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时光》 这篇文章的对象是塔可夫斯基的日记,但它却不是一篇书评,更与电影无关,充其量,它只能算是时光中的一瞥,是在阅读了这本日记之后对电影大师的点滴印象。塔可夫斯基在日记里面告诉我们名字对一部电影或者一本书,到底有多重要。比如《雕刻时光》,在日记里的最初名字叫做《对照》,可以想像,如果这本书以这个题目面世,过去10年中国的小资文化历史,说不定都要改写了。 回到这本书本身,《时光中的时光》显然不如《雕刻时光》来得有分量,自然更不能与《牺牲》或者《乡愁》相提并论。本来它只是一个相对私隐的文本记录,应该躺在电影研究者的书架上作为参考才对,但因为“雕刻时光”四个字,人们对塔可夫斯基已经有了足够的兴趣,于是,通过日记窥视一个人,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一个焦虑的平凡人 “我不是圣人,我只想工作”,“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帮他们赚钱”,“我的债务该怎么办”……《时光中的时光》里,类似这样的句子俯拾皆是。考虑到塔可夫斯基作为电影大师,一生却只有7部半电影传世,他的抱怨显然可以理解。不过这里我不想细谈体制对艺术家的压制和损害———关于这一点早已有了无数的文献和研究———我更关心的是大师在记下这些只言片语时焦躁的心理状态。其实在才看到50页的时候,我就基本断定,塔可夫斯基,是个焦虑的人。 在日记里,塔可夫斯基记录下日本人对他的惊奇:这么著名的电影大师怎么会这么穷?这恰好也是我翻开日记之后的最初疑问:倒不是因为他太穷(那个年代里比他更穷的导演、诗人、艺术家比比皆是),而是塔可夫斯基开口闭口就谈钱,让我有点吃惊。 整本书里,塔可夫斯基一直在不停地筹钱,这个形象,与《雕刻时光》的作者相比,何止是天渊之别。不过换一个角度思考,正是从这些平凡普通的记录,我们得以窥见塔可夫斯基最最平凡普通的人生。他的这些诉求,原本也就是每个人都绕不过去的日常生活,私隐的日记,帮我们把大师还原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其实,日记里面留下这么多关于金钱方面的记录,也正传达出塔可夫斯基生活中令人心酸的一面。 焦虑当然不仅仅因为经济状况,塔可夫斯基要抱怨的东西还有很多(八卦一点,这本书的名字取为《塔可夫斯基的抱怨》亦无不可,不知道对题目精雕细琢的大师本人能不能同意),他与制片厂领导的斗争、他与合作者尤索夫的争吵、他对影片被安排在二线影院首映的不满……仅仅看这部日记的话,牢骚和抱怨,是塔可夫斯基生活的主旋律。不过根据事实,我们可以认为,正是因为把焦虑和抱怨都倾泄在了日记之中,塔可夫斯基才能在片场上尽情挥洒。拍电影的那个人和记日记的那个人,原本就是两面体。 一个尖刻的评论家 既然这是一本“抱怨书”,塔可夫斯基当然不会仅仅只抱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身边的人更是轻易成为他臧否的对象。一个八卦的读者,最关心的自然就是他对同行们的看法,从这个角度来看,《时光中的时光》是一本宝贵的素材库,它告诉我们塔可夫斯基私底下对很多牛人的议论:和他的种种抱怨一样,这些议论里面好话不多。 与诸多的俄罗斯文学家艺术家意见一致的是,塔可夫斯基对陀斯妥耶夫斯基赞叹不已,他更觉得自己与蒲宁亲如兄弟。此外,他对黑塞的《玻璃球游戏》和冯内古特的《儿童改革运动》也评价颇高,而且相当出人意料,他在日记里面屡屡引用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显示了对这部日本经典的强烈好感。 