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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文本|作家地理:风过草原(熊育群)1

 jyqj123 2017-01-21


原载2012年第4期《收获》,“西部地理”专栏


作者简介


熊育群,端午节出生于湖南岳阳屈原管理区,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工民建专业毕业,任过湖南省建筑设计院工程师、湖南省新闻图片社副社长、羊城晚报高级编辑、文艺部副主任,一级作家,现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同济大学兼职教授、广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1984年开始发表诗歌,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郭沫若散文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全国报纸副刊年赛一等奖、广东省第二届德艺双馨作家、第八届、第九届鲁迅文艺奖等。出版有诗集《三只眼睛》,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雪域神灵》,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把你点燃》等18部作品。


风过草原
熊育群


1



 

“加格达奇”,发音奇特,火车票上读着它,意义不明。K7042次火车一夜摇晃,抵达这座城市。这时是夜晚三点。加格达奇的黑夜已经没有了,天空曙日东升,阳光如风,天蓝地白。


我却困乏。脑子里晃荡的是昨天黄昏的映像——黑龙江高纬度地区,夏季的天空迟迟黑不下来,小小漠河站广场,四周的山,远远的山影像天空压倒的巨木。大兴安岭,其平缓就像谁在天际任性写下的斜斜一撇,墨迹浓重,不肯收笔。


上了火车,一条长得令人疲倦的峡谷,低矮的山脉——一道移动的无法穿越的幽深,囚禁了目光。山腰浮现的一片暮霭,也是洁白的,薄雾一般,水平地散开。它面前的峡谷形成了开阔的平原,偶尔的一个村庄、一个木材厂,像是谁遗弃在这绿得无边的世界,独立得像外星球的孤儿。


火车就在峡谷一侧的山腰上走,落叶松、白桦树、樟子松并不高大,它们在这样寒冷的地区生长缓慢,新栽的树木几十年里长得只有碗口粗。天上的云在夜色里仍然是明亮的。呼玛河、小波勒山、伊勒呼里山……一路寂寥地隐向更深的黑暗。


车上,有人打牌,有人酣睡,也有推销毛主席纪念像章的。我扭痛了脖子,只是痴望黑暗中不停闪过的树木,朦胧里它们有更暗的影子。陌生而湿漉的山河,只在今夜我能匆匆经过。


加格达奇三点就在白昼中了,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太阳光中的城市,睡梦并没有随着太阳一起醒来。我在它明亮的梦里,不明白这个城市的夜晚是否真的过去。我护着脑子里残留的睡眠,不被阳光驱散,于是,眼里的一切皆为梦境,它们成了睡眠的容器。


为着残梦,随车走向这座城市的一张床,我不说一句话。说话的只有当地一个女孩,樱桃小嘴,眼睛大而无神,从海拉尔赶来,就知道说从小册子上背下来的东西,有人问她加格达奇的意思,她瞪眼不语。我的思维触动了一下:她没有背加格达奇的含义。


想不到的是,我以为走了很远,加格达奇却没出大兴安岭。它甚至刚到这条山脉的中部。睡过一觉之后,我到了城外,鲜嫩无比的绿色生命展现出森林,树上的野果与地上的浆果,正加紧酿造着糖分。两三个月后,这片山地将成为一个白色的世界——在漫无边际的冰雪统治下,绿色只是一个梦想。北方绿色的丰盈、短暂让人心疼。忍不住从味觉上体味它的清鲜、切近:小小山丁子的酸涩与蓝莓的酸甜,品出的是大兴安岭夏天的味道。面对无边的绿,我伸出了手,抚摸一棵小树榄橄形的叶片,抚摸这2010年的绿,继而攒紧,抓住。一眼望去,不只是千树万树的绿在晃动,也有雪意从深处逼近。一个严寒的冬季隔得那么近——这年冬天,在呼伦贝尔草原将降下一个极端气温达零下46℃的冬天。





