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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贤皓 | 程千帆先生教我做学问

 許學仁 2017-01-20


▲郁贤皓先生

早在六十年代初,我对程千帆先生就已十分仰慕。那是我正从上海浦江饭店修订《辞海》回到南京,奉命从古汉语教研室转到古代文学教研室,和另一位教师一起,给高年级学生开古代韵文选课程,由孙望先生和唐圭璋先生指导,每周都要到唐圭璋先生家集体备课。第一次,孙先生带着我们到唐先生家,我向唐先生转达杭州大学任铭善先生向他问好,唐先生说:“任先生学问好啊!可惜现在被打成右派,不能出书,不能发表文章,不能向学生传授学问,真可惜啊!”接着孙先生就谈到程千帆先生。因为当时程先生与任先生有着同样的遭遇。孙先生和程先生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同学,是一生中最亲密的知己。在以后的日子里,孙先生经常向我谈到程先生的学问如何精湛,以及在大学读书时他们与王平陵斗争的故事等等,从此我就对程先生仰慕不已。但当时程先生远在武汉,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他请益。

1978年,程先生调到南京大学工作,寓所就在我的住址附近,这正是我可以经常请教的好机会。记得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跟孙先生一道去拜见程先生。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身体非常强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与孙先生的一副病态样子截然相反。更使我惊讶的是,当孙先生向他介绍我的时候,他紧握着我的手说:“最近正拜读过你关于李白的几篇考证文章。”于是我兴奋地向千帆先生谈了我对李白两入长安的看法,谈了发现张垍为卫尉卿的经过,以及查稽宋之悌与宋之问、宋若思关系的过程,程先生听后很高兴。接着他就向我谈到做学问的问题。他说:“做教师不能只是教书匠,教书是为了培养人,培养人首先要不断提高自己,所以还要做学问。做学问首先要脚踏实地地搜集资料,对资料进行排比考证,你的做法是对的。第二步才是在考证的基础上从事理论研究。”我对程先生说:“我这个人先天不足,理论素养很差,恐怕不能从事理论研究。”程先生安慰我说:“有的人只做第一步的工作,不做第二步的工作,是可以的。有的人只做第二步的工作,第一步的工作不做,则断断乎不可。”他鼓励我说:“你写的文章很扎实,对李白研究中的难点一个一个地解决,很好。”

自此以后,我经常去拜访程先生,聆听他的教诲。我告诉程先生,我正在搜集唐代刺史的材料,准备写一部《唐代刺史考》。我还向他谈了我的想法:唐代职官工具书已有《唐宰相表》《唐仆尚丞郎表》《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唐御史台精舍题名考》《唐方镇年表》,就缺当前最需要的刺史考。我不自量力,想承担起这个任务。程先生听了很高兴,他说:“这确实是学术界非常需要的书。唐代有许多诗人当过刺史,诗文中提到的刺史就更多,有的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如果能把名字考出来,考出此人的事迹,那就是对学术界很大的贡献了。这样的书,研究唐代文学、唐代历史、唐代社会的人都是不可缺少的。”程先生的一番话,对我是一个极大的鼓励。程先生还说:“书名可用《唐刺史考》,‘代’字可去掉。与《唐方镇年表》《唐仆尚丞郎表》等一律。”后来每次到程先生那里去,总是谈论李白研究和《唐刺史考》的进展情况。程先生总是鼓励我,使我在许多困难面前不退缩,得以长期坚持下去。

大约在1979年初,我到程先生家里去,话题谈到郭沫若先生的《李白与杜甫》,程先生很风趣而又严肃地批评该书中的许多错误:如该书中明显的扬李抑杜倾向;强调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寒士”与“苍生”不同;说杜甫和李白都是中毒而死等等。程先生还对郭老解释李白诗“刬却君山好”是为开拓农田等说法也进行了反诘和批评。于是我对程先生说:“郭老把李白的两个重要交游崔成甫和崔宗之说成是一个人,我从《千唐志斋藏石》和北京图书馆所藏唐人墓志拓片中找到了崔宗之的弟弟崔宜之墓志,以及崔成甫家属的十多份墓志,完全可以证实他们是两个人,现在我已完全搞清了崔成甫的家世和生平,在此基础上写了一篇与郭老商榷的文章,寄给《文史哲》,本来去年第四期已排好版要发表的,正遇郭老去世,不得不抽下来,改在今年第一期发表。”程先生听了非常高兴,叮嘱我说:“文章出来后,请你给我一份。”我也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大约在次年三、四月间,我就把发表有我写的《李白诗中崔侍御考辨》一文的《文史哲》送给程先生。在这之后,我又多次到程先生家,他又多次谈到郭老的书,认为我写的文章很有分量。他说:“过些时候我要送你几首诗。”

