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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香思南》

 关陇之 2017-01-23



在我们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总有不少地方一直不事声张地美在那里,无论我们抵达与否。我想信,思南就是这样的一方天地。


初到思南时,已是掌灯时分。满城的灯火依着山坡参差亮着,仿佛叠映在夜空里错落有致的音符。我想,那最低处盈动着灯光倒影的,应该就是乌江;而远处淡紫天幕前起伏的山峦,应该就是武陵山脉了。思南以一座山城的简明形象,回应了我的好奇。





第二天清晨,被闹钟唤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背起相机包,勿勿下楼。我要到乌江岸上,用脚步丈量古城的街市,用镜头记录思南的晨景。


要从山上的住处下到江边,沿盘山公路走显得太绕太花时间,我听从一位背着竹篓的早行大伯的建议,从一条穿过居民区直通江边的石级小道下行。石级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应该棱角分明的部位大都被磨得平滑,在微光的映照里泛着幽幽的碎光,不少石级两边还长着苍苔。我低着头,在密密的树屋间拾级而行。行至半程,视野在一方石砌平台前豁然开朗。



抬头远眺,我的目光瞬间被一大片温莹的绿所吸引——前方宽大的画框里,乌江在两岸青山和鳞次栉比的建筑之间,不动声色地涌流着。天未大亮,绵雨初歇,乌江以翡翠般的色泽和处子般的宁静,自在地滋润着我的目光。


此时,我闻到了一股清香,淡淡的,幽幽的,若有若无的,还带着点雨水浸染的甘甜。我侧目寻找,左边与我齐平的是一丛飞檐,右侧是一幢民居。于是,循香转身,我看见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是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长出来的,浓碧的树冠覆盖着石级上部的空间,一个个青里透黄的柚子,密匝匝地挂在树冠底下,如一片等待敲响的晨钟。




我闻到的是柚子的香气!


柚子本是中国南方常见的果树,但这棵从古城民居逼仄的空间里悠然生长的柚树,还着实让我若有所动。更何况,这样的香味,只有在经过一夜沉淀后行人稀少的时段才可能感知;更何况,在被这样的清香轻轻包裹的同时,我的面前,有着爽心悦目的江水,有着从容飞渡的晨云,有着这座活了千年而于我只是初见的思南古城!



从此,柚树成了我思南行程中特别关注的一个景物。在其后的行程里,我时常看见柚树稳健的身影,在思南石林,在乌江峡谷,在塘头古镇。乡村的柚树分布得更为广泛,也更密集。在藏风聚水的郝家湾古寨,几乎每家每户的垒石院子里,都生长着高大的柚树,那些树与村寨特有的地理格局、与房舍融为一体,成了村寨不可或缺的风景载体。



我曾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好奇地徘徊。院子用半人高的碎石墙围成,木栅栏院门向着路口敞开着。院子里,一棵柚树掩去了房舍的一半宽度。树上,是沉甸甸悬挂着的柚子;地上,依然是柚子,无规律地散栖着,一看就知道是成熟了自动坠落的。我看着地上的柚子来回走动,内心闪动着一个疑问。


小院主人不在,我只得向一位路过的老人求教。老人似乎听不懂我的纳闷,比划着把我带到他的家。我看到的是一排柚树,掩映着他篮球场似的大院子,地上,依然有柚子无规则地散落着,蹲下看去,黄橙橙一片。


见我还是不解的样子,老人又比划着说话了,从屋子里走出的一位小男孩告诉我:我爷爷说,这树与房子的年纪一样大了。柚子长在树上好看好吃,掉到地上还可以闻香,为啥要捡起扔掉呢?