鄂伦春人的撮罗子



路上零星的撮罗子,树干与兽皮、桦树皮搭的圆锥形房子,已经不再住人了。鄂伦春人的离去,砖房的出现,证明了一个年代的逝去。他们去了加格达奇,与大量移民来的汉人,还有鄂温克、达斡尔人建起了一座城市。


鄂伦春人现代城市生活适应得很艰难,那些水泥的街道不能安放旷野上的灵魂,他们的直率、忠勇、剽悍、团结、不妥协的秉性,还有巨大的文化差异,都成了冲突的缘由。然而,他们无法回到简陋的撮罗子了。


我被北方辽阔无依的山川旷野撼动,被一种辽阔的穿越所激荡,想着前年冬天黑龙江冰天雪地上的行走,这个绿色嚣张的时节来一次从北到南的大穿越,一种大空间的概念鼓舞着我——站在中国鸡形版图的鸡冠之顶,中俄界河黑龙江就在脚下,我不能再向北了。对岸隆起的山坡抵挡着,山在新绿中裸露出白色峭岩——这已是俄罗斯的土地。黑龙江迅速地弯向地势平坦的一方,向着我的右手边转向身后。漠河北极村,中国最北的一个村庄,黑色肥沃的土地,大豆、土豆、玉米顶着一片一片肥厚的阳光,齐整整地铺出小平原。平原深处,村庄已经隐得很深了。


我就从这里转身南下,沿大兴安岭,进入内蒙古,再横穿呼伦贝尔大草原,越过燕山山脉,直抵北京。


一个小小民族拓跋鲜卑这时神秘出现了,让我这样的穿越不再是山川风物那样的单纯。当年,他们从大兴安岭的加格达奇出发,一路南迁,进入中原腹地。两三百年里,一个不起眼的原始部落,三次向南迁徙,生存方式从游猎,转入游牧,再到农耕,人类与土地的三种基本形态,他们一一经历,然后,入主中原,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北魏!


这是一段令人震惊的历史!一个原始部落突然有了这样奇迹般的经历。这一路,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脱胎换骨、怎样的文明的历程?巨大的变迁在这茫茫草原上进行着,他们甚至没有文字,靠刻木纪契,五千年汉人所经历所积累起来的文明,他们仿佛一夜间就进入了。人类的文明也许无关乎进化,只是多样的生存状态?人类的智慧也无关乎知识?



嘎仙洞,拓拔鲜卑人出发的地方


一个山洞——嘎仙洞,就是这天中午突然出现的。这是拓跋鲜卑人出发的地方。1980年,有人在山洞石壁上发现了一块石刻祝文。这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一队人马刻下的。刻字的那一年是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北魏皇帝派中书侍郎李敞来山洞祭祀祖先,他们北上四千五百余里,走了四个多月,用马、牛、羊三牲供品,学习汉人的做法:祭祖。这一情景被《魏书》记录。但是,漫漶的岁月让这个洞穴不知所踪了,甚至人们怀疑它的真实与否。


从一条峡谷拾级而上,爬几十米的山坡,坡上荒草萋萋,野花怒放,金莲花、马下芹、百日红、百日紫,艳丽得如染如灼。尖尖的山洞面对着峡谷,洞并不深,洞口有二十多米高,洞内能看到天空,阴天玉白色云层下,远近的山脉低低地连绵成一条曲线,横过山洞。以一个居住者的眼光来体会,饮食起居就在这样一个天然的山洞里,该是多么原始荒凉的生活!虽然洞内光线明亮,洞壁却吸去了光,一片漆黑。一切都是裸露的,是石头与天的原始组合,人在其间,几乎与动物无异。上千人在洞中生活,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这就是拓跋鲜卑先祖生活的地方。传说中的“毛”,拓跋鲜卑第一个史书记载的大酋长:“聪明武略,远近所推,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这是眼前山林中曾发生过的史事。传递历史的语言哪怕口头语言,在如此洪荒之地孕育、产生,都是令我震惊的。


