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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宝钗(第三章)1

 狗尾孔明 2017-01-18
第三章:“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宝钗与弱势群体的关系
在上一章里,我们已经分析了宝钗与荣国府强势人物的之间的关系。宝钗对于这些权势者可以说一直是一种不与之合作,也不怕得罪的态度。那么,宝钗对于她生活圈里遇到的弱势人物,又是否同样横眉冷对呢?答案是与此相反的。宝钗对这些弱者却是充满了热诚和关爱。在这些人的眼中,宝钗也始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宝姐姐的形象。一言以蔽之,宝钗对于“上”的态度可以概括为一个“冷”,她对于“下”的态度却可以总结为一个“热”字。自清代晚期以来,尤其是近五六十年以来,传统的拥林派红评总是习惯于将宝钗对大观园弱者的关心、体贴说成是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举动,甚至干脆说那是宝钗为争当“宝二奶奶”而“拉选票”。但这种说法却显然有一个致命的漏洞:既然说是要“收买人心”,究竟是“收买”权势人物重要,还是“收买”弱势群体重要?就算宝钗能够以小恩小惠收买弱势人群之心,但她却连续以个性疏远或得罪了贾母、贾政、王夫人、王熙凤这样的在荣国府内拥有赫赫权势的人。后一点不仅足以把前一点得到的某种“好处”抵消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会有几十倍的负效应!世界上岂有这种舍本逐末的“收买人心”之举?说到为争当“宝二奶奶”而“拉选票”,要知道贾宝玉娶谁不娶谁,贾母可是具有一锤定音的权力。就算贾母之外的所有人都赞成娶宝钗,只要贾母反对就过不了关!这又不是民主投票或者在荣国府内搞全民公决,即便是“拉选票”又有什么用?有那闲功夫还不如把自己蘅芜苑的室内布置提前换一换,以博取贾母的欢心来得更为实际。因此,哪怕是从世俗的利害角度去观察,那种泛阴谋论也是滑稽可笑而站不住脚的。所以,我们还是尽可能地抛这些阴暗心理,从自然、阳光的角度去看看宝钗是如何关怀那些弱势人群的。鉴于《红楼梦》中写到的弱者很多,本章就只选取史湘云、林黛玉、邢岫烟、甄英莲、尤二姐五个人作为代表,然后再逐一进行分析。
一、宝钗与湘云的关系
史湘云可以说是钗、黛、湘三人当中最弱势的一位。她虽然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侯府豪门,却自幼没了父母。套用《金陵十二钗判词》中的话说,就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她从小由叔父保龄侯史鼐抚养,而这位叔叔却似乎并不怎么关心喜爱她。更糟糕的是,她还遇到了一位吝啬异常的婶娘,竟因为嫌开销大,一应针线活俱要她们自己亲自来做。常常做到三更天,累得够
呛。惟有湘云寄居在贾府的日子,是她一生中的快乐时光。后世拥林派读者往往喜欢强调林黛玉寄人篱下,如何如何悲惨、可怜。但老实说,黛玉的处境可比湘云强太多了。林黛玉有贾母宠着,一应待遇都跟贾宝玉一样。书中写明:“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5回)她什么时候有过史湘云那样辛苦做活的经历呢?因此,在钗、黛、湘三人当中,只有湘云才是真正有资格来说什么寄人篱下之苦的人。只是天性豪爽、乐观的湘云并不喜欢在贾府诸人面前喋喋不休地诉说她的悲苦而已。
那么,面对湘云的不幸遭遇,宝钗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呢?就在黛玉还跟湘云争风吃醋、吵闹不休的时候,宝钗就一眼瞧出了湘云外表欢乐背后的辛酸,并对其寄予了深切的悲悯。第32回,宝钗与袭人的对话,就说明了这一点:
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第32回)很明显,宝钗的心比袭人更细。袭人是以前伺候过湘云的。在袭人尚且为湘云的近况而略感奇怪的时候,宝钗就已经发现了湘云在家如下人一般辛苦做活的实情。所谓“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更流露出宝钗已将湘云当做自己亲妹妹一般怜爱、疼惜的心态。过去,拥林派评红者给宝钗强加的“罪名”之一就是所谓的“内心冷酷”。但看看宝钗为湘云的怜惜,这岂是什么“内心冷酷”者所能为之?如果一定要用“冷”、“热”来说,这是宝钗的“冷酷”,还是宝钗的“热忱”呢?且看同回而稍微靠前的一段文字中,湘云又是如何评价宝钗的:
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第32回)
正如宝钗将湘云当作自己亲妹妹一样,湘云也把宝钗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姐。也就是说,宝钗对湘云的关爱,一直是真实的、为湘云所能感受得到的。并非如某些心理阴暗的人评论的那样,宝钗仅仅是在袭人面前才作这样的表态。道理很简单,如其不然,史湘云又怎么会认定“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并且还表示“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呢?也正是基于宝钗这种感情的真实性,蒙府本伪脂批的作者——立松轩,就宝钗说“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一语评曰:
真是知己,不枉湘云前言。(蒙府本第32回侧批)
这虽然是一条伪脂批,但结合我们上面引用的两段原文来看,也不失为一条一语中的之评。除此而外,还有人就宝钗关爱湘云一事评论说:
