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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思南

 w8L8 2017-01-07

   《乌江号子之魂》

    从贵州思南归来,我常想,作为乌江之畔的一颗璀璨明珠和历史上的黔南首郡,能够真正体现它人文传续和时代精神的,究竟是什么呢?我沉思着。
    当然,你可以说是安化古街,这位历经沧桑的的老人,淌过了思南1700多年的历史河流,向每一位徜徉古街的游人叙说思南今古;你可以说是周家盐号,这所封火砖墙后面的深宅大院,深锁着思南盐巴文化的秘密,封存着黔南首郡商贸繁茂的记忆;你可以说是土家花灯,这种起源于唐宋、风行于明清、繁荣于当下的乡土戏剧,折射出乌江流域的人文风采;甚至,你可以说,是养心的长坝石林,是养身的九天温泉,是养眼的乌江画廊,是养神的思唐古建筑群……
    没错,都对。但我想说,是乌江号子,是从袒胸露背的精壮纤夫胸腔里喷涌而出的、如同沉雷从天边滚滚而来的乌江船工号子!
我听过很多种号子,曾经在家乡的海边听脸膛呈古铜色的渔家汉子唱《黄海渔号》,曾经在乡村的田埂上听挑着麦捆健步如飞的农民兄弟唱《打麦号子》,曾经在剧场里听著名歌唱家吴雁泽唱《川江船号》,然而,能让我胸口如锤撞击的,还是在思南县塘头镇乌江与龙底江交汇的两江口,听两位老纤夫唱乌江船号。
那天,大巴车把我们送到两江口。细雨茫茫,山色空濛。雨珠如同漫天挥撒的铜钱,掉落乌江,立即被旋涡卷入水底,与乌江水和龙底江水一起,汹涌而下。江对面,是一道半圆形山梁,绝壁上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凹进石壁的羊肠小路,远远望去,像是刀刃在石壁上划开的一道狰狞的伤痕,那就是闻名遐迩的乌江古纤道。乌江从黔西北的崇山峻岭出发,一路狂奔,穿过群山峡谷,冲过激流险滩,在这里却婀娜地扭了一扭腰,绕过山梁,形成“乌江第一湾”,向西而去。
    这里是湘渝黔鄂结合地,东边不远处是沈从文从军的地方,凤凰古城近得触手可及,他笔下的边城也在附近,我刚从那些地方来,心里揣着寻小翠不着的遗憾和聆听原声乌江号子的急切愿望。伫立细雨蒙蒙的乌江边,眺望对面的古纤道,耳听史学家田维华老先生背诵“山绕牂牁水满溪,声华馥郁夜郎西”的诗句,心想,此处应该有乌江号子。
    正怅然间,忽听有人喊:这两位就是当年的纤夫。一看,一高一矮两位汉子正笑吟吟地走来。
    两位都已年过花甲,高的姓谢,矮的姓田。两位都是十几岁就开始在乌江上走船。在我们的请求下,两位纤夫就背倚乌江,唱起乌江号子来。
    许是面对的是来自远方的陌生人,许是经久未曾歌唱这稔熟于心的情歌了——未成曲,先有情,乌江号子就是乌江纤夫的情歌——两位纤夫粗糙的脸膛上竟然挂上一丝羞涩,现出些许腼腆。沉默片刻,忽然,有如一道闪电划破云层,又有如一声闷雷炸响山岗,一种充满雄性力量和狂野之气的声音从两位纤夫口中奔涌而出:
“嘿呦呵,安夯!
天上落雨,安夯!
地上流啊,安夯!
黄丝蚂蚁,安夯!
在搬家呀,安夯!”
    两位纤夫弯曲着腰,好似背负着沉重的山,双脚有节奏地移动,微微颤抖却注满力量。这一刻,他俩浑然一体,以雄性的律动与原始的交响,演绎一曲石破天惊、贯通天地的绝唱;这一刻,他们是行吟乌江的诗人,他们是狂野哀号的独狼,他们是怒触不周山的共工,嘶吼的声音里充斥苍凉与悲壮!他们眼睛盯视前方,炯炯目光里变幻着白浪、漩流、巉岩、绝壁、明滩、暗礁。他们的声音有时嘶哑呼喊,似乎正在逆水冲滩,命悬一线,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有时舒展吟唱,仿佛险滩已过,平水而行,使人放松身心;有时诙谐幽默,好像情人逗趣,令人会心微笑。