毛部族的人手握长矛,锐利的武器为石镞,一种灰白色砂岩长条石加工的石器,有柳叶形、桃形、三角形。也有兽骨做的骨镞。这些器物就埋在洞中泥土里。男人们带着这些武器去狩猎,去打仗。一只只狍獐丧命于矛与石器之下,还有鹿、犴、野猪。它们的皮被妇女缝制成了衣服、腰带,肉在陶罐中烧煮成美味佳肴。这些陶罐是女人们烧制的,野果、野菜也是她们上山采集而来。她们还负责驯化野鹿。部落里的人一起劳作,一起分享劳动的成果。


毛靠什么威振北方,让其他部落的人归服?传说是他的精明、强悍又无私,远近部落的酋长都敬佩他。


嘎仙洞荒无人烟,视野里,只有一栋坡屋顶的房,里面没有墙,几个女孩在这个巨大空间的一角围着炉子吃饭,她们生着圆脸,肤色偏黑,暑天里仍穿着秋装。风从草地窜入房内,带着几分寒意。她们是开电瓶车送我去山洞的导游。上车前曾提醒我要多加一件外套,森林中气温低。一路上她们有说有笑,一花一草的问答中,姑娘们洋溢的自豪,一座浩大的森林她们就是主人。


因为一个山洞,拓跋鲜卑莫名地与她们的人生发生了关系。她们从加格达奇来到冷清无比的森林中,只闻鸟语林涛。没人的时候,在宽敞如厂房的房屋一角发呆,偶尔走出门,望一望四面森林、平地上怒放的野花与疯长的野草。这里居然看不到一个男人。


嘎仙洞让拓跋鲜卑这个成为历史的民族,再一次出现在世人的视野。这个东胡部落联盟的部族,“鲜卑”可能就是部族对大兴安岭的称呼。在蒙语中,鲜卑是森林的意思。


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中国历史的盲区。“威振北方”的拓跋鲜卑,为何离开山地丛林,走向草原?是人口增多,山林狩猎不能养活他们,需要更广阔的天地?还是短暂的白昼、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无法忍受?嘎仙洞的深山老林里,只能容纳最原始的生活,走向平原似乎是人类成长发展的必然之路。


那条南迁的路线就这样豁然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让我这个久困都市的人,目光无限地伸展,像马背上的风。从加格达奇开始,这一刻,我对北方大地醉心的穿越,不再是地理山川了,半月的行程,我走了当年拓跋鲜卑人南迁的路线,出发地同样在嘎仙洞——大兴安岭北段东麓甘河上游,北纬50度以北。


拓跋鲜卑从嘎仙洞出发,一路到达过拉布达林、扎赉诺尔、孟根楚鲁、南杨家营子、苏泗汰、三道湾、皮条沟和林格尔。时间就在公元前一世纪末至公元三世纪中。拓跋鲜卑人向着西南偏西而行,他们的行囊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行囊,几乎全是动物的皮毛与肉,肩扛手提之外,也许驯养的鹿能驮点石木的器物;桦树皮的篮与袋,则装满衣服。一路走,一路安营扎寨、打猎,熊熊火光在茫茫山林里一次又一次点燃。


越过大兴安岭,沿着根河的水流走出森林。根河下游的拉布达林出现了,新的家到了。


我走的路线与他们是重合的。719日,沿省道行车四百公里,向西南偏西越过大兴安岭,沿着根河,到达额尔古纳。


这一次远行,内心里有着一种逃避的念头,尽管空间的距离对我毫无意义。但是,长时间的奔走,陌生的环境,让我感觉进入了另一片时空,是二千年前的那次迁徙让山水变得古老,眼前的人事反倒成了背景。


2



大兴安岭并不险峻,它在天地间延伸,显得舒缓平坦。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这些高大的松树、白桦树和杨树,彰显了山的气魄。我竟然从北到南,沿着它的千里山脉走到了尽头。