每每读红楼,读到这里都为宝钗的善良体贴感动不已。史湘云虽然是贾母的侄孙女,对她也很疼爱,但是却无法对她事无巨细,比如发月银一事,荣府各房的大丫头每月一两,而湘云只有几串钱。大观园的众姐妹都身在福中,有谁能够体会到湘云的难处呢?只有真诚善良,无微不至的宝钗有这份细心。宝钗数落袭人的粗心时,“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才笑着与她说话。而听完湘云模模糊糊的叙述后,早已明白了她的难处, “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这些细节进一步说明宝钗对别人的体贴与关怀已经到了习惯成自然的地步。(见汉风《品读红楼人物》系列讲座之《任是无情也动人——薛宝钗的淑女风范》)
这位汉风先生能“为宝钗的善良体贴感动不已”,这也是抛开了传统成见和流行误读以后才能看到的真知灼见!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汉风先生也已经注意到了:宝钗数落袭人的粗心时,“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才笑着与她说话。而宝钗又何以如此呢?汉风先生并没有具体展开细说。笔者倒可以就此来说一说:那是因为宝钗不愿意将湘云的悲惨遭遇泄露给众人。如果有嘴碎的人听见,势必传得合府皆知,也必然会传到湘云那位吝啬、刻薄的婶娘的耳朵里。如果那样的话,湘云还能落个好吗?什么是体贴入微的关怀?宝钗的这种思虑,才真正是关爱一个人关爱到了细处!
为证明笔者的这一分析,我们不妨再看看以下一段原文: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第36回)
湘云不愿意离开贾府回自己叔叔家,宝钗却由于担心湘云的婶娘会因此生气,从而对湘云更加不好,反倒催着她走。这是什么“冷漠无情”吗?当然不是。这反而是宝钗怜爱湘云之至的真实写照!
当然了,关心一个人,单是空口说白话,那是没有意义的,得有实际行动才行。而为了让读者了解到薛宝钗是如何具体帮史湘云解决实际问题的,作者又特意设计了宝钗帮助湘云操办桂花蟹宴一事。此事是由史湘云参加白海棠诗会而迟到所引起的。当时,湘云也即兴和了两首《白海棠咏》。原文写道: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与他评论了一回。(第37回)
这时湘云只顾着一个邀东道来摆谱争面子,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艰难是否足以支撑起一场像样的宴会。这天晚上,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听到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只觉得横竖都不妥当。于是,针对湘云不顾实际的主张,宝钗直言不讳地给予了批评和开导:
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第37回)
湘云毕竟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听见宝钗指出了做东道的具体困难,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是白天的时候,湘云已经把大话说出去了,现在只能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而正当湘云踌躇不决的时候,宝钗又马上为她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第37回)
宝钗的策划当然非常周到,只是有一个问题:长期身处困境而自身条件远不如别人的人,往往会有一种自卑的心理。有时候,别人越是帮助她,她就越是自卑难受,觉得帮助她的人是在小瞧她。这样的话,你一味地帮助她,反而等于刺激她、伤害她。当然,也并不是所有身处困境的人都是这种心理。但这种现象却是常见的。为防止出现这种情况,避免在无意中伤害湘云,宝钗干脆把这话挑明:
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第37回)
湘云当然不是这种内心有阴影的人,她连忙表态说她并没有这种心态:
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第37回)
一旦消除了这方面的顾虑,宝钗忙吩咐下人开始具体准备螃蟹等物:
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第37回)
到第二天,这场宴会正式开始了。宝钗、湘云她们又究竟办得怎样呢?且看作者的记述: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第38回)贾母为宝钗、湘云的设计周到而感到很满意。到了两回之后的第40回,以贾母为首的贾府诸人就开始商议起如何为湘云还席的事了: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忙命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作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第40回)
很显然,这一次由湘云做东、宝钗实际操办的桂花蟹宴举办得非常成功,等于是给史湘云赚足了面子。自然,也少不了拥林派论者会从阴暗的心理去看待宝钗帮助湘云操办宴会一事。有人说,宝钗帮助湘云布置蟹宴的目的,就是要让贾母看见,取悦于贾母。可实际上呢?这话却未免可笑。须知,就在第40回中,便发生了“蘅芜苑开罪史太君”一事。若宝钗有意取悦于贾母,她自己把个性收敛一点即可。她自己弄出一个“雪洞”一般的室内布置,惹得贾母说出什么“忌讳”、“离格”等一大堆负面评价,却偏偏要通过帮助湘云来拐着弯地“讨好“贾母,这不是精神有毛病么?足见这种拥林诬钗的泛阴谋论是何等荒谬绝伦了!
