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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说的是人生中更无奈的痛楚,更深刻的悲哀

 yinliang3600 2017-01-14

本文选自黄文杰所著《愤世嫉俗:杨德昌和他的电影》,这是中国内陆学者关于杨德昌的第一本著作,详情可见 我们如此热爱杨德昌,但从来没有人真的去专门研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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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黄文杰


杨德昌所有的电影中,有两个女性角色直接地追问并质疑生命意义,她们身上体现了鲜明的主体意识、反省自觉和价值失落,值得特别关注。


其一为《恐怖分子》中的周郁芬((缪骞人饰)。她是一个处于创作瓶颈期的作家,因为「讨厌当时上班的生活」,「怕一辈子就这么过了」,而辞职在家专事写作。



《恐怖分子》(1986)


作为一个作家,她习惯以自身生命经验为创作素材,「刚开始的时候靠着一点文笔,一些读书时候的事」,就算不是自己的事,「人物、事件都是听过的,密密麻麻的,记了一大本,但这样写,越来越没有意思了」,她觉得「用光了情绪」,「过去的三十几年,这么快就用完了」。


这即是说,她的整个人生意义都是有限的,「用光了」后更变得空洞乏味,对她的写作再也无法提供创作上的灵感,也就没有价值了。


而反讽的是,她当初以为辞职、写作就可以「逃避那些毫无变化的重复」,结果每天把自己「关在那个小房间里面」,还是发现自身处于一个循环的雷同的陷阱之中而无法自拔。


她小说中的文字说明了这一点:「那天是春天到来的第一天,如果你了解季节,变化只是一种轮回的重复,这一年春天和往常没有两样」。通过周郁芬的旁白念出这句话,她那种空洞无趣、苍白枯燥的生命感受昭然若揭。



《一一》(2000)


另一个角色是《一一》中的敏敏(金燕玲饰),她的生命体验与周郁芬如出一辙。当婆婆(也即敏敏的母亲)中风昏迷后,医生嘱咐他们全家要常常跟婆婆讲话,说「这样可以刺激她的知觉」。在跟婆婆讲了几天话后,敏敏却崩溃地哭了起来:


「怎么跟妈讲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我一连跟她讲了几天,每天讲的一模一样,早上做什么,下午做什么,晚上做什么,几分钟就讲完了。我受不了,我怎么只有这么少?怎么这么少呢?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


敏敏说每天的生活「几分钟就讲完了」,和周郁芬说三十几年的人生「这么快就用完了」,抒发的是同一种无奈的喟叹:人生是如此的苍白、贫乏;而敏敏说「怎么这么少」,更直白地道出生命价值的稀缺、人生意义的凋零,无怪乎她会把自己形容为「就像个傻子一样」。


不出意外的是,这个「傻子」也听从别人(她的一个同事)的意见抛家弃子上山清修去了。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曾在著作中论述:「存在之虚无的主要表现是厌倦……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了内容。」敏敏的痛苦烦闷,就是这种精神状况的绝佳写照。



《一一》(2000)


值得重视的是,敏敏和周郁芬一样,也发现了生活内容的单调、雷同与重复,而她对生活的描述,与罗洛·梅在《人的自我寻求》中对美国郊区市民生活所作的描述极其相似:


「郊区市民为这种空虚的生活提供了最为清晰的画面,他们每个工作日的早上在同一时刻起床,乘坐同一列火车进城工作,在办公室做着同样的事情,在同一个地方吃午饭,每天给女服务员同样的小费,每天晚上乘坐同一列火车回家,养育两三个孩子,培植一个小花园,每个夏天去海滨度两周他自己并不喜欢的假期,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就去教堂做礼拜,年复一年地过着程序式的机械生活,直到最后在六十五岁时退休,在那之后不久就会因为心脏病而去世,而且这种心脏病很可能是由于受压抑的敌意而引起的。不过,我总是私下怀疑,他会不会是死于厌烦。」


可以说,两者共同描绘了一种可以预见、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人生图景。用《恐怖分子》中周郁芬的话说,是「习以为常、日复一日、重复来重复去的东西」,是「毫无变化的重复」。



西西弗神话


这种人生完全就是加缪在西西弗身上所看到的「图画」的翻版:「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 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所不同的是,加缪从西西弗荒谬的处境和无尽的苦难中看到「充实」与「幸福」,而杨德昌电影中的「傻子」却只有沮丧、苦闷与痛苦。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曾如此论述精神生活与运动的关系:「精神生活的发展与运动密不可分……假设我们已经对个体的所有运动都了如指掌,那么我们能想象得出他的精神生活已经停滞了。」鉴于周郁芬和敏敏千篇一律、一切皆可预测的生活轨迹,我们可以借用阿德勒的话说,她们的「精神生活已经停滞了」。



《恐怖分子》(1986)


虽然杨德昌一早就察觉到了这种死水般的人生实质,但创作前期他还试图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生命状态。比如在《恐怖分子》中,周郁芬一直心有不甘地努力追寻生命的意义,通过结婚、生孩子、写小说,不断地探寻「新的开始」,结果都不能如愿,整个过程痛苦不堪。


但杨德昌毕竟还是给了她另外一种选择: 她离开了李立中,重归旧日情人沈维彬(金士杰饰)的怀抱。虽然因为影片结尾的多义性,她的新生活被再度毁灭(沈被李枪杀,是影片提供的开放剧情之一),但杨德昌至少提供了一种改变现状的可能性。



《恐怖分子》(1986)


而到了《一一》中,杨德昌明确地宣称这种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新的开始」从来不曾到来,一切重回老路。片尾敏敏下山回到家中,对NJ说,山上「真的是没有什么不一样」,信徒们「每天轮流地」跟她「讲同样的东西,每天都要重复几遍」,原来他人的生活跟自己的一样苍白贫瘠。


而NJ也对她坦陈自己曾和初恋情人约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以为重来一次会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有那个必要」。这也就是说,不必羡慕他人,人人生活都同样枯燥乏味,重来也没意义,既然是无法摆脱的宿命,不如(或者说唯有)硬着头皮继续面对惨淡的人生。


有很多人认为《一一》这种处理是跟生活的和解,杨德昌在《一一》中由从前的激愤变得平和了。这种观点或许可商榷。笔者以为,《一一》的结尾,揭示的恰是一种更无奈的痛楚,一种更深刻的悲哀。换言之,西西弗的宿命与痛苦根本无从摆脱。这种苍凉感或不是「平和」所能概括的。




《愤世嫉俗:杨德昌和他的电影》一书从五个部分,切入杨德昌作品的现代性批判这一核心,分别具体地探讨了精神、道德、教育、媒介、暴力批判之于作品的内涵与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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