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拳练习者的最大困惑,莫过于很难理解自己的动作究竟是不是“拙劲”。 如果把“不用力”的解释囿于字面含义,难免拘泥于就拳理说拳理,练习目的不同甚至形成完全相反的解释。实际上“不用力”联系的是一个哲学的规律,有其更深层次的含义。
1、“不用力”的哲学思想分析
毕加索晚年说:“我直到老年才发现,我花了终生的时间去学习的,仍然是如何画得像这些孩子一样。”﹙见自毕加索原作画展﹚ 小提琴家帕格尼尼(1782年—1840年)发明了运用手臂自身的重量运弓,右手五指只扶住弓杆上下,换弓柔和,琴声如泣如诉,突然启动还可以发出金属般的顿音,可以一弓拉出几十个断开音符的连顿弓,小提琴从此才成为真正的独奏乐器。 歌唱家帕瓦罗蒂高音c的口形和发音方法以及气息的运用,基本上就是参照婴儿哭啼的口型、发声原理训练出来的。其核心就是放松和充分利用身体贯通形成的整体性共鸣。 …… 一名著名美国钢琴家在听完我讲解用自身的重量体会放松感觉的太极拳原理后,惊讶地说:“你说的这些就是我刚刚在钢琴大师课上讲授的演奏钢琴的放松方法啊!”他力邀我为他的钢琴学生上专业课。 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例隐含着超乎具体事物而又具有共性的抽象的规律。 人追求一种境界,可是越是真的弄懂它,越是发现追求的目标,其实是我们与生俱来就有的。现代哲学“否定之否定规律”认为事物的发展是在经历过螺旋式或波浪式的前进以后又“仿佛是回到出发点‘肯定’的运动”。 这与老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怒,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的核心理念具有惊人的一致。“和之至也”,可以表现为一种大德修为、一种养身之道、一种美学观念。这个规律在具体的物化以后的表现形式,就是不去强制性人为改变某种自然存在的发展趋势。“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老子)太极拳“用意不用力”的独特性就是源于这种内外兼修返璞归真的思维方式的独特性。 帕格尼尼新发明的小提琴技术的核心:因为没有用力,反而在琴弓的任何弓段都可以发力的“连顿弓”原理,非常类似于太极拳的“用意不用力”和“刚柔相济”理念。这说明道家提倡的“道法自然”,运用先天自然之能的哲学思想,也在西方的一些领域被认可和发现。 “中国之拳术,虽派别繁多,要知皆寓有哲理之技术”﹙杨澄甫﹚
2、什么是“用力”?什么是“不用力”?
爬是人类最原始的行动方式。就稳定而言,爬无疑是最符合力学稳定的原理,为了解放双手,人选择了最困难的行动方式——直立行走。人的身体为圆桶状,上重下轻,靠两只脚支撑。按人的高度、重量计算,在这么小的附着面积保持不跌倒,就是高难度的动作。所以 “用力”的原因,是始于人的直立行走。 婴儿学步最典型的就是张开两臂,这是因为婴儿还没有长出维持身体站立平衡所需的力量,没有“用力”的本钱。张开两臂是利用两臂的重量,这是最原始最本能地利用肢体重量保持平衡的方法。“两手即平,左右之盘也,腰即平之根株也……”《太极平准腰顶解》两臂平举才能起到与垂直的地心吸力形成力矩的作用,站立本身只承担自己的体重没有额外用力,所以没有“用力”。杂技演员横握长竿走钢丝遵循的是同样的原理。
“立如平准,活似车轮”﹙《太极拳论》王宗岳﹚ 牵涉到三个概念:
首先,只有“立”起来并找到承担自己的体重的感觉,你才能找回婴儿没有肌肉的力量时用自己的两臂平衡身体重心的感觉。
其次,用秤称物,不多不少正好够秤,一钱之差才能够反应出来,差的很多也就分辨不出一钱的误差了。人的体重力量有大小,但只要能够找到准确承担自己体重的感觉就不影响以相同的精确度称量“用力”的大小。
最后,人日常的保持平衡的横向用力是“僵劲”的主要来源,这种“用力”现象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而又完全感觉不到,是最难克服的“拙力”。而承担自己的体重的感觉,就是为了完全排除这种横向的用力的缚束。
就象一种玩具竹蛇,只要捏着蛇尾,蛇头就会惟妙惟肖地摆动,这是蛇本身的体重在起作用,一根羽毛就不会有这种反应。竹节之间横向没有束缚,哪怕是一丝风吹过,或者一点点的倾斜蛇头也会立刻反应,而一根竹竿就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竹蛇是水平捏住蛇尾,这等于运用蛇头蛇尾的距离形成与地心吸力的扭矩放大了蛇的重量,这是竹蛇反应灵敏的根本原因,一条铁链就没有这样的功能。
这关系到三个环节,首先是必须捏住竹蛇的尾巴,其次是竹子的连接只承担本身重量以外不得有任何方向的束缚,最后是竹蛇必须水平方向的捏起。
同样的原理,与三个环节相应的是太极拳根、中、梢“劲走三节”、 “节节贯串”、“尾閭正中神贯顶,满身轻利顶头悬”,这就是 “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科学性的全部理论依据。也就是“练太极拳全身松开,不使有分毫之拙劲,以留滞于筋骨血脉之间以自束缚,然后能轻灵变化,圆转自如。”﹙杨澄甫﹚
“拳者,权也,所以权物而知其轻重者也,然其理实根乎太极,而其用不遗乎两拳。且人之一身浑身上下都是太极,即浑身上下都是拳。不得以一拳目拳也。”(《太极拳推原解》陈鑫 )
只有取之于婴儿而用之于成人的对于自己的身体能够“知其轻重”的放松与沉的感觉,才能形成全身松而不懈的贯通,拳架才可能富于韵律充满质感,才不是“空洞无物”。
3、人为什么会有“拙劲”呢?