相比之下,还是立松轩将宝钗与湘云的关系看得更为透彻。在蒙、戚三本的第37回末尾,都记录的有他为宝钗关爱湘云一事所写的一首赞美诗:
薛家女子何贞侠,总因富贵不须夸。
发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
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钗两不暇。
前面已经说过,立松轩在蒙、戚三本上的评语不过是伪脂批,并非脂砚斋等圈内人的真评。不过,即使如此,在宝钗与湘云这个问题上,这位不知其真实姓名的评者也还是比后来很多评红家、品红家要高明很多。特别是“贞侠”一词,概括得极妙。就“贞”、“侠”二字的本意论,“贞”是正道、美好的意思。“侠”是乐于助人的意思,在古语中不一定要求武功高强。而宝钗的仁爱善良,还有她对湘云的无私帮助,合起来不正是“贞侠”二字吗?仅就这个问题而论,可以说立松轩的该评语还是得了脂砚斋精神的那么一点真传!
而实际上,正因为宝钗以“贞侠”的精神,对身处困境的湘云给予了无微不至的体贴,所以后者对于前者也就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强烈依赖。且看曹雪芹的原文是怎么写的: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第49回)
史湘云宁可放弃单独享有一处房间的便利,也只要跟薛宝钗住在一起。这应该是很形象地写出了湘云对宝钗的感激之深、依赖之重。
然而,恰是这种依赖心理,到了宝钗搬离大观园以后,却使得湘云对宝钗产生了误解。且看“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中,湘云对黛玉说的话: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第76回)历史上,曾经有很多持拥林派观点的评红者,仅仅根据湘云说的这一句“可恨宝姐姐”,就断章取义地大骂宝钗丢下姐妹独自赏月,何等“冷酷”、“虚伪”云云。但我们却在本书的前一章里对宝钗搬离贾府的原因进行了详细的分析:第一,宝钗搬离贾府是对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损害众姑娘名誉的颟顸行为的强烈抗议。第二,王熙凤也有意排挤薛宝钗,使得宝钗为了维护清誉,也不能不搬离大观园。而这一切都跟贾府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密不可分。史湘云是一个心直口快、头脑简单的人,这些复杂、险峻的形势,宝钗又如何能向她讲明呢?即使湘云听懂了,难保她不会去为自己打抱不平。那样的话,反而对湘云自己是十分不利的。因此,宝钗的做法只能是先把湘云安置好,宁可自己承受误会,也不要把湘云置于危险之中。湘云一时理解不了自己,也只能让时间来说话了。而由于脂评本的后三十回早在曹雪芹生前就已经后佚失,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看到湘云最后到何时才重新理解宝钗的。但笔者现在却敢断言,这却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何以见得?因为即使在湘云对宝钗的离去产生了如此不愉快的误解,她的心底仍然是念着宝钗、敬爱着宝钗的。就在“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中,稍后一点,作者即围绕一个“棔”字,做足了这方面的文章:湘云……因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第76回)
很明显,一个“棔”字还是写出了湘云对宝钗的思慕。在史湘云的心底,她心心念念永不忘怀的,还是宝姐姐对她的关怀与教导!