我对着爷孙俩认真地点点头。看来,这柚树和柚果,真的成了这村庄、院舍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成了他们寻常生活中属于美好范畴的一种物证。柚香,淡淡地飘在黔东北这片微雨的天空下,滋润着记忆、温柔着岁月、浸染着流年。





其实,在思南,与柚子一样散发着绵长清香、润益着芸芸众生的,是这座黔中首郡的千年文脉和独特的民俗文化。


在农耕社会漫长的岁月里,缺乏大平原支撑的贵州给外人的印象,时常是山高水险、路途迢遥,外加物产贫乏、文化落后,尽管贵州在中国版图中并不是最边缘的。这种印象的形成,有受限于自然条件的地理因素,也有民族政策等方面的人为因素,比如,一堵苗疆边墙就曾一度阻碍过贵州与广袤中国大地的文化互渗和物资流通。


思南,是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贵州大地上为数不多的文化高地和经贸热地。乌江盐运的枢纽地位,使这里成为举足轻重的商埠,也成为文化交融的飞地。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经济、文化土壤里成长的读书人,会多一份抬眼望神州的情怀,多一份俯首问苍生的忧患。于是,在一些特殊的节点上,思南以自己的文化优势为着力点,拉动整个贵州的文化进程。



这样述评时,就有必要提到一个人。


此人姓田名秋,明代思南人,在京为官。田秋任的职务叫礼部左给事中,从七品。他虽然官不大,却极富远见卓识。1530年,田秋为贵州办了件大好事:他向皇帝递交了《请开贤科以宏文教疏》,请求在贵州开科取士。此前,贵州没有自己独立的乡试科场,科考学子需远赴云南参加考试。


田秋这道透着浓浓爱乡之情的上疏,有着审时度势、高瞻远瞩的多重合理性,自然受到朝庭的重视。从政治层面上看,在贵州独立开科,可以加强中央政府对贵州的影响,加深内陆与贵州的直接交流,缓和当时贵州的社会矛盾;从人事层面上看,独立开科增加了贵州学子入仕的机会,可最大限度地解决贵州治理人才匮乏的问题,扩大朝廷在贵州的统治基础;从文化层面上看,通过科举考试脱颖而出的贵州优秀人才,可以多向度地展示贵州的形象,加深外界对贵州的认知,形成地域文化的外溢效应;从教育层面上看,独立开科可极大推动贵州教育的兴盛,为中下阶层知识分子求学、参考提供更广阔的空间。




贵州获准独立开科后,田秋又做了一件惠及众学子的大好事。他个人捐款,替贵州的考生们交了试卷费。而后,他不仅继续带头捐钱,还倡导、动员士绅们捐买试卷田,试卷田的租金成了以后购买试卷的费用。据统计,从贵州独立开科到1903年最后一场科举考试的366年间,贵州学子从来不用自己掏钱买试卷。


史料载,开科之后,贵州人才以万马如龙之势奔腾而出,在科举场上取得了六千举人七百进士三状元一探花的佳绩。而思南的学子们更是从田秋的义举中获得鼓舞,勤奋学习,积极进取。明清两代,思南出了38个进士、360个举人。


这样一个一颗读书种子泽被无数颗读书种子的故事,总让人感慨万千,心生敬意。我想,田秋恰似思南大地上一棵伟岸的种柚,既用四溢的清香沁人心脾,又把化人的种子撒遍贵州大地。


 

当莘莘学子们为仕进通道的拓宽而欢欣鼓舞之时,思南大地上更多的人们依然面对着皇天后土,一如既往苦苦寻求着在艰苦、平乏的物质条件下增添些许生活乐趣的途径。于是,有了花灯,有了傩戏,有了甩神……



在思南多民族绚丽的民俗文化中,甩神是最具特色的一项“非遗”。在我看来,它为我们提供了中国民间文化领域一种罕见的观察人神关系的新视角。


思南的板桥镇,以正月十四为元宵节。每到这一天,远近村寨的人们都要聚在一起,举办甩神活动。被,不是什么大神,而是一对树神夫妇,我琢磨这应该是山村民众对山林崇拜的一种委婉体现。有意思的是,为了烘托这对主角,人们还把附近12座寺庙的主神也来作陪。当然,树神是木雕的,由汉子们抬着,陪神则以标着寺名的旗幔代替了。