人的举手投足,都是对重心平衡产生破坏的因素,人的意识在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体验中筛选出了一种极为精密的平衡系统,后天生出的肌肉使人不必张开两臂走路,等到适应这种状态并能够自动作出反应,人不会再意识到这种反应,人也就从此忘记了做动作时的“用力”。所以我们在练习太极拳时感到的“拙劲”,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用力”的轻松,其实是人类智慧进步和直立行走长期演变的产物,“拙劲”是人的一种保护自己的条件反射。为适应直立行走而选择的科学的用力方式,就是打太极拳时需要克服的“用力”或者称为“拙劲”。
“用意不用力”先强调“用意”,是因为“不用力”先要从“用意”开始。这是因为人已经把“拙劲”轻松地用到不容易被自己发现的原因。
4、“拙劲”的表现形式;运动惯性
人直立时身体重心的倾倒恰恰是帮助人轻松走路的重要条件,这种倾倒产生了能量,而手臂的摆动可以帮助恢复平衡,所以人把平衡身体重心的区域集中于上肢。宽宽的肩膀,胸腰的挺拔使身体的上半部分成为一个稳定的整体,这可以减少消耗惯性的能量,而这种平衡本身是靠肌肉对于来自各个方向的拉力来实现的,但人不必在行走时把“用力”充满整个过程,只需要在双足轮流着地的立足点上“用力”就可以借助运动的惯性不费力地行走,依靠这种平衡,人还能够轻松地完成跳跃,快跑和腾空等高难度的动作,所以一定程度的运动反而可以更节省体力。比如人站立一小时比慢步走一小时累得多,这就是因为运动惯性反而节约体能。。
人在搏击时也是这样的状态,我们习惯于说“把拳头抡圆了”、“挥拳”,其实不管是“挥”还是“抡”,都是一种制造惯性的过程。人在搏击中无论是手还是腿都是依赖于肌肉痉挛般用力摆动的惯性形成的力量来攻击对手的。越是重击,越是要有较大的动作来制造惯性,发出后也就越不容易改变,而且还要依靠击中目标才能恢复身体重心平衡,就像棍子倒下要靠打着人才能不倒,这是因为搏击时我与对手面对面,上肢用力时立足点脚与对手上身之间形成90度拐角,这形成人发出的力量和地心吸力的转弯,人无法完全接收用力后的反作用力,所以这种“用力”是以破坏自己的稳定为代价的。
杨澄甫先生说:“后天之拙劲,故有起有止,有续有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此时最易为人所乘”。
明代俞大猷《剑经》也有论述:“待他旧力略过,新力未发,然后乘之。所以顺人之势,借人之力也’”。
5、太极拳为何能够“不用力”?
太极拳理论是一个综合性的体系,太极拳的“不用力”必须融入这个体系才能够显现出科学性,太极拳的“不用力”也必须在运动中才能够得以体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迈步如猫行,运劲如抽丝”﹙《打手要言》武禹襄﹚“足踏出:如前有深渊,说回即收回,至虚至灵”(《官骸十三目》陈鑫) 这其实是在以两条腿走路的方式找回四条腿爬行时稳定的感觉,“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的动作规范,颠覆了日常走路“用力”方式,“八面支撑”改变了发力方向降低了身体重心,也为“不用力”的技击攻防的虚实转换创造空间,并给对方的攻击能够软着陆提供缓冲带。。
其二,“腰松则气自会沉,能使两足有力,下盘稳固。”(杨澄甫)通过腰的“活如车轮”,体现圆形的活动轨迹化解来力,使身体处于一种“一动无有不动”、“人不知我,我独知人”的状态。 发劲时身体放松的节节贯穿,实际是整体的节节加力,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使力量、重量﹙就是前面所说感觉自己体重的重量﹚、速度达到极致,在攻击对手的身体时,自己已经提前恢复了放松状态,并已经做好了新的攻防准备,这种条件下形成的冲击惯性,力点与身体重心柔性分隔﹙不同于僵劲的惯性﹚如离弦之箭,意到,气到,力到,也就是太极拳的“内三合”不会对重心平衡产生任何影响。
其三,产生不同层次的“不用力”的体验,实际是不断适应更大运动量的负荷的提高,也是你全身肌肉和内脏综合健康能力的提高。无论是以何种目的练习太极拳,也必然主要以肌肉的力量为基础。要做到“迈步如猫行”谈何容易,任何一条腿的“至虚至灵”,都是以另一条腿相应承担更大的负重为代价的,这只要练拳时摸一摸自己的大腿,答案就一清二楚,所以“不用力”并不等同于不用力。
广泛的联系和运动的特点是太极理论的科学性的根本保证,看似無法理解的太极文化,其实难不在辨别对错,而在于思考问题的方式。
本文发表在《中华武术》2009年第1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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