二、宝钗与黛玉的关系
从贾母十分宠爱林黛玉的角度看,将黛玉也归入荣国府的弱势群体,是有些勉强的。正如我们在上一章里所言,林黛玉有贾母做靠山,别人轻易奈她不得,所以,有时侯,连贾宝玉也拿她作挡箭牌,来为犯了错的小戏子开脱。但从林黛玉自身的家世来看,在父母相继去世以后,她确实已经沦落到了除了贾府的保护便“一无所有”的地步。故,我们由这一点出发,仍然将其归于弱势群体当中。
说到宝钗与黛玉的关系,前者对后者的态度可以总括为两点:一是宝钗的不争,二是宝钗的以德报怨。正是宝钗的不争,使得黛玉对宝钗长久以来的嫉恨成为了无本之木、无水之源。也正是宝钗的以德报怨,最终化解了黛玉的敌意,甚至感化了黛玉这个人,把她从长期的内心阴影中解脱了出来。钗、黛二人也正由此建立起被作者称为“金兰契”的深厚友谊。
先来说一说宝钗的不争。以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喜欢强调宝钗如何千方百计地跟黛玉争夺“宝二奶奶”之位,但只要我们把这些愚蠢可笑的泛阴谋论先抛到一边不论,而回归到曹雪芹的原著原文之上,就不难发现,惟有林黛玉自己才是处心积虑要争那个“宝二奶奶”之位的。薛宝钗则根本不屑于同林黛玉计较这些,甚至于宝钗还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住为“幸”!一句话,黛玉方争得起劲,宝钗倒不屑一顾。而这种情态,几乎从宝钗刚一进贾府就开始了。且看作者的交代: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第5回)
小说的主题故事刚一开头,作者就明确点出:黛玉有“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则“浑然不觉”。这已经为后来黛玉无数次的争和宝钗无数次的不争,定下了基调。
第8回,宝玉到梨香院看望宝钗,宝钗劝宝玉别喝冷酒:“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黛玉见宝玉听了宝钗的劝,心中的妒火立即就升了起来:
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第8回)
面对黛玉的指桑骂槐,宝钗并不予以计较。作者特意写明: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第8回)
脂砚斋立即在这个地方批了一句:
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甲戌本第8回侧批)
这“浑厚天成”四字,无疑是对宝钗那种宽容不争的品格的最好褒扬。
稍后,黛玉又将口角锋芒指向了劝阻宝玉多喝酒的李嬷嬷:“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这时候,宝钗又有如何的表现和举动呢?且看作者的描写:
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第8回)
宝钗对黛玉的爱怜之意,已经如跃纸上。此处,脂砚斋又批云:
我也欲拧。(甲戌本第8回侧批)
表达了批书人此时跟宝钗一样的“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甲戌本第8回侧批)。
随着全书情节的展开,作者写到宝玉与黛玉花前月下、浓情蜜意的地方越来越多。那么,宝钗又是如何面对宝玉、黛玉之间的卿卿我我的呢?书中不止一次写了宝钗的主动避让、不与相争。譬如,第27回,宝钗去潇湘馆找黛玉玩耍: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第27回)
脂砚斋就此批云:
道尽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宝钗身上。(甲戌本第27回侧批)
点出了此前和此后钗、黛龃龉的实质。
第28回,宝玉、黛玉站在路上说私房话。宝钗路过此处,分明看见,却只装没看见,不跟他们搅在一起: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第28回)
在宝玉与黛玉闹了矛盾的时候,宝钗还主动劝和,要宝玉多陪陪黛玉: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第28回)
甚至,对于黛玉的无理挑衅和攻击陷害,宝钗在多数时候也不跟她一般见识。以下是林黛玉在贾母和众位家长面前冷笑进谗,攻击宝钗一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第29回)
林黛玉的意思,无非是要当着家长的面,趁机“揭发”宝钗,说宝钗是专门留心别人佩戴这些小饰物,千方百计谋夺婚姻的“人欲”、“自媒”之人,是所谓的“伪淑女”。何以见得?因为仅仅三回之后,作者就描写了林黛玉跟踪、偷窥贾宝玉和史湘云的事,向读者点明:实际上,林黛玉自己就是一个专门留心别人佩戴这些小饰物,处心积虑想做“宝二奶奶”的人。且看原文的记述: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第32回)
林黛玉自己读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入了迷,整天琢磨着男男女女“皆由小物而遂终身”的事,以至于担心贾宝玉与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乃不惜跟踪、偷窥后者。而现在她却当着贾母等家长的面,指责宝钗是所谓的“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之人。这林黛玉的用意究竟何在,不需要笔者多言了吧?那当然是一起典型的贼喊捉贼式的陷害!
为此,一位宣称自己喜爱黛玉、不喜欢宝钗的读者——网友“顺德笨鸟”,也不禁要感叹说:
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宝钗扑蝶蒙冤来。两件事一对比,一个有心贬低,一个无意嫁祸,而读者的品评月旦,何如此反乱乃尔?(见顺德笨鸟《红楼梦问源·宝钗形象演变小史》)
那么,宝钗又是如何应对黛玉的无端陷害的呢?很明显,她也是持不予计较的态度:
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第29回)
宝钗为什么不出言反驳呢?这是因为:第一,宝钗清楚,这种事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拿行动来说话即可。如果起而反辩,反而会给人心虚的感觉。第二,宝钗本来就不在乎贾母等家长怎么看她、怎么说她。她又何必去辩呢?
林黛玉又一个贼喊捉贼、攻击宝钗的事例在宝玉挨打以后。作者说宝钗跟薛蟠为宝玉的事吵了一场,薛蟠拿话来堵宝钗的嘴。“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这就正好遇到了林黛玉:
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第34回)
以上“且听下回分解”一句标明这是在第34回的末尾。翻过一回,到了第35回的开头,作者终于写了宝钗的态度: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第35回)
对待林黛玉的刻薄挑衅,宝钗还是持那种不屑于理睬的态度!