这天上午,在茫茫森林中穿行,山岭仿佛是森林在起伏、攒拥,四面八方充满生命激情的奔涌与呐喊,它是北方涌动的夏季。这里仍然靠近俄罗斯边境。在布苏里的一个秘密军营,许多山头竟然被掏空了,几十米高的巨大油罐一串串藏到了洞中。一支浩荡的部队可以在一瞬间消失于无形。这是二十世纪末邻国间军队作战的一种方式,隐蔽像是潜伏。


从西面出山,土地低低地起伏,树林奔涌到草原边,如浪止于岸,戛然而止。


一片片平地出现了,长满了绿得鲜艳肥大的低矮植物,这是农民种植的土豆、大豆。偶尔出现的泥与砖砌的平房,整齐排列,却破烂陈旧。后院里的蔬菜疯长,仿佛短暂的夏季时间把它们压迫得从土地里一跃而起。村落里没有见到人影。是城市化抽空乡村的运动波及到了这片土地?他们迁移,新的背井离乡发生在每一个村庄,没有人不为好的前景而奔赴。家园的荒芜却成了令人揪心的场景。


根河是美的,这里的山是长长的坡地,几里长的草坡如瀑布一样流泻。翠绿与鹅黄的草地在太阳光下变化万千,深厚的绿沉积到了坡下,那是进入梦幻的森林。它们都奔向了根河,一片广阔的湿地出现了。根河之水就像宝玉的蓝,藏在森林的绿中,闪着海洋一样的光泽。


草原裸露,起伏的大地上一道道交织的曲线,像天地的旋律,云朵投影其上,变幻、迁移。


“厥土昏冥沮洳,谋更南徙”,“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这些说法似乎与我所见的山川不符,不足以成为继续南迁的理由。比起嘎仙洞,这里天地广阔,景色壮美。仿佛看得到二千年前拓跋鲜卑人眼里闪耀的惊喜。他们不用再去穿越茫茫森林,不用翻山越岭,不用害怕迷路、遭遇猛兽……


晚上,走进额尔古纳一户俄罗斯人家,男的是额尔古纳一位退休老师。一处工地,连排的住宅楼都已封顶。工地旁,一片低矮的房屋,有一栋平房,前面为花园,后院种着瓜果,屋内,地道的俄罗斯餐已经摆好。进门时,天就完全黑了。


席间,男主人拉起手风琴,女主人边跳边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熟悉的旋律于星空下飘浮,让我想起了额尔古纳河对岸的俄罗斯人。十九世纪他们从遥远的俄罗斯北方来到了额尔古纳河左岸。主人的亲戚就在河的对岸。他们如今来往少,每次去左岸,都要花大笔的钱,左岸的生活比右岸贫困了。


拓跋鲜卑到了这个大兴安岭与呼伦贝尔草原过渡地带,起伏的丘陵,可继续狩猎;宽阔的草场可以放牧;那些储备的动物,有了好的牧场。森林、草原地貌,与狩猎、游牧交织的生存十分契合。这是他们生存方式从游猎向游牧转变的过渡阶段。


从这里再往前走,将不能再依赖野生动物为食了,他们必须繁殖大量的牛、马、羊等食草动物。撮罗子也将消失,必须学会用动物的皮和毛搭起“蒙古包”,学会逐水草而居。


问题是,拓跋鲜卑为什么要舍弃这么美丽的地方?虽然匈奴已在西汉时从草原上被赶走了,但草原毕竟是荒寒之地,土地贫瘠,有白毛风那样恶劣的气候,湖泊远离牧场,放牧要靠勒勒车拉着水箱走,特别是氏族部落间,为争夺牧场、牲畜和水源,战争与抢劫被认为是天经地义,到处是血亲复仇的杀戮,很少有安宁的时刻。他们不知道草原的凶险?


大规模的迁徙,常常是被动的,要么是战火,要么是瘟疫,要么是自然灾害,拓跋鲜卑这个“威振北方”的民族,难道遇到了强敌的侵扰?


