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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回答1998

 昵称535749 2017-01-06
2017-01-04 14:00 | 豆瓣:荣青

请回答1998

1.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我睡在最里面。父亲在中间。母亲在最外面。她背对着我们,床没有那么宽,越过父亲的鼻梁,我能看见她细腻雪白的后背上有几粒红砂。

风扇开着,母亲的脖颈上有密密的汗,粘着几缕头发,像一块白绢上绣着细叶芒花纹。暗夜中,月光从窗而入,倚在她脖子上,随着呼吸声上下起伏,一明一暗,将那细细发丝照出颤颤白光。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闻到她独有的气息,好似冬日清晨的雪白棉被,不禁想去抱抱她。可是父亲夹在中间,呼噜声打的响亮,打消了我突如其来的念头。

不知是夜里几点,我从床上下来起夜。看见母亲眉眼朝外,一只手扶着肚子。她已怀胎八月。肚子圆滚滚,像装满水的氢气球,带着人往下沉。我看着,有说不出的滋味,心里一动,就想抬手一扶。

母亲睡的不踏实,正巧被我一碰,便醒了。她睁开眼,看见我在床边呆呆站着,便压着嗓子,催促了一句:“站着干啥,赶紧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呐,傻闺女。”

我轻手轻脚,踩着他们身体中间的空隙,回到自己的位置。闭上眼睛,感觉月光从母亲那里,跳跃到我身上,拉着我的手,像是要飞去月亮,光线轻灵,脚下有亿万星辰呼啸而过。

2.

这些事发生在一九九八年。那一年,雨水分外多。天气一阴,母亲就递给我一柄白绿相间的长把伞,让我带着去学校。

小孩子最爱下雨天,雨水落在头发上、鼻尖上、手背上,凉飕飕,亮晶晶。人人都要派出一双手,去接一粒雨珠,再等它从手缝里溜走。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水,而是湿漉漉的毛绒玩具。

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开春儿下雨的时候,就拿我打趣儿:春雨贵如油,你还打伞啊?我自小脸皮薄,被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好默默收了伞,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

“都怪我妈,非要让我带,还被班主任说了,老师说的对,春雨这么美好,就应该接受一下洗涤!”

过一会儿,心里觉得不得劲儿,要替母亲说两句:“老师真是的,明明下着雨还不让人打伞,哼!”

春雨如丝,轻飘飘落在手心里和回家路上,逗的人心里痒痒的。脚下草色开始露青,蒸出的风和煦悦人,比小朋友的脚步都轻快。

班里有同学穿雨靴,赤橙青蓝,放学路上,专挑小水坑踩来踩去,神气的不得了。我很想让母亲给我买一双新的,但父亲说,你妈妈要生小宝宝了,很辛苦的,你在家要乖乖听她的话,别让她生气。我点点头,隔天早早起床,偷偷穿着父亲的黑色雨靴,在水坑里趿拉来趿拉去,把脚晃得老高,水花四溅,最后落得满身满脸泥点儿。

母亲一边拿着湿毛巾给我擦脸,一边骂:“你是个小闺女呀,弄的这么脏,出了门人家会笑话我,说我这个妈是怎么当的,知不知道,哎呀。”

我抿着嘴,嘿嘿笑两声,不说话。

雨水连绵的夏天,小朋友们攒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情是叠纸船。白色的纸船,大大小小,有篷无篷,叠好后找个地方去漂流。

院子里有个鸳鸯戏水底纹的搪瓷脸盆。平日里放着不用,逢下雨就能积很多雨水,我曾在里面养了密密麻麻的黑蝌蚪。父亲说养一两只就好,养这么多,将来都会变成四只脚的癞蛤蟆!把我吓的半死,每天都问别人,你要小蝌蚪吗,我有好多啊。

纸船放在脸盆里,永远都游不远,就放到小水洼里,漂来漂去,没什么趣味,后来就去找个地势高的地方,让纸船顺着水流漂走,也不知道它会去什么地方,只觉得越远越好,心里希望它能一直漂着,去我没去过的地方,幻想它会随着这个雨季,去遇见河流、湖泊,去过自己的生活。