顺便值得一提的是,林黛玉为宝钗“眼上有哭泣之状”而幸灾乐祸的态度,倒正好砸到了她自己的头上。在宝玉挨打之后,她自己不也曾经哭得泣不成声吗?故而,一向袒护黛玉的立松轩在这个地方也不禁要批评道:
自己眼肿为谁?偏是以此笑人。笑人世间人多犯此症。(蒙府本第34回侧批)
算是对黛玉那种贼喊捉贼的举动,表示出了不以为然的态度。
然而,宝钗对黛玉种种挑衅的不予计较却并不等于软弱可欺,一旦黛玉(包括宝玉)玩过了界,宝钗的反击也是迅猛而有力的。反映到书中,就是所谓“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一事。这事本来是由宝玉轻佻地把宝钗比做杨妃而引起的: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第30回)
读到以上这段文字,有些读者,尤其是80后、90后读者,可能会为宝钗的大怒而感到奇怪。不就是一个比喻吗?宝钗何至于发这么大火?其实,如果有一点历史常识的话,宝钗的勃然大怒并不难理解。比如,倒退回三、四十年,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女孩子的身材就是轻易夸不得的。如果也像现在一样,随便夸一个美女如何“丰满”、“性感”,她不发火骂你流氓才怪!三、四十年前尚且如此,更何况《红楼梦》的时代已经距今二百五十多年了呢!更何况,在历史上,杨贵妃还被视为是倾覆国家的红颜祸水。所以,一听见宝玉拿自己的体丰怯热来比杨妃,宝钗的第一反应当然会是“不由的大怒”!而宝钗对宝玉的第一轮反击也巧妙的很:“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言下之意,就是拿贾宝玉的无能和不学无术开涮:我就是想做杨妃,你没那本事去当杨国忠,不过是窝囊废物一个!正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硬赖宝钗藏了她的扇子。于是,宝钗干脆来了一个敲山震虎,警告宝玉:你要乱开玩笑,找“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开着去,你宝姐姐可不是你随意亵渎得了的!一句话,就把宝玉的气焰打压了下去。
这本来没黛玉什么事,但她看见宝玉试图奚落宝钗,幸灾乐祸之余,也少不得赶来助阵: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第30回)
黛玉本想帮着宝玉占宝钗的便宜,没想到刚一交锋,就被宝钗打得七零八落,完全败下阵来。便宜没讨着,自己的软肋倒被对方给击中了。恰巧,凤姐这时候也赶来插了一脚,无意间将宝玉、黛玉推到了更为窘迫难堪的境地:
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只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第30回)
至此,贾宝玉与林黛玉已羞愧得无地自容。而宝钗看见对方已经服软,再没有招架之力,于是,也就干脆宽容大度地饶过了他们:
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第30回)
面对宝钗的凛然不可侵犯,黛玉私下里也不由得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感叹: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第30回)
平时不斤斤计较,惹急了才后发制人,这叫“有理”。一交锋,林黛玉才知道薛宝钗的口才竟远在自己之上,三言两语就能瓦解他们的攻势,这叫“有力”。自己占了上风,见对方十分讨愧,便手下留情,一笑收住,这叫“有节”。而有理、有力、有节,三者合为一体,才不失为薛宝钗式的正义反击!
