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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书史 | 古代如何造一座塔:盖钉板上下弥束,六幕相联如胠箧

 木头1018 2017-01-16



在杭州,曾经有一座香火鼎盛的梵天寺。如今,梵天寺在历史变迁中,终于损毁殆尽,而名噪一时的梵天寺木塔彻底消失在的尘世,却依然是现代各位考古研究人员的重点目标。


闲话名作

梵天寺塔

故事是老的,有一千年。在不同人的眼睛里,启发总有新的,或许可以让故事再鲜活一百年。

这是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录下来赞赏大木匠喻皓的:

钱氏[五代吴越国(907—978)建立者钱镠及其后代]据两浙(今浙江、上海市和苏南部分地区)时,于杭州梵天寺建一木塔,方两三级,钱帅登之,患其塔动。匠师云:“未布瓦,上轻,故如此。”乃以瓦布之,而动如初。无可奈何,密使其妻见喻皓之妻,赂以金钗,问塔动之因。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层布板讫,便实钉之,则不动矣。”匠师如其言,塔遂定。盖钉板上下弥束,六幕(指六个表面)相联如胠箧(泛指箱子)人履其板,六幕相持,自不能动。人皆伏其精练。

为了赞美,往往有“必要”陪衬,后人也就没有必要纠缠于故事本身。但是一旦假定了故事的真实性,思维的链条便可以启动,环环运转,引导向有趣的猜想。只不过,建立在假定基础上的楼阁毕竟只能留给思维居住,没有现实的意义。只有转动思维链条的润滑剂,不仅适用于头脑的游戏,同样适用于现实智慧的运行。

让我们针对这段故事开始一段轻松的演绎。就像成都茶馆里七嘴八舌的龙门阵,把零碎的智慧团成一种趣味盎然的感悟。故事之为故事,又何尝不是将这些大家的感悟从一个人的口中讲出来呢?


不要笑——即使笑代表的是同意,这个论断也需要证明。

建筑大木结构的榫卯与家具小器作的榫卯不同。后者需要“紧配”,由不得半点松旷,好木匠制作的家具鱼鳔都须使得稀薄;而前者则无法追求过分的精度,同时需要故意留出些许“余地”,避免安装时发生难以入榫的困难。大木匠人们用“差一寸不用问”来形象地说明如何适当放松精度要求;制作榫卯的时候,结合墨线,他们还用“线里线外”来调整细部的咬合关系。现代结构技术对于大木结构榫卯节点的描述也便模糊地定义在介于刚接和铰接之间。因此说来,刚刚组装好的木结构在外力作用下稍有晃动是正常现象。如果在竖立大木结果过程中,通过“布瓦”加大屋面荷载,则正可以将刚搭接在一起的木结构榫卯挤压严实,增加连接的刚性。这对于防止塔身晃动是有好处的。明白这个道理的大木匠必定不是等闲之辈。然而不幸的是,多层木塔构造节点要比一般大殿或楼阁多出若干倍;建到二三级的时候,木塔屋面瓦覆盖范围也仅限于周围一圈。于是只靠部分加大荷载仍无法实现足够的刚性。不妨再反过来考虑,无论多么自信的匠师,也都会在以前建塔的过程中留意到底是在哪个阶段塔身不再晃动的。阻碍他找到解决方法的只能是他的经验。

这个论断的孪生兄弟是“喻皓建过木塔”。他坦然地回答,恰如其分的措施,都说明他早就了解这个问题,也早就有了举重若轻的办法。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还记载,“营舍之法,谓之《木经》,或云喻皓所撰”。从民国以来的匠作情况来看,多数人识字不多,更不用说写作。动得斧斤、舞得笔墨的喻皓懂得造塔诀窍,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不过“塔动”一类的问题则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他的木作经验也从此可见一斑。再有,故事中“夫人外交”的情节说明,梵天寺塔匠师更似喻皓的同辈人,只是在名气和经验上都比不上他那位名垂千古的同行。


直接的答案显然是建造木塔人才的稀缺。当时的喻皓或许也分身乏术。

回到塔本身,这座因晃动而名播千古的木塔一定不是雷峰塔一类的砖石仿木塔,而是一座纯然的木结构。它也不应是具有中心刹柱一类的木塔,而是应县木塔一类的楼阁塔。

我们约略知道隋代木塔的兴盛。主持营建大兴城的宇文恺也曾经奏于长安城西部的昆明池畔禅定寺“建木浮图,高三百卅尺,周匝百廿步”。再有,参考“所司造样”而后送往各州的舍利塔来看,文献中往往提及刹柱周围的瑞应,暗示这些木塔一般是带有中心柱的结构,禅定寺木塔或不例外。唐至五代时期关于木塔的史料匮乏,而与此时代相当的日本带中心刹柱木塔可以作为旁证。

