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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裹束19：浓墨和淡墨 一、墨的历史
墨法讲了好几课了。今天讲最后一个主题：墨法的历史。
传为南齐王僧虔《笔意赞》有这样一句话：“浆深色浓，万毫齐力。”“浆深色浓”是讲墨汁；“万毫齐力”是讲用笔。这篇文章是否出于王僧虔，学术界有不同看法。这种考证问题，我在这个书法讲座中不介绍了。但这文章肯定是宋以前的作品，晋唐人是用浓墨的。唐以后的用墨习惯，清末著名学者、书法家沈曾植有专论。
沈曾植的门人极多，如王国维、王遽常等等。他自评“书学好过书功”，对书法理论研究好过临池功力。我这里说多一句，他六十四岁以后“始意写字”。所以学书法什么年纪都不嫌迟的。他在《海日楼书论》中这样说：“墨法古今之异：北宋浓墨实用，南宋浓墨活用；元人墨薄于宋，在浓淡间；香光（董其昌）始开淡墨一派；本朝名家又有用干墨者。大略如是，与画法有相通处。自宋以前，画家取笔法于书；元世以来，书家取墨法于画。近人好谈美术，此亦美术观念之融通也。”
我照沈的说法，排出这张表。你可以看到，宋代（包括北宋和南宋）基本上是用浓墨的。到元明清，有一些书法家用墨出现了变化。我强调一句，是有一些书法家，不是全体。很多人还是用浓墨的。
 
沈曾植说，宋以前和宋以后，可说是两个阶段。这是书法家和画家两个群体的互动。宋以前是画家从书法家这里学习笔法，中国画是写出来的，线条好就要懂得笔法，而用笔当然是书法家比较擅长。而宋以后，有一部分书法家开始向画家学用墨。绘画用墨也称血法，不过那包括了用水调墨的方法，有些书法家就学这一手。其中有些人是用笔技巧差，靠调墨来弥补一下。
所以明代赵宧光强烈批判说：“至于近代，又将以墨汁掩笔，大可怪也。古人未始无之，此偶然落笔，浓淡失所，谓不伤于书可耳。若遮此丑态，法果如是乎？”墨法是表现笔法的，这是基本的原则。如果墨法遮盖笔法，那是错误的用墨方法。古代作品偶然也有浓淡失所的情况，就是墨法不大好，但只要不伤于书法用笔的表现，还是可以接受的。而有些人用笔不行，靠墨来遮盖，难道有这样的技法吗？靠墨来遮盖，就是用墨色晕化，墨色淋漓等手段，可见明代就有，现在越演越烈。
二、几种淡墨
浓墨比较容易理解，什么样的墨色算淡墨呢？我们知道墨汁的三大成分是碳黑、胶质和水分。胶质可以帮助碳黑堆积起来，但对于同一种墨来说，影响墨色浓淡的主要是碳黑和水分。
2.1碳黑不墨
第一种所谓“淡墨”，指碳黑本身就不黑。15课中讲到，碳黑因为原料不同，黑度也不一样。这种墨无论你怎么磨，磨出来的墨汁必然是淡墨。
 
清代有“浓墨宰相，淡墨探花”这一说法。“浓墨宰相”指刘墉，我已经介绍过多次。他用紫毫笔，浓墨，作品墨色幽黑。“淡墨探花”指王文治，他有一些作品用淡墨。其实王文治的淡墨，只是用了一种青黑色的墨，跟刘墉那种浓厚的墨色相比，看起来有淡雅的味道。他墨汁还是磨得很浓的，没有墨晕，甚至连涨墨都没有。这是碳黑本来的颜色问题，墨汁含水量并不多。
宋代晁说之《墨经》说：“凡墨色，紫光为上，黑光次之，青光又次之，白光为下。”照此可知，泛青光的墨其实不是最好的。青光是第三等的墨。现在市场上青黑色的墨，是特意加了花青颜料。不知道王文治用的是哪一种。
2.2水分过多
第二种淡墨，不是碳黑不够黑，而是含有较多的水分。水多称为湿墨。湿墨就是笔道外有涨墨再加墨晕。这墨没有磨浓，沈曾植说“墨薄”。你看齐白石画的这三个青蛙，有浓有淡。这是同一个砚台，同一块墨磨出来的墨。不是分几个砚台，用几种墨条磨的。有浓有淡，是因为有时加水。
  
又如黄胄画毛驴，也是很巧妙地利用墨晕。如果笔锋中淡墨少，下笔以后马上被纸吸干，那就不会晕化。晕化主要的原因还是笔锋中含水量多。