那么,宝钗又为什么不肯与黛玉相争呢?为什么她平时对黛玉总是那样宽容大度,直到后者玩过了界,才予以适当的反击呢?从功利的角度的出发,这当然很不好解释。但如果结合本书前两者的分析,这一问题的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宝钗的境界跟黛玉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里有什么相争的必要呢?薛宝钗心中忧虑的国家大事、世道人心,是“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的大悲愤和“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的大彻悟。林黛玉整天想的是儿女情长的东西,是才子佳人们“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以及担心别的女性同贾宝玉“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再加上一个夫贵妻荣的“邀恩宠”、“独立名”、“双瞻玉座引朝仪”。这两者哪里能争到一块儿去?在前者眼中,后者的企图只能算是浅薄可笑而已。正如纪晓览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所说:“夫瓯越之人,与奚狄不争地;江海之人,与车马不争路,类不同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见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一》)宝钗与黛玉,一个忧虑国家社会,一个计较个人得失,正如瓯越与奚狄之远、江海与车马之别,真的是连可以同来一争的东西都没有,如何去争呢?因此,唯一可争的,不过是林黛玉单方面地臆想薛宝钗会跟她抢这个“宝二奶奶”位置。而一旦她认识到这个观念是错的,那么就连单方面的争也不会存在了。可笑的是后世很多拥林派读者连林黛玉也不如。黛玉尚且知错能改,而这些读者呢?却是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都在重复所谓宝钗争夺“宝二奶奶”之位的谬论。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庄子》里面那个著名的“惠施相梁”的故事: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鵮,子知之乎?夫鵷鵮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鵷鵮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见《庄子·秋水》)
翻译一下,庄周的老朋友惠施当了魏国(也就是梁国)的宰相。有人告诉他:“庄周也到魏国来了,想夺取你的相位。”于是,惠施害怕了,下令在魏国搜捕庄周,搜了三天三夜。庄周倒主动去见惠施,告诉他说:“你知道吗?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鵷鵮(音“鸢雏”)。这种鸟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甘甜的泉水不喝。这时候,有一只猫头鹰捡了一只发臭的死老鼠,看见鵷鵮飞过,便抬起头发出威胁的声音:‘吓(音“赫”)!不准抢我的死老鼠!’你现在是想拿你的魏国相位来‘吓’我吗?”写的甚是风趣。现在我们来看,那些拥林派评红家,还有醒悟、悔改之前的林黛玉,不就是一直在拿所谓的“宝二奶奶”之位来“吓”宝钗吗?一笑。
而既然宝钗视那些世俗名位如腐鼠一般,她自然不会计较林黛玉的那些争名夺利的行为。只要后者不玩过界,不做出什么明显危害社会的行为,宝钗也一样能以德报怨,无微不至地关怀这么一个丧母又丧父的孤儿,亦如宝钗关怀湘云那样。更何况,我们从前面的诸多引文中不难看出,宝钗对黛玉的文才和机敏还是颇为欣赏的呢!事实上,也正是由于宝钗的这些正大光明之举,最终照亮了黛玉的内心,让她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把她感化了过来。其标志就是由所谓“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与所谓“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两件事所组成的一个大关目。而这,也正是前八十回中钗、黛关系的一座分水岭!
我们先来说一说“蘅芜君兰言解疑癖”。这件事是由第40回中林黛玉在酒席上一时得意忘形,把那《牡丹亭》、《西厢记》里面的戏词说了两句而引起的。两回以后,宝钗把黛玉召到蘅芜苑中去“审问”: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第42回)
林黛玉大概以为薛宝钗会捏住她的这个把柄来“要挟”她,甚至告到贾母、王夫人那里去。许多拥林派读者阅读至此大约也会这么认为。但书中的宝钗却话锋一转,只在私下里以真心来劝慰黛玉,甚至还对黛玉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把自己对于社会黑暗的批评性认识也告诉了黛玉: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第42回)
注意,此时作者写黛玉的态度,给出了四个字:“心下暗伏”。这已经点明黛玉对宝钗的真情劝告乃是感激、佩服不已。对于很多持“反封建”红学观念的评红家来说,这一情节的出现是让他们很难接受的。“反封建”的林黛玉竟然对于“封建”的宝钗而“心下暗伏”,这不就意味着所谓的“叛逆者”已经树起白旗,向所谓的“卫道士”宣布投降了吗?真的是“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但这些后世的评家有办法让作者取消这一情节吗?显然是没有办法的。这个情节存在于《红楼梦》中,永远是所谓“反封建”红学难以自圆其说的一个致命的漏洞!
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节中,曹雪芹只是点出了黛玉对宝钗的“心下暗伏”。但黛玉究竟“暗伏”到何种程度,当时并没有细说。为弥补这一缺憾。作者又特意设计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节文字。这次是宝钗主动到潇湘馆来看望黛玉,并建议黛玉通过吃燕窝来养病: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第45回)
黛玉在感激之余,也同宝钗互诉起衷肠来: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第45回)
只要不带偏见,任何人都不难从黛玉的这番话中看出,她对于自己过去那种疑神疑鬼的心态的痛悔!值得注意的是,黛玉原来是如何对待宝钗的呢?所谓“若是你说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不难看出,如果是宝钗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或者有什么其它的把柄落在黛玉手上,那黛玉倒很有可能以此大肆攻击或者拼命要挟宝钗呢!而现在,是黛玉不小心说漏了嘴,宝钗不仅没有按照她的惯用逻辑,跑去揭发或者告密,反而私下里约上她,以身说法,倾心相告。这样的光明磊落之举,则不能不使她在大感意外的同时又悔愧万分了。可以说,正是宝钗的真诚和坦荡,照亮了黛玉的内心,把她从疑虑重重、心计泛滥的阴影中解脱了出来。二人“金兰之契”式的友谊,也正以此为契机而展开。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方可以理解以黛玉心气高傲,不肯服输的个性,何以会在宝钗面前,深作自责,倾情若此。而这也正是宝钗以德服人的力量所在!在此钗、黛和好之际,宝钗对黛玉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说贾府对林黛玉包吃包住,“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算是对林黛玉以前讥讽宝钗宣读“嫁妆单子”的一个回应。阅读至此,脂砚斋感触颇多地提笔评曰:
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之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目,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
这既是对宝钗品格的极力褒美,同时也间接地肯定了黛玉知惭认错,改正前非的态度。再往后,宝钗劝黛玉不必作“司马牛之叹”。黛玉则感叹说:“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对此,脂砚斋又提笔评了一句:
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儿之评始可,何妙之至!(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
这也是对钗、黛“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大力褒扬!