拓跋鲜卑高祖皇帝要迁都洛阳,怕众人怀念旧土,便宣称有大的军事行动,要南伐。这是一种集体记忆吗?说明拓跋鲜卑过去总是在战争中迁移?


一个民族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不亚于一场革命,对拓跋鲜卑人而言,仅仅丢弃桦树皮文化,心理上就有着不可割舍之痛!


《魏书·序纪》道出了大迁徙悲壮的一幕:“山谷高深,九难八阻,于是欲止。有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先行导引,历年乃出。始居匈奴之故地。”这一幕已表明了他们迫不得已的情状。举族迁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在这片产生过萨满教的土地,不乏神灵的传说。大迁徙没有神灵的指引,在这么无穷无尽的天地间,恐慌将俘获每个弱小的心灵。


草原,空荡荡的草原,它是一片海,一片干涸的海,它的起伏被魔法凝固了,只有牧人的马蹄奔跑起来时,它才开始动荡不宁。草原上生活过的扎赉诺尔人、东胡、匈奴、秽貉、丁灵、夫余、乌丸……这么多的民族、部落,像风一样消失。空荡之上的空荡,海洋似的收走一切,不留踪迹。匈奴、突厥,离开草原走向了中亚,走出了中国人的视线,多少个世纪后,他们走到了小亚细亚的土耳其高原,成了地中海那片土地上的主人。更多的民族没有了踪影。


拓跋鲜卑人走进去了,淹没了,他们也留不下痕迹。


迁徙路线是由他们留下的坟墓显露的。他们面对土地唯一能做的就是埋葬。他们把墓坑一个一个挖成竖穴,木做的棺材,前宽后窄,大多数无底。草原上的生活是从坟墓里找到踪迹的,墓葬中有铜器、铁器、石器、珠饰、金耳饰。最多的是骨镞、骨匕、骨锥、骨扣、骨饰、钻孔骨板、骨鸣嘀、骨弓弭、骨刀把……全是骨头的天下。这是狩猎民族的习惯。而桦树皮制作的弓袋、箭囊、壶形器、罐形器和“圆牌”,又是森林民族的,他们走得离大森林还不太远。


渐渐的,墓葬中出土的骨质弓弭越来越少。作为对森林的留恋,桦树皮制器他们仍然不肯舍弃。


这时,他们到达了呼伦湖北岸。拓跋鲜卑在这里生活,直到第七代开始第二次南迁。


这一次南迁到达了匈奴人生活过的地方,那里已进入草原深处。他们与匈奴、丁令人错居杂处,原始的血缘氏族部落开始解体,地缘的多个民族结合的新的部落出现了。广阔的草原把他们分散开来,草原上众多的民族,乌桓、匈奴、丁令开始与拓跋鲜卑通婚,血缘的交混也是文化的交融。远在中原的汉人,他们的青铜、铁制武器和工具,通过交易运到了他们手上。这是新的文明历程的开始,是文明的启示、交融与养育。


孟根楚鲁、赤峰市的南杨家营子古墓群出土了铜带扣、环状双耳陶壶,已经没有石器,木棺、桦皮器、骨器也极少了,大兴安岭到了南方的尽头。


我到达这里,从海拉尔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3



一踏上呼伦贝尔,大巴车一路播放《成吉思汗》。在茫茫草原上奔走,大玻璃窗,视野开阔。司机头上悬挂着电视机,朝前看,是成吉思汗成长与征战的故事,左右看,是这个蒙古人的神,当年驰骋的草原。当年他从额尔古纳沿着同样的路线走向南、走向西,一场场草原上的战争在我走过的土地上展开。到处是刀光剑影,呐喊,恐怖的嘶叫,冷兵器撞击的声音,冲天的火焰,还有那些发抖的手臂,那些犹豫的脚步,那些疯狂的冲锋,被仇恨遮蔽的眼睛……千年的寂静打破了,又复归于寂静。