这张署名为清代王铎的作品，就是淡墨作品。他用很湿的墨，下纸后有很大的墨晕。一直写到干枯，然后再次点墨。可以看到，干墨情况下，墨色也是很淡的。所以作者是故意创造这种淡墨效果。
 
当代书法家林散之先生的儿子林昌庚先生在《林散之》一书中回忆说：“父亲写字是采用绘画用墨的办法。画法用墨有七种：积墨、破墨、焦墨、宿墨、淡墨、渴黑、浓墨。为了取得不同的墨色，父亲总是把墨磨得很浓，然后破清水写字，水墨交融，洇散渗化，加上写字过程中笔上墨的多少不同，写出来的一幅字就有浓淡深浅、湿润枯燥等多种墨彩。”这是画家黄宾虹教林散之的方法，取法于国画的墨法。也就是沈曾植所谓“元世以来，书家取墨法于画”。
三、浓墨派和淡墨派
通过以上讲述，书法史上用墨有浓墨派和淡墨派。魏晋唐宋，主流是用浓墨的。其实一直到现在，还是用浓墨为多。元明清以来，有些书法家转向淡墨。这些书法家往往本身就是画家。
3.1浓墨派
浓墨派有什么主张呢？大致有三条。一是取最黑的炭墨当原料做墨。二是书写前一定要把墨磨浓。磨浓的意思就是你一下笔至少是润墨，不会洇化。三是认为墨色变化来之于用笔。那是自然变化，不采用调色的方法。
这里讲个故事。汉代赵歧《三辅决录》载：“洛阳、许、邺三都宫观始就，命诞名题。诞以御笔墨皆不任用，因奏曰：'……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书，然后可以逞径丈之势，方寸千言。’”是说，曹魏时洛阳、邺、许三地的宫殿落成，于是命韦诞给建筑物题名。韦诞说，皇帝您给的笔和墨都不行。只有用张芝笔、左伯纸，以及韦诞自己做的墨，由他来书写，这才能大小如意。 元代陆友《墨史·魏》：“韦诞，字仲将，京兆人，太仆端之子，善隶、楷。魏太和中爲武都太守，以能书畱补侍中。洛阳、许、邺三都宫观始就，诏令诞题署，以爲永制。给御笔墨，皆不任用。因奏蔡邕，自矜能书，兼斯喜之法，非纨素不妄下笔。夫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若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径丈之势，方寸千言。诞仕至光禄大夫，嘉平三年卒，年七十五。萧子良《答王僧虔书》曰：'仲将之墨，一点如漆。’” |
韦诞制造的墨有什么特点呢？韦诞墨在历史上很有名，南齐王僧虔《论书》给四个字：“一点如漆”。韦诞字“仲将”，他既能制笔，又能造墨。“一点如漆”就是墨色黝黑厚重，但不要误会是粘稠。墨汁如果浓到又粘又稠就不好了。唐代书法家欧阳询《八诀》说：“墨淡则伤神彩，绝浓必滞锋毫。”欧阳询是主张用浓墨的，但也指出不要太浓，以免粘住毫毛。
我们现在见到的智永《真草千字文》中有些字，表面纸张有磨损，看起来不那么黑。在书写时，还是属于用浓墨的。
颜真卿《告身帖》也是这样，这是用浓墨写的。墨色淡的地方，有些是用笔的变化。另有些是多次装裱导致纸张发毛。有机会去日本看真迹的同学，可以留心。
墨色经过上千年，会有一种古色。这时候墨色变得沉静，在一些宋拓本上可以看到。《阴符经》也是用浓墨写的，他不是强烈跳跃的黑色，也不是淡墨，就是年代久远的这种沉静的黑。
到宋代，苏东坡是主张用浓墨的代表人物。清代王澍《竹云题跋》说：“东坡用墨如糊，云'须湛湛如小儿目精乃佳。’古人作书，未有不浓用墨者。”苏东坡也是浓墨派，他提出两个标准：一是黑，黑到要像小孩子的眼睛。二是浓，浓到好像黑糊，书写时可以堆积起来。堆积的目的，其实就是希望墨色更黑更厚实。明代镏绩《霏雪录》中说他亲眼看到这种效果：“余观东坡真迹，墨如漆，隐起楮素之上。山谷亦谓其用墨太丰而韵有余。”“楮素”就是纸张。鎦素没有具体说他看到苏东坡那一个作品，只说墨隐隐高出纸面。黄山谷曾经批评这种用墨太厚，有伤韵味。好在苏东坡留下的墨迹不少，确是用浓墨的多。今后各位看展览，可以留心。如果你家中有收藏，那就更方便了。