1979年8月,程先生竟亲自降临寒舍,我高兴得不知所措,程先生坐定后,微笑着对我说:“我送你一件礼物。”说着,把手中的一卷纸送了给我,我展开一看,原来是程先生最近的新作九首绝句,是他手书的工楷字。上面写着:

名下堂堂盖世翁,儒林文苑两称雄。

颓唐老手才人胆,肯向随园拜下风。


为文轻薄病难医,白障侵眸喻亦奇。

辱骂要知非战斗,会稽遗教最堪思。


甫白操持孰劣优,春兰秋菊总无俦。

蚍蜉欲撼参天树,不废江河万古流。


碎叶方舆考独精,谪仙降诞史分明。

名城早拂唐旌旆,小丑雌黄枉肆情。


刬却君山为拓田,关情农事李青莲。

海盐错愕钱塘哭,别有千秋愧郑笺。


当日题楹寄草堂,诗中圣哲语煌煌。

新书却把旁人笑,始信师丹老善忘。


环堵苍生亦夙衷,岂惟广厦感秋风。

强于寒士生分别,似此论量或未公。


伤寒曾诊王熙凤,中毒旋闻杜少陵。

赠勺女郎缘结子,儒先妙解此传灯。


一分为二有津梁,圣智名言日月光。

求是更须尊实事,莫教舞袖太郎当。


戏为九绝句书奉贤皓先生教正

己未八月 千帆

这组诗作于1976年,是程先生用诗论的形式对郭老《李白与杜甫》一书的批评。而程先生手书此诗赠我,则显然是看了我的《李白诗中崔侍御考辨》一文后有感而发,是对我的鼓励。我向程先生表示深切感谢,从此我把这幅珍贵的墨宝妥善地保存着。

除了这九首诗的墨宝之外,程先生还为我写过几本书的题签。1981年,我把自己写的关于李白研究的文章结集成《李白丛考》一书,请孙先生写了一篇序,请程先生写了题签,交陕西人民出版社。但到1983年1月此书出版时,却不见了程先生的题签,出版社竟用了偷天换日的手法,用了不知何人写的字,而我的《后记》中却还明明写着感谢程先生的题签。为此我向程先生道歉,程先生笑着说:“只要不说我剽窃别人的字就好了。”不久我又请程先生为我的《唐刺史考》题签,程先生又爽快地答应了。根本没有提起过去的事。1987年此书出版时,五册书的扉页都用了程先生的题签,使我感到非常光荣。也算是我对程先生衷心仰慕的一个表示。1999年,我的《唐刺史考》经过十多年的增补修订,准备出个新的本子,又请程先生题签,只是此书直到最近才出版,虽然这部六册书的扉页都用了程先生题的《唐刺史考全编》手迹,可惜程先生已看不到了。这是程先生晚年最后阶段的墨宝,我觉得格外珍贵。


▲程千帆为《唐刺史考》题签

今年(2000年——编者按)6月3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诗学研究中心派专车来南京,请我们几位教授到芜湖去开个座谈会,提一些建议。当车子开到莫砺锋教授家门口时,莫教授的夫人陶友红女士下楼来告诉我们一个噩耗:程千帆先生不幸在今天上午去世了。莫砺锋教授正在料理程先生的丧事,不能到芜湖去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我的脑子突然轰了一下,心里非常难过。莫夫人还告诉我们:遵照程先生生前遗嘱,不举行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准备设一个灵堂,接待来吊唁的群众。我从芜湖回来后,立即到程先生的灵堂吊唁。我默默地向程先生的遗像三鞠躬,心里念着:我永远铭记程先生二十年来对我的教诲,学习程先生高尚的品格和踏实的治学精神,做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

>原载《程千帆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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