    渐渐地,他俩眼睛里漫上一层雾色,空濛而温润。他们想起什么?是乌江号子把那惊心动魄的时光一下子拉到眼前了吗?一定是的。那时,乌江沿岸几乎每一个村寨,都有十几二十个精壮汉子长年在风高浪急的乌江上弄潮。上至余庆回龙场,下至酉阳龚滩,他们冬饮寒风,夏餐烈日,头顶绝壁悬崖,面对激流险滩,用脚底板在古纤道上蹬出一个个石窝,用指尖在石壁上抠出一个个石洞,他们在古纤道上匍匐,一步一个血印,一步一串汗珠,拉着歪屁股船,拉着苦难生活,拉着乌江历史,前行。
    两位老纤夫原汁原味的船工号子,把我的思绪牵往历史深处。据说,当年鲁班发明了船,又发明了船桨,他受牧童牵牛情景的启发,让弟子赵巧仿照牧童拉牛的姿势,在湍急的乌江上拉船。赵巧苦不堪言,边拉船边哭诉,这劳动中的哭诉,便是最早的乌江号子。后来,乌江先民将这哭诉赋以鲜明节奏和简明词语,用以协调动作,鼓舞斗志,消除心中块垒,抒发思想情感,并且代代传续,不断丰富,最终形成乌江号子述事歌情的特有模式。
    劳动创造音乐,音乐歌咏梦想。那么,乌江号子,这承载乌江人千年苦难史的纤夫悲歌,寄托着什么样的梦想呢?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古纤道,透过时光隧道,探寻它隐秘的岁月。
    乌江古纤道,像一条长龙,脉管里流淌着土家先民的血汗。它把乌江人用勤劳与智慧创造的历史刻在百丈悬崖上,它是乌江人坚韧不拔、积极乐观精神境界的实物见证。而乌江号子,一首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咏叹乌江船夫悲欢与豪情的长歌,就是乌江纤道的灵魂。我想起明代一个叫田秋的思南人,是他,为便于与巴渝等地互换桐油盐巴物资,上疏朝廷,疏浚乌江黄金水道,在险滩岸边修凿简易纤道,于是,乌江流域诸省之间有了快速通道。历经六百余年,历代开辟纤道四百处,长达十多公里。随着思林等水电站的建成,乌江收敛狂暴脾性,成为温顺的高峡平湖,悠长沉重的古纤道大多沉入水下,慢慢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去,而乌江号子犹如童年歌谣的尾音,也悠悠远去,只有在歌舞演唱的广场上或老纤夫回忆往事的低吟里捕捉这历史尾音。
    然而,乌江号子所承载的历经磨砺、自强不息的精神并未远去,它就跳跃在乌江画廊的一面面画卷里。从韩继忠勇救落水儿童的壮举,到九天温泉捐衣长廊的善举;从驻村干部古纯勤走村串户的笑靥,到鹅溪村土家寨民舞花灯的歌声;从思林电站500吨级通船试航成功,到思南全域发展旅游的集结号令……我看到乌江号子传续的脉络,听到乌江号子力量的呐喊,摸到乌江号子滚烫的初心和时代魂魄。
    天空终于收起它的云情雨意,远山近水清亮许多。两位老纤夫的号子早已唱罢,那苍凉雄浑的余韵揉入我的思绪,浸入乌江无边无际的淡墨浓彩中,在群峰夹峙的江口徘徊。登高回望,眼前的实景与幻象愈发清晰。转身离去时,脚步不再蹒跚,我怀揣一个急切的愿望,想告诉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今天,在思南两江口,我听到了令我血脉贲张的乌江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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