整个季节,带着这样遥远的憧憬,叠了无数只纸船。结果是,每一只都在出发十秒后,就被打翻在泥水中,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后来雨水大的出奇,演变成了涝灾,漫过不少庄稼,伤及到人的家园性命。父亲给我安排了新任务,让我每晚七点都要收看《新闻联播》。于是放学后,我就开始守在电视机旁,从《动画城》《大风车》,一直看到《新闻联播》。

一开始,我还正襟危坐在小板凳上,后来离电视机越来越近,最后整个人都站起来,脸要贴在屏幕上,被回家的父亲批评:“这样看电视眼睛会坏掉的!以后还这么近,就把电视卖了,全家督促你学习,省得你天天偷看。”

我吐吐舌,默默坐回两米开外的小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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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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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里织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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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9月10日,长江抗洪一线的解放军官兵开始撤离。

3.

彩色电视机是母亲怀孕这年买的。父亲带着母亲去医院做B超,医生说是个男孩,父亲回家就问我:你喜欢妹妹还是弟弟?让妈妈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我手里拿着AD钙奶,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听见父亲问我,忙点头,“嗯嗯,爸爸,我再看五分钟电视,等会儿就写作业”。父亲笑了笑,没出声,也没催我。

后来,他又问我很多次,每次我都心不在焉,只说好啊好啊。现在想想,我的心好大哦。

暑假在家,我写作业,也开始学着收拾房间,帮母亲分担家务。整个假期,作业都铺在书桌上,要是有阿姨来串门,看见我伏在书桌上,就要夸奖半天:“看你们家孩子,就是说学习呢,不然人家咋就成绩好呢!”

我听见母亲回应:“快不要说了,就想看电视,作业能在桌上放一个暑假,最后一天还在写,也不知道放着给谁看呢。”

说完,她就瞟我一眼。我脸红的没地方钻,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

母亲要给未出生的宝宝织小毛衣,我坐在小板凳上,帮她缠毛线球。电视里正在播足球比赛,歌声激荡:

“Go go go,Ale ale ale”,《生命之杯》,1998年的世界杯,法国决赛3:0巴西,多少人因此记住了齐达内,还有一个“瞎子和瘸子骑自行车”的故事。

作为刚上一年级的小姑娘,这种比赛对当时的我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

我最喜欢看《铁甲小宝》,等到蜻蜓队长出场时,一定要跟着他大声说一遍:“第一,绝对不意气用事;第二,绝对不漏判任何一件坏事;第三,绝对裁判的公正漂亮,裁判机器人蜻蜓队长前来觐见!”

这时,母亲的呐喊声就从厨房那头传过来:过来剥蒜!过来剥葱!全家就我一个人吃饭吗,想吃饭就得帮妈妈干活!

我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视机,把蒜剥的坑坑洼洼,不一会儿就能剥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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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的家庭。

母亲常做豆角焖面,炒番茄和凉拌黄瓜,做好后就唤我先吃。我要是稍有迟疑,她又开始唠叨:“饭凉了就不好吃了,快点吃饭,不然谁最后一个吃谁洗碗!”

我端着白瓷碗,躲在屋檐下,看雨水顺着灰瓦,珠帘不断,远景梦幻,月季花和葡萄树,红翠各自,傍晚天色泛青,像一首哀婉艳丽的旧诗。

连绵的雨,打在幼小的身体里,有些伤感和无措的情绪,破土、发芽。遥想到此后还会有更多的无端促使它长大,像一棵树,终会长出无数枝繁叶茂的过去,心里就泛起浅浅的忧伤。

4.

母亲快要生了。她说自己的感觉很强烈,大概明天就能生出来。我很兴奋,觉得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可明天还要上课。父母去了医院,家里空空荡荡,外公和表姐来陪我。

没有父母的管束,觉得分外自由。晚上,外公给我讲抗日战争的故事,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他才十多岁,被送到日本人办的学堂里,学日语和算术。

我躺在他身边,听他念起日语单词,脖子后面痒痒的,翻来覆去,才发现是母亲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缠在枕巾上。我轻轻拽出来,拉直,盯着看了很久,想发现点什么,却没有丝毫收获。

外公讲着讲着就睡着了。表姐戳戳我的胳膊,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们班男生有长得帅的吗?”