此外,说到这个“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我想,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典故的出处。所谓“金兰之契”,语出《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通“嗅”)如兰。”故后世把同心同德的情谊称为“金兰之契”。又正因为宝钗对黛玉的关怀是一种“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的大爱,并且最终还感化了黛玉。所以,作者把宝钗劝告黛玉的话称赞为芬芳无比的“兰言”,把钗、黛之间的友谊呼为“金兰契”,把她们之间的互诉衷肠称为“金兰语”。如果按后世一些持“反封建”观点的红学家的说法,这只是“单纯”的黛玉被“奸诈”的宝钗给欺骗了,那么,作者这里给钗、黛二人,尤其是给宝钗的“兰言”、“金兰契”、“金兰语”,不是全都成了美丑颠倒的评价了吗?正如本书《弁言》中所说:假设宝钗是什么口蜜腹剑之徒,曹雪芹能把她安慰黛玉的话称为“兰言”么?能把她与黛玉的友谊称为“金兰契”么?究竟是曹雪芹疯了,美丑不辨呢,还是这些“反封建”红学一贯颠倒黑白呢?看看黛玉给宝钗的“难得你多情如此”的评价,再看看脂砚斋给宝钗的“又恳切,又真情”的评价,答案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和“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两件事以后,我们看到,钗、黛之间的关系已有了一种彻底的转变。再没有攻击和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二人的亲密无间。第58回,黛玉干脆把宝钗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姐: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鬟。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第58回)
所谓“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这十三个字可圈可点,值得读者深思。再往后,甚至出现了钗、黛同喝一杯水的情节:
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第62回)
众所周知,林黛玉是一个最不甘屈居人下的人。她曾经十分忌恨周瑞家的送给她别人挑剩下的宫花,哪怕周瑞家的并非存心如此,她也要计较不休。但现在黛玉居然心甘情愿喝宝钗的剩水。这是为什么呢?很显然,这应该是曹雪芹的特意安排。作者有意借此让读者明白,黛玉对于宝钗敬爱和佩服,已经到了黛玉甘愿做小伏低、退居其次的程度!
当然了,持“反封建”观念的官方红学会是极不情愿看到黛玉这种甘愿屈居宝钗之亚的情形的。为此,这些红学家不惜拿着放大镜去看第42回以后的一些文字,企图找到钗、黛合而复分的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宝琴作《十怀古灯谜诗》以后的一段文字: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第51回)
因宝琴《十怀古灯谜诗》的最后两首——《蒲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用的分别是《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典故,并非基于信史的吟咏,所以宝钗假装出言批驳,实际是给宝琴打掩护。黛玉也帮着替宝琴圆场。但那些持“反封建”观念的学者却不这么看。他们是硬要借此来重申钗、黛对立的。比如,他们中有的人就认为,上一次黛玉一时“情软”,中了宝钗的“糖衣炮弹”,到这时候,已经“看清了宝钗的真面目”,她出言“驳斥”宝钗,才“代表她的最终态度”。但在笔者看来,这种说法才真的是“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林黛玉真的是在“驳斥”宝钗吗?恐怕应该一样是假意“批驳”宝钗,实际是为宝琴打圆场才对。而这正与宝钗的行为构成了一逗一捧的关系,乃是完全符合宝钗心意的行为!究竟谁说的对呢?我们还是请脂砚斋来做一个裁决。关于此事,脂砚斋评曰:
余谓颦儿必有尖语来讽,不望竟有此饰词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庚辰本第51回双行夹批)
脂砚斋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们,黛玉没有尖语讽刺,而是巧言代为解释,对宝钗果然真心。这不仅不是什么钗、黛“合而复分”的事例,反倒是钗、黛之间的感情更加融洽的铁证!