不过除此之外,大多数作家和导演们可能并不乐意在书里面看到自己的名字:叶夫图申科的《咯山大学》,多么糟糕的东西,庸俗的先锋派;扎米亚京的《我们》,无力而做作,这本小书令人厌恶;布努埃尔的电影《翠斯塔》,非常庸俗,布努埃尔时不时会这样失准;芥川的小说,“河童”,很一般,很无力……哦,还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他毒害了俄罗斯艺术,使之后退了几十年。 塔可夫斯基对作者和作品的评价显然过于主观了,难免给读者留下尖刻的印象。但如果我们以塔可夫斯基本人的创作去作为衡量标准,以他那对艺术完全投入的信念去作为价值尺度,那么我们会发现,他的话虽然难听,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事实上,对于真正令他心折的艺术家,塔可夫斯基绝对不吝惜溢美之词。关于这一点,亚美尼亚导演帕拉赞诺夫入狱时塔可夫斯基写给当局的信大概最能说明问题:“就艺术而言,全世界几乎无人可以替代帕拉赞诺夫。他有罪———罪在孤单一人。我们有罪,没有每天想起他,没有发现一位大师的价值。”可惜,出自肺腑的言语并不能挽救帕拉赞诺夫,与塔可夫斯基相比,《石榴的颜色》的导演命运要坎坷得多。 顺便说一句,在评价他人的同时。塔可夫斯基对自己所获得的评价同样关心,当然不是那些研讨会上的发言,这些发言被他嘲笑为垃圾。不过,比如1974年1月7日的日记里,塔可夫斯基记录下“听说某处有博格曼的访谈,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导演,甚至好过费里尼”,这样的评价显然令他心动,虽然他认为这听上去不像是真的。我们可以怀疑塔可夫斯基肯定是常常想起这件事情,所以才会在半年之后的日记里面读到,这篇访谈原来是登在《花花公子》上面。 一个漂泊的怀乡者 牢骚满腹、焦虑、刻薄、过于关心自我……在上面的文字里面,我是不是在说我从日记里面读出来的塔可夫斯基,就是这么个形象?当然,这些形象是确实存在的,但如果一部日记只能给读者提供这些八卦的内容,它怎么当得起《时光中的时光》这个名字?通观整部日记,我们在看到塔可夫斯基最平凡最普通甚至有些可笑的生活侧面时,更重要的,还是读出了一个平凡的人在克服所有这些危机时所表现出来的伟大。 《时光中的时光》还记录塔可夫斯基在创造那些伟大影片时的所思所想,它记录的是一个能够创造出这些伟大作品的人本身,这个人遗世而独立,坚持一种几乎不可能甚至不应该存在的理想和信念。他不仅游离于苏联的电影体制,与西方的市场价值也同样格格不入,无论是在苏联还是在西方,他只能是一个孤独的漂泊者。 很多年前,我坐在一台小电视前面看录像带里面放出来的《乡愁》时就在想,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在俄罗斯,也不在俄罗斯。在日记里,塔可夫斯基提到俄罗斯精神时是犹豫的,“我们那些毫无意义、毫无用处而又伟大的俄罗斯奥义”。在苏联的体制之下,塔可夫斯基对于自己在艺术上受到的压制深恶痛绝,他时刻梦想能把那些伟大的俄罗斯精神再现于银幕,但最终,一个个题材都离他而去,成了国家奖金或者列宁奖金的候选者,这是塔可夫斯基所不屑也不能为的。 但与此同时,他的所思,又超过传统理解的俄罗斯精神之外,这一点在他离开俄罗斯之后或许体现得更为明确。他在日记里数次记录下对生与死的思考,字里行间,浸透着痛苦的滋味。这时候再回头重读整本日记,所有的那些焦虑和牢骚,那些或者尖刻或者愤怒的话语,又何尝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痛苦的挣扎?一代大师,只能把所有这些诉诸一本不期盼有读者的日记,其中的辛酸,已经不可言传。 2007-12-26 22:51 2007-12-26 22:59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