王澍是清代书法界有影响的人物，他在《论书賸语》中这样说：“黑须浓，笔须健。以健笔用浓墨，斯作字有力，而气韵浮动。”他极力主张用笔浓墨，跟刘墉是同道。一直到清末，康有为也是浓墨派，他在《广艺舟双楫》中说：“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瑩，加之姿态奇逸，可谓美矣。”
民国浙江书法家张宗祥先生，他担任过杭州西泠印社社长，对用浓墨的论述比较详细。他在《书学源流论》这样说：“自古书家多用浓墨，墨之佳者，所书之纸已坏，有墨之处独存。惟浓故忌胶重，胶重则滞笔而不畅；惟浓故忌质粗，质粗则间毫而不调；惟浓故忌用宿墨，用宿墨则着纸而色不均。”
就是说，纸张坏了，有墨的地方不坏，还存在。墨浓胶重，写起来不流畅，这是浓过了头。“间毫”就是粗墨夹在毫毛之间，毫毛不顺。“宿墨”就是过夜的墨，失去胶性，干后发灰。综上所述，你可以看到书法界用浓墨是主流。
3.2淡墨派
接下来讲讲淡墨派。淡墨派的主张，和浓墨派不同。一是未必取最黑的炭黑当原料做墨，青灰色的也可以，甚至可以加入其他颜料。二是磨墨未必要磨到浓，淡一点无妨。三是墨色变化可以事前调剂，未必来之于用笔。
详细考证起来，历代都有些人用淡墨。但代表人物就有两个：元代的赵孟頫和明代的董其昌。鎦绩《霏雪录》说：“吴兴赵学士松雪有云：'古人作字多不用浓墨，墨太浓则失笔意。’”想起来赵孟頫也看过许多古迹，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结论。
张宗祥先生《书学源流论》为赵孟頫辩护说：“淡墨作书创自子昂。世之论者，以子昂因求书之人太多，创为此法，以取简便。不知子昂选毫既柔，苟用浓墨，毫且更滞，何能挥洒自如？故其用淡墨也，必以柔毫屡试而得此法，非必取简便也。盖柔毫浓墨易致枯槁，子昂求免此弊，是以出此。”他说，有人认为向赵孟頫求字的人太多，磨浓墨太化时间，于是以淡墨书写付之。张宗祥认为这样讲法不对，问题出于赵孟頫用柔毫，柔毫点浓墨滞笔，枯笔多，所以用柔毫淡墨，水分多就顺畅。这理论能否成立，各位可以自己想一下。
明代淡墨派领袖人物是董其昌。王澍《论书賸语》说：“至董文敏始以画法用墨，初觉气韵鲜妍，久便黯黮（dàn）无色。然其着意之书，究未有不浓用墨者，观者未之察耳。”“文敏”是董其昌去世之后谥号。王澍也为董其昌辩护，说董其昌精意写的作品，都是用浓墨的。那些日子一久便黯淡的作品，只是应酬的东西。
我的看法是：赵孟頫和董其昌都是画家，画家调色惯了，自然会影响到书法。可能就是在调色盘上掭墨，随手写上几笔。加上他们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力，就有一批人追随。这批人往往不是画家，但把赵董的习惯学过来了。
简言之：
墨是表示用笔的，用笔是书法的根基。
书法的墨色变化，只靠用笔带来。
调制出来的色变化，那是绘画技法。
讲到这里，你知道我的取向了吧？我这课程是讲晋唐的，当然是浓墨派。谢谢！
本节要点：
墨法的历史。
几种淡墨。
浓墨派和淡墨派。
复习思考：
古人说“墨不入纸则浮浅”。如果用浓墨，但笔力小，导致墨不入纸。那这作品算浓墨作品还是淡墨作品？也就是说，以墨汁浓淡为标准，还是以最后效果为标准？（浓墨。浓淡）
上次讲过，即使用浓墨，揉搓动作一多，也会有墨晕。这和淡墨的墨晕有什么不同？（浓墨之晕浓且小，淡墨之晕淡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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