剧情发生的地方,在车轮下扑来又退走,这样的重合就像天意。这是一种怎样的机缘,在同一个空间,消失了的历史,在如烟一般回退、重生,扭曲着现实里如茵如毯的大地,只觉蓝天深处的太阳就是那一次的照耀,光芒旧得簇新。


拓跋鲜卑人走后,额尔古纳成了蒙古族的发源地。蒙古人在草原又创造了一个传奇。


草原就像一面紧绷的战鼓,一个个民族一个个朝代,不断地把它擂响。草原是一张坚实的羊皮,生命如泼洒其上的水,总是留不住,滑落到它的周围。


黄昏,风吹在草原上,是如此浩荡。它是呼伦贝尔发出的呼唤,它在呼唤天上的云团,呼唤大地上的马蹄,呼唤土地上的草与花,也向地下的魂灵发出呼唤……它的呼唤是静静的,像一朵朵风中摇曳的花。


蒙古人相约不在草原上留下痕迹。成吉思汗打马走过如此广阔的世界,跨越亚欧大陆,一代叱咤风云的枭雄,大限来临,把自己交给草原,躺进土地,头顶的草原就像划开的海水合拢了,后人永远也找不到他的墓地。土地就是生命的源头与归宿。只有他的马鞍、头盔、桶,留下来供人祭奠。这是蒙古人的秘葬。他们消失的灵魂可以从任意一处草地下走来。


拓跋鲜卑人,在草原上躺下,他们把头朝向自己出发的地方——嘎仙洞。一口一口前高后低顶盖如脊的棺材,一路在草原上埋下。一路走,一路躺下,以这样头朝祖先故地的方式。他们是有故乡的人,他们思念自己的祖居地,这如游猎民族的胎记。当他们在中原取得政权,哪怕路途遥遥,也寻着来路回去,去祭奠先人。强烈的故土情感驱动着大草原上孤独的脚步。也许,迁徙路上,他们都在幻想着死后灵魂能够回到祖先的地方。他们走得不甘心、不情愿,但脚步却走到越来越远的南方了。


在呼伦湖沿圈河台地,两公里长的数不清的墓葬排列有序,头朝向祖先的故地。


拉布大林西山,一个氏族的二十七座墓葬排列有序,也是头朝东北方向。


拓跋鲜卑人的棺材一直埋到了汉人的中原。汉人矩形的棺材也变成了前高后低顶盖如脊。这一形状成了中国人死亡的象征。


谁也不知道,这一走,拓跋鲜卑再也回不去了。即便祖先的嘎仙洞再次被发现,祭祀的祝文就刻写在洞壁上,但没有一个拓跋鲜卑的子嗣前来祭奠,哪怕来此上一炷香、叩一个头。这个民族,早已消失在岁月中,融进了汉民族的血脉。


拓跋鲜卑走进了草原,这些剽悍的原始猎人,想不到自己就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平日里狩猎就像行军打仗,一旦遇到马,就像插上了翅膀,来如飞鸟,去如绝弦。从此,长途行军甚至粮草也可以不要了,马疲可以换,人饥可以吃马。他们成了游牧民族,牛羊在作战时,就是一个可以随军移动的后方补给。


来自中原的青铜与铁,变成了锋利的箭,从奔驰的马背上呼呼射出……


无边的草原,拓跋鲜卑迅速膨胀,他们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的强大!就像一个巨人从草原上站起来了,草原上到处是他们的身影。草原之外,拓跋鲜卑左冲右突,到处是他们厮杀与劫掠的马群。男人娶妻,也是先抢后嫁。这一切像是一种狩猎。中原儒家的道德与草原是绝缘的。


这是冷兵器时代的奇迹,蒙古族因此打下横跨欧亚版图的大帝国,女真人因此建立金国,拓跋鲜卑建立了北魏。中原的汉人在诗中哀叹:“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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