甩神活动以上香、祈祷等庄严的仪式开场,尔后,主持人高喊一声请神下位,与民同乐,汉子们便抬起树神直达人群中间,高潮由此开始。在旗幔的招展里,在人声的喧闹里,树神被汉子们左摇右晃,颠前倾后,甩来甩去,场面煞是热闹。最后,主持人邀请在场的观众加入到甩神狂欢的队伍中,与同乐。




民俗作为一种文化存在,既体现着生活方式,又暗含着哲学意蕴。我们时常武断地认为,在生产力尚未发展到现代的阶段,人对神总是充满着敬畏的。殊不知,在思南乡间,这里的山民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把人与神的关系用甩神这一特殊样式表达清楚了。


在甩神的整个流程中,起初的祭祀,体现着人对神的尊敬;一声请神下位,与民同乐,展示了人与神对等的关系;再往后的,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人神同乐,更有某些人对神的调侃、嬉戏成份。有学者认为,甩神体现的是人神平等的思想;我却觉得,甩神现象的背后,蕴含的是人神同一的哲学指向——甩着甩着,消隐了,剩下的只有人,还有人的乐观、幽默和豁达!


 

离开思南的前一天黄昏,我在一棵特别的柚树下驻足良久。


那天,我们来到一个叫黑鹅溪的土家村寨里感受花灯文化。活动结束后,我发现花灯广场后方的山坡上,有一片原生态的民居群落,便欣欣然沿着坡路前去走访。


快刀切地瓜的老太,手拎彩色礼品的小伙,在杆子上晾菜的妇女,见了镜头总打V字手势的孩子……一张张笑脸与这片朴素的民居相互映衬,透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在飘着炊烟的拐角处,我看见一头牛闪过狭窄的弄口。我好奇地奔了过去,发现牛正在由两幢民居的木板墙夹成的坡路上攀行。路的坡度目测超过30度,但牛上行得似乎很轻松。



等牛走完坡路消失在视线时,我就看见那棵柚树了!它长在坡尽头的高点上,夹在几幢木墙灰瓦的民居之间,看上去比常见的柚树要修长些,树冠也小些,但黄黄绿绿的柚果照样挂满着枝头。


我走到树底下,倚着树斜对面的木板墙,希望以仰望的视角拍摄这独立之柚的挺拔形象,却不经意为它非同寻常的树根所吸引。


这是一棵在石坎边缘顽强生长的柚树,裸露在空气中的根爪足有半人高,暴突嶙峋,瘤疤盘结。我相信,我看不见的另一部分根系早已血脉般地遍布坎内的石缝间,与石块砂泥结成了伙伴。


扎根非沃土,展枝屋檐间,这棵柚树的生存环境可谓相当糟,但我上下左右环视它,它总给我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尽管躯干和根部沉积着抹不去的沧桑。


一棵树,或一种树,总与养育它的土地有着密不可分的对应关系,无论外观还是禀性;也总与这片土地上的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对应关系,无论是筋骨皮,还是精气神。生命,原本就是这般的艰难而奇崛!




就在我的思绪因此树天马行空起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来电的是我家乡宁波的一位朋友,问我在哪,我说我在一棵柚树下。朋友笑着再问,我回答在思南。


是贵州的思南吗?好地方啊!朋友似乎对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相当熟悉。


我说是的。我好奇地问他因何熟悉思南,他说算不上熟悉,但是,我知道思南人文荟萃。《思南府志》的嘉靖木刻本,就藏在我们天一阁!朋友是文史专家,曾在天一阁工作,通话快结束时,他还不忘提醒我:《思南府志》中,记载着思南八景,还配了图,你有空要去实地好好感受一下!


一个电话,为思南与东海之滨我工作生活的城市增添了一层关联。数千里的距离,数百年的光阴,竟因一部方志刻本的话题而瞬间交汇于一棵柚树下。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急急地用手机回呼朋友:你还记得《思南府志》是谁拿总定稿的吗?


“记得。”朋友说,就是那位被尊为贵州科举之父的思南进士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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