说到钗、黛之间的感情愈加融洽,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个著名的“钗黛合一”论。从学术界的范围来说,此论最早是由俞平伯先生提出的。他说:
递到宝钗,得牡丹花,题着“艳冠群芳”,又注着“此为群芳之冠”。《红楼》一书中,薛林雅调称为双绝,虽作者才高殊难分其高下,公子情多亦曰“还要斟酌”,岂以独钟之情遂移并秀之实乎。故叙述之际,每每移步换形,忽彼忽此,都令兰菊竞芬,燕环角艳,殆从盲左晋楚争长脱化出来。(见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
又说:
钗黛在二百年来成为情场著名的冤家,众口一词牢不可破,却不料作者要把两美合而为一,脂砚先生引后文作证,想必黛玉逝后,宝钗伤感得了不得。他说“便知余言之不谬”,可见确是作者之意。咱们当然没缘法看见这后半部,但即在前半部书中也未尝没有痕迹。第五回写一女子“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又警幻说:“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这就是评书人两美合一之说底根据,也就是三美合一。(见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后三十回的红楼梦》)
后来,又有人替俞平伯先生总结说:“‘钗黛合一’是作者通过贾宝玉表现出的对女性的审美理想”,而且“‘钗黛合一’象征了作者希望兼具二者之美处世的人生理想。”(见荆煜君《“钗黛合一”的象征意义》)
在1954年的红学大批判中,上述“钗黛合一”论(或者叫“二美合一”论)受到了最猛烈的攻击。譬如,李希凡、蓝翎指责俞平伯的“二美合一”论,说:
(二美合一)便调和了其中尖锐的矛盾,抹杀了每个形象所体现的社会内容,否定了二者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使反面典型与正面典型合而为一。这充分暴露出俞先生对现实主义人物创造的混乱见解。(《红楼梦问题讨论一集》第56页)
所谓“正面典型”、“反面典型”,来自于阶级斗争理论。其幼稚可笑、滑稽荒诞,我们这里不必细说。但有一点却是问的比较有分量的:经过我们前两章的分析,不难看出,钗、黛确实在思想意志方面存在“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尽管这些“界限和差别”同这些左派红学家论述的正好相反——薛宝钗才是不屑于世俗名位的愤世嫉俗之人,林黛玉才是汲汲于“邀恩宠”、“独立名”的重名重位之人,但她们之间的“界限和差别”还毕竟是存在的。这么两个人如何能够“合而为一”呢?
然而,“钗黛合一”或者说“二美合一”却是《红楼梦》中客观存在的东西,并非俞平伯先生的自撰,而是早在曹雪芹生前,即由脂砚斋的批语明确指出: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庚辰本第42回总评)
在脂砚斋看来,宝钗、黛玉,名号虽然是二人,本质上却合为一身,只不过是作者采用了“幻笔”,使其拥有了两个分身而已。这一观点,也得到了畸笏叟的支持。他说: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丁亥复,笏叟。(庚辰本第22回眉批)
意思是说,书中的薛宝钗、林黛玉就如同甄宝玉与贾宝玉那样,是“似一似二”的关系。看书要看出这一层,才能领会作书人的真意。
这就奇怪了:分明有“本质上的界限和差别”的两个人,如何是“名虽二个,人却一身”呢?钗黛合一,究竟“合”在哪里?《红楼梦》当然不是志怪小说,不可能在书中出现宝钗与黛玉忽然合体的情节。而实际上,真正的“合一”,是合在作者曹雪芹的身上。笔者曾经在以前的文章里指出:对于曹雪芹来说,林黛玉是一个“我”,贾宝玉是一个“我”,薛宝钗也是一个“我”。林黛玉代表了他过去的那个“我”,即曾经深陷世俗名位之心的那个自我。贾宝玉代表了他现在这个“我”,即徘徊于“情迷”与“情悟”之间的那个自我。薛宝钗则代表了他理想中的那个“我”,即超凡脱俗、大彻大悟的那个自我期许。林黛玉所代表的那个“我”,是作者既同情、悲悯,又批判、反思的对象,即所谓“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而薛宝钗所代表的那个“我”,则是作者敬爱、仰望的理想化的角色,即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见拙著《红楼梦:钗黛形象的B面》)显然,正因为钗、黛分别象征了作者自我心理、自我性格中的不同侧面,所以她们当然会分作不同的两个人物形象。而又正因为这两个不同的侧面又同时存在于曹雪芹一人身上,所以钗、黛自然又是“合一”的,她们能够“合一”,也应当“合一”。故,代表了作者所批判、所反思的那一面的林黛玉,必须接受代表了作者所敬爱、所仰望的那一面的薛宝钗的指教和引导。前者有接受后者教导的义务,后者亦肩负有帮助前者的责任。反映到《红楼梦》中,于是我们便看到了作者先力写钗、黛的“兰菊竞芬,燕环角艳”,再扭转辔头,让钗、黛迅速由对立走向合一,由龃龉走向融洽的总体性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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