我仔细想了一圈,摇摇头,她接着说:“我们班有个男生睫毛好长的,可以放一根火柴呢,而且眼睛超亮,数学特好。”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空气静止了一段时间。她戳戳我额头,说:“哎呀,你还小,不懂。”听了这话,我害羞地踢了一下她的腿。她就咯咯笑了起来。

夜色秾郁,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却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她嘴角有木柴燃烧的声音,烫的空气都在发抖。

第二天,是我的生日。中午,外公带着我去买了生日蛋糕,街上人很少,还下着雨。路边搭了棚子,店家在忙着打月饼。混糖月饼的香味,弥漫在雨水里,像要把坏天气一次性烘干。

蛋糕店的阿姨问我过几岁生日,还给了我好多彩色蜡烛。我在店里蹦来蹦去。那一年的生日,过的最仓促,却最忐忑,因此记忆深刻。

大概是因为知道,不远之处,有个新生命,与我血脉相同,正在出生,问候这个世界。

5.

过了几天,我终于在医院见到了他。

他是小小的,躺在小小的床上。母亲听见他在哭,要抱着他,喂他吃奶。她看起来还很虚弱,说话有气无力。

房间里都是人。我被挤在角落里,没什么机会和母亲说话,一心只想看初生的小宝宝。他的手掌那么小,都握不住我的一根指头,头发也少的可怜,可他是我们家的孩子呢。看着亲切,心里有话:

“以后一起成长呢,还请你多多关照。”

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母亲抱着他,坐在我旁边。车窗外乌云密布,我心里沉甸甸的,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间长大,心事比这漫天的乌云还要多。

冬天来的快,弟弟长的也快。母亲的口头禅变成了:“你是姐姐,要爱护弟弟。”她一遍又一遍,不停的重述这句话。弟弟的概念,渐渐在我头脑中清晰起来。

一九九八年,就要进入尾声。

我照旧上学、做作业、看动画片,帮妈妈做家务,哄弟弟睡觉,小小的人,忙的团团转。同学们的文具盒和书包上,频繁出现一些人的画像:

小燕子。紫薇。金锁。五阿哥。尔康。香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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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这个人,走进亿万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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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还有一部电影,风靡世界:

You jump,

I ju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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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还有一首歌,从年头唱到年尾:

来吧来吧

相约一九九八

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

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心相约心相约

相约一年又一年,无论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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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这一年,在这城市的偏僻一隅,有新生命出生,还有一群小朋友长大。他们吃着五毛一根的冰棍,踩着双星牌凉鞋,用时髦的自动铅笔,用小霸王学习机打超级玛丽和魂斗罗,发烧、过敏、起水痘、扁桃体发炎、吃方便面和辣条到住院。

小城的冬天,煤灰在空气里飘摇,把呼吸撕裂出一团团白圈。

弟弟终于学会了叫“姐姐”。春晚还是倪萍和赵忠祥主持的。母亲做了年夜饭,要一口一口地喂弟弟吃。父亲说,明年澳门回归,马上就要进入新世纪了!

窗外烟花,一朵接一朵,此起彼伏,犹如深蓝海域中升起了明彩星辰。

父亲说,为锻炼我的胆量,要我去点支爆竹。

我手抖着,把线点着,火星一起,就捂着耳朵慌忙跑开。

嗖的一下,爆竹升天,往那远处的天空去了。

几秒后,一声炸裂,把夜晚震的愈发安静。

我心想,以后再也不玩了,根本就不好玩嘛,等弟弟长大了,让他点好了。

院子里烧了旺火。红红火火。我站在门后,透过火焰,看见父亲放着鞭炮,母亲抱着弟弟,满脸喜悦和幸福,自己的内心甜蜜而忧伤:

一九九八,想挥挥手,郑重和你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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