆量许下一个又一个逆天的愿望。

之后的几天,沁秋便每日闷在宫里,安心养胎。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只闻笑声的延禧宫,也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声。

沁秋冷冷听着,依稀听出了襄妃的声音,是那般绝望。

她笑了。总算是,如愿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烧掉那张天缘纸,然后择日去看望小产的襄妃。

沁秋忍不住微笑,慢条斯理地打开妆台,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心猛地一沉。

那张天缘纸竟然不翼而飞。

她找遍了每个角落,都找不到那张画有襄妃流产的天缘纸,顿时吓得面无血色。那张画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怕是要怪罪她诅咒皇嗣了。

她思来想去,最后想到了小简。

那丫头入宫早,年纪小就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半路跟了自己,自然是养不熟的。说不定,是她动了自己的东西。

沁秋顾不上自己大腹便便,冷不丁地推开小简的房间。甫一进去,眼前的情景便让她瞳孔收紧。

小简吃惊地看着她,手里正拿着那张天缘纸,正打算往火盆里送。

她一步上前,劈手将天缘纸夺下:“小简!你是不是想害本宫?!”

小简吓得面无血色,跪地求饶道:“娘娘,这是小简捡到的,我正打算烧掉!”

沁秋眯了眯眼睛,杀意拂过心头。

捡的?谁信?

她抬脚踢向小简。本想是给她一个教训看看,再让旁人灌她一顿哑药,没想到小简就这样被她踢飞,身子歪在火盆里。

小简,竟然轻得如一个纸人一般。

而那火盆里的火,瞬间旺盛,转眼间便吞噬了小简。小简不停地哀嚎着,最后没了声息,成了一把焦黑的灰烬。

沁秋踉踉跄跄地后退。

小简,竟然是个纸人。

与此同时,那火盆中的火焰颜色也由红变青,最后蹿起的热焰中渐渐现出一个人形来。

温润的眉目,俊逸面孔,一身单薄的青衫。

苏城,是苏城。

 

【八·鬼】

沁秋发生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

她汗如雨下,双手按在自己腹上,大声喊:“来人,来人啊!”

可是没有任何人来。

自己沉迷于宫中权斗,到底忽视了多少异常的细节?沁秋此刻才觉得后悔,只能靠在墙壁上,看着苏城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

他的十根手指上,没有指甲。

“愿鬼?”沁秋难以置信地喊,“不可能!你不是愿鬼,你明明有体温。”

苏城停住脚步,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沁儿,是你忘了——愿鬼的魂魄,在愿望实现之后才会被无常鬼差索走。所以,我现在还算一个活人。”

他唇边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只不过是,活死人。”

沁秋恍然大悟。

难怪苏城有天缘纸这样的宝物,难怪哥哥说苏城死了,难怪自己察觉不了他是一个死人。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沁秋两腿一软,凄然倒地,“小简怎么会变成纸人?还有,我哥哥上战场时,那些敌军怎么也是纸人?”

苏城笑得诡异:“天缘纸所能许给你的,都是纸做的富贵呀!你用天缘纸次数太多,许的又有凶愿,周围的事物自然会渐渐纸化。”

“所以,我身边的宫人,包括这座宫殿……其实慢慢都变成了纸?”

苏城点头。

这场泼天富贵,原来都如纸张一般薄脆。

沁秋绝了最后的念头,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苏城,你放过我吧!好歹当初我对你也是有情的!是父亲和哥哥非要我入宫为妃,入宫之前,我给你留了书信愿意同你私奔,只不过是哥哥将那封信修改了内容……”

苏城打断了她的话:“是啊,你是有情,只不过情不深,爱不浓,意不坚。”

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她一直就像那墙头草,不是不爱,而是爱得没他痴,爱得没他绝,爱得没他狠。

“你知道吗?收到那封信之后,我怒极攻心,吐了一口血。为了能达成和你在一起的愿望,我拔下了自己十根指甲,成了愿鬼,得到了七七四十九张天缘纸。我只想见到你,和你在一起,可是你做的一切都太让我失望了。”苏城缓缓摇头,目光里凄绝一片。

沁秋跪行到他脚下,苦苦哀求:“苏哥哥,看在往昔的情分上,你放过我吧。”

苏城低头看她。

那样清妍灵动的面容,让自己在第一眼的时候就深深地迷上了这个女子。变成愿鬼,他本来可以与她共享人间最后的欢愉之后便共赴黄泉,可是……

还是不忍心吧。

就算默默地看着她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满怀心机的女人,他还是无法痛下狠手。

“沁儿,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他喉咙沙哑,“鬼差就要来了,你要么选择和我双双离世,下辈子我们在一起。要么,你就留在这宫里。”

沁秋睁大眼睛。

她莫名回头,看见廊檐下挂着的那只翠绿绚丽的鹦鹉。她还想着再听更多的人对她说“娘娘吉祥,娘娘富贵”,她怎么能死?

“苏城,我想留在这宫里。”她低头看着莲花纹的宫砖,慢慢地说了出来,“我要看着我生的皇子长大,我要让皇上对我永远不能忘怀,我要千秋万岁地被人敬仰。”

久久地,她没有听到苏城任何回答。

抬起头,宫室里空无一人。没有苏城,没有小简,只有她一人。

而地上,静静地搁着最后一张天缘纸。

纸上画着一个美人,分明是沁秋的容貌。只是,美人的身躯尚未画完。

沁秋潸然泪下。她明白,她终于赢了。

 

【九·果】

沁秋生下了一名皇子,在后宫呼风唤雨,好不得意。

为了能够封后,她在后宫无所不用其极,很快就给皇后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皇上将皇后打入冷宫,并有意将大皇子立为太子。

只是一天,皇帝留宿在她的宫中。待她醒来,蓦然看到皇帝立在案前,似乎正在画着什么。

她预料到不好,忙披衣上前,果然看到皇帝走笔作画的,是那张只画了她头部的天缘纸。

“朕看这画只作了一半,便觉得可惜,所以朕就为爱妃续画。”皇帝回头看她,“爱妃,你看你穿这皇后礼服好不好看?”

沁秋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忙跪地谢恩。只是那一跪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她头晕目眩,只觉得灵魂出了窍,直往那画像上飘去。她下意识地挣扎,手脚却不听使唤。

苏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沁儿,我就让你留在这皇宫里,让你看皇子长大,让皇上对你永不忘怀,让天下人对你千秋万岁地敬仰。”

清醒之后,她发现自己的魂魄被封在天缘纸中,成了那个身穿皇后礼服的美人。

她如遭雷劈,却一动都不能动。

她被人挂在御书房里,看着自己的皇儿被襄妃领养,喊襄妃为额娘。

她看着皇上站在画像前长吁短叹,然后从太监呈上的托盘里翻了新纳妃嫔的绿牌子。

她还听到,哥哥又被派往前线,只是敌军如狼似虎,于是吃了败仗丢了性命。

她每日默默地忍受着这些,可不能动,不能喊,不能哭。

因为她现在只是一个纸美人了啊。

有时候她会想,苏城说的不错,这真是纸做的富贵。

有时候天气好,宫女会把这幅画拿到宫苑里晾晒。看着枝头摇曳的桃花,沁秋会莫名想起多年前,她和苏城在桃花树下的戏言——

欠你一世情,只能你来讨。

她倒真的希望他来讨,最好将她的命给讨了去,进入轮回,转世为人,也好过受这种罪。

可是,此去经年,他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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