日本奈良法隆寺五重塔

日本奈良法隆寺五重塔剖面图

我们清楚地知道,宋辽金时代保留到今天有大量砖石塔,和唯一的一座木塔——应县佛宫寺释迦塔。砖石塔中,曾经带有木檐和木平坐的不在少数。著名的有浙江杭州雷峰塔、六和塔;江苏苏州虎丘塔、报恩寺塔、瑞光塔;上海松江兴教寺塔等。木檐和木平坐从与塔心刹柱的结合演化成依附于砖石塔心,回避了塔身整体晃动的烦恼。而1056年营建的山西应县木塔则根本取消了塔心柱,也没有砖石心,是一个木框架筒体结构。应县木塔各层平面中间的空间用于礼佛,仿佛叠垒起来的正八边形殿宇。  

浙江杭州雷峰塔砖塔心历史照片

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剖面图

我们大致能够推测,无刹柱的木塔可能在五代至宋达到成熟期,而随后砖石结构扮演了更加重要的角色。然而,偌大个吴越国却只能聘请没有建过楼阁式木塔的匠师来造梵天寺塔。这或者归因于一个时代高端技术的垄断,或者归因于匠作口耳传承的脆弱。期待几百年一遇的天才,莫如建立传道授业的制度。


没有建过木塔居然挺身而出,或是慨然应允,却不先行求教知者,无论如何这位木匠看上去也过于大胆了。感叹之余,试着追究一下他大胆背后的原因可能更有启发。

我们已经可以描述这位梵天寺塔的工程主持人:

他是喻皓的同辈——晚辈完全可以当面求教,无须夫人外交;

他是当时顶尖的木作高手——否则吴越国王不会委以重任;

他没有建过无刹柱木塔,但是他一定建造过无数大型单层木结构建筑和木楼阁——否则他不会成为吴越国的顶尖高手。

这样的木匠一定跟随好师傅受到过良好的训练。还拿民国匠作打比方。外人看来封闭狭隘的营造业匠作师徒传承其实也有自我警觉的一面,害怕手艺失传,匠艺日下。于是产生了一种鼓励匠作子弟师从别家的传统——所有只跟随自家长辈学习手艺而不另行拜师的年轻匠人都会被贬称为“泥鳅”,会被所有的同行瞧不起。在名誉决定生意的旧社会,“泥鳅”无疑意味着生计的窘迫,但凡有出息的年轻人就不会选择这样的道路。这样一来,匠人的晚辈必须走出家门,他们不光掌握自家的诀窍,还能洞悉他家所长,受益的还是未来一代。绕一个弯子主要想说,梵天寺塔匠师定然师承广博,学过造塔的一般规矩。

把上面的分析加在一起,可以看出,这位大胆的木匠还是有他大胆的资本。第一,他对木结构建筑的各个组成部分了如指掌;第二,他有大量的工程实践;第三,他还从名师那里学到过把木结构的主要部件组织成木塔的要领。尤其是前两点值得再发挥一下。中国的木结构建筑究其实质就是基本木构件的组合,模数化和制度化在这里边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如《木经》所言“凡屋有三分”,台基在下,柱槛框居中,其上施斗栱,梁架在上。各个部分不同形式、大小、多少的组合形成不同的建筑。懂得了制度,就能营造千变万化的建筑。

如此说来,是不是亲手建过木塔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至此,我们可以简练地串起一个思维的链条:

假如梵天寺塔在建造过程中正常晃动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在故事作者的直接目的之外,还无意识地透露出来一条信息:当时有建造木塔经验的人才十分稀缺。

从这个信息推演下去,选择没有建过木塔的人主持梵天寺塔工程说明古人权衡利弊后的一个结论:亲手建造木塔的经验并非建造木塔的绝对必要条件。

在权衡利弊过程的背后,还隐藏着当时人对于大木作的基本认识:建造木塔与建造多层楼阁建筑之间不存在实质性的差异。

还有进一步引申的意味吗?或许还要补充一些唐宋木结构建筑的基本知识,诸如造柱制度,又如多层建筑交接处的插柱造和缠柱造做法。但是只要顺着木塔与多层楼阁之间的差异想下去,我们的注意力便会马上集中到以下两个问题上:

《营造法式》造柱制度示意图

《营造法式》插柱造和缠柱造示意图

问题一,殿堂层层叠垒成为塔,如何才能保证各层接合牢靠?有哪些做法是在同时代楼阁做法之外的加强手段?

问题二,叠垒多层之后才成为塔,如何保证下面层的立柱足够强壮,支撑得起整座塔身?还是古人早已洞悉木材顺纹耐压能力,根本无须加大下层柱子直径,反而在单层建筑中为了美观“浪费”地使用立柱木材?

带着这些问题回到现实中,会觉得应县木塔正在忍不住想告诉我们什么。

好了,拿起陈明达先生的那本书,带上测量工具,我们可以去和木塔对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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