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于 1.《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后即以“友于”为兄弟友爱之义。《后汉书·史弼传》:“陛下隆於友于,不忍遏絶。”《魏书·良吏传·宋世景》:“ 世景 友于之性,过絶於人,及 道璵 死,哭之哀切。” 清 蒲松龄 《聊斋志异·向杲》:“﹝ 向杲 ﹞与庶兄 晟 ,友于最敦。” 2.借指兄弟。 三国 魏 曹植 《求通亲亲表》:“今之否隔,友于同忧。” 唐 白居易 《东南行一百韵》:“万里抛朋侣,三年隔友于。” 清 昭槤 《啸亭杂录·亲骨肉》:“其连枝友于之爱,实后世所罕见也。” 藏词与截句成词 近人孙德谦《六朝丽指(60)》 : 《颜氏家训·文章篇》:“《诗》云:‘孔怀兄弟。’ 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此辨陆氏之文不应以兄弟为孔怀,并援引“孔迩”为证,意谓“孔怀”可作兄弟,“孔迩”亦可名父母矣。驳斥极是。惟六朝文中如此者颇多。以友于为兄弟 ,陶诗“再喜见友于”且亦用之。推友于之例,士衡孔怀之说,指亲兄弟言,夫岂不可?任彦升《为范尚书让吏部封侯第一表》:“远惟则哲,在帝犹难。”《书》:“知人则哲。”盖以则哲为知人矣。谢元晖《谢随王赐〈左传〉启》:“籯金遗其贻厥。”王仲宝《褚渊碑文》:“贻厥之寄。”《诗》:“贻厥孙谋。”是又以贻厥作孙谋解矣。彦升《又为庾杲之与刘居士虬书》:“实望贲然。”《诗》:“贲然来思。”盖望其来也。而贲然二字即作来字用之。盖断章取义,古人有焉。而课虚成实,则始于魏晋。六朝人触类引申之。然读其文者,必达此意。苟未明乎运用之故,语将有不可通者矣。 孙德谦所标举的用词方法,今人谓之藏词。陈望道将“藏词”定义为:“要用的词已见于习熟的成语,便把本词藏了,单将成语的别一部分用在话中来替代本词的,名叫藏词。” 这个定义揭示出藏词的用法,大体是不错的。六朝人使用藏词之法,大都以经典中的语句为背景,藏去本词,而用相关之语替代本词,令读者起陌生之感,而寻绎端倪,又可以联想得之,期获出奇之效。这是六朝人在文风上追求新奇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和后世所谓歇后语是很不相同的。六朝藏词的目的是求新奇,由于是利用经典旧文求新,实际上推陈出新,还有求古雅的成分,其态度和风格都是严肃的,本词是不出现的;而歇后语则大都“由譬和解两截构成,上截是譬,下截是解” ,而且“譬”和“解”往往同时出现,目的是为了获得幽默、诙谐的效果。 藏词之法,始于东汉,盛于六朝。东汉班固《幽通赋》:“畔回穴其若兹兮,北叟颇识其倚伏。”“倚伏”,指代“祸福”。《老子》第五十章:“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一词习见,班固求新,就利用《老子》中的语句,用“倚伏”来替代它。后世文人纷纷效法、沿用,成为共享词汇,“倚伏”成了“祸福”的同义语。晋挚虞《思游赋》:“爰揽辔而旋驱兮,访北叟之倚伏。”桓玄《王孝伯诔》:“天道茫昧,孰测倚伏?”宋刘义恭《上世祖劝进表》:“臣闻治乱无兆,倚伏相因”。《宋书·孔顗传》载宋巴陵王刘休若《移檄东土》文:“倚伏之来,实惟人致。”北魏阳固《演赜赋》:“寻倚伏之无源兮,或先诎而后舒。”《魏书·常景传》载常景《图古像赞述》:“因斯愚智之所机,倚伏之所系。” 六朝藏词之风盛行,花样百出。后世读六朝文章的人,如果不能发现其藏词之法,就可能会望文生义,曲解原文。今将六朝人常用之藏词现象,论列于下。 “友于”,指代兄弟。取资于《尚书·君陈》:“友于兄弟。”《论语·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此例六朝甚为习见。曹植《求通亲亲表》:“今之否隔,友于同忧。”《晋书·司马蕤传》:“蕤恚曰:‘吾坐尔殆死,曾无友于之情!’”《晋书·冯紞传》:“帝友于之情甚笃。”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於规林诗二首》之一:“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宋书·礼志三》载温峤议:“昔鲁僖上嗣庄公,以友于长幼而升之,为逆。”《魏书·元彧传》:“又追尊兄彭城王为孝宣皇帝,彧又面谏曰:‘陛下中兴,意欲宪章前古,作而不法,后世何观?历寻书籍,未有其事。愿割友于之情,使名器无爽。’帝不从。” 值得注意的是,“兄弟”一词的替代语,除“友于”外,还有“孔怀”、“具尔”。“孔怀”取自《诗经·小雅·常棣》:“兄弟孔怀。”例如,《三国志·魏书·管辂传》注引管辰《叙管辂》:“辰不以闇浅,得因孔怀之亲,数与辂有所咨论。”《晋书·熊远传》:“姬公不曲绳于天伦,叔向不亏法于孔怀。”《魏书·彭城王传》:“比缠患经岁,危如寒叶,非汝孔怀,情敦忠孝,孰能动止躬亲,必先药膳。”北齐王行思《为南安王思好与并州诸贵书》:“幽母深宫,无复人子之礼;二弟残戮,顿绝孔怀之义。”北魏刘昶《乞停更与宋主书表》:“孔怀之义难夺,为臣之典靡经;棠棣之咏可修,越敬之事未允。”《文馆词林》卷六九一隋文帝《答蜀王敕书》:“嫉妒於弟,无恶不为,灭孔怀之情也。”“具尔”指代兄弟,取自《诗经·大雅·行苇》:“戚戚兄弟,莫远具尔。”如曹植《求通亲亲表》:“退省诸王常有戚戚具尔之心。”陆机《叹逝赋》:“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文选》李善注:“具尔,兄弟也。”但魏晋以后,以“具尔”代指兄弟的现象很少见,风行的是“友于”和“孔怀”。 “民天”,代指“食”、“粮食”。取自《汉书·郦食其传》:“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沈约《劝农访民所疾苦诏》:“可严下州郡,务滋耕殖,相亩辟畴,广开地利,深树国本,克阜民天。”梁邵陵王萧纶《与湘东王书》:“即日万心慊望,唯在民天,若遂等西河,时事殆矣。”魏收《策命齐王九锡文》:“王深重民天,唯本是务,衣食之用,荣辱所由,早用锡王舄冕之服,赤衮副焉。”需要注意的是,唐人为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将“民天”改为“人天”,在引用前代文章时有时也将“民天”追改为“人天”,而容易与古代原有的“人天”一词相混,这是需要分别的。《隋书》卷一载《策隋公九锡文》:“公勤心地利,所宝人天,崇本务农,公私殷阜。” 《隋书·音乐志下》载《諴夏》辞:“人天务急,农亦勤止。”以上两处“人天”即“民天”,指代粮食。 “贻厥”,指代“孙”或“孙谋”,又代指“子孙”。语本《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贻厥孙谋。”又《尚书·五子之歌》:“贻厥子孙。” 《南史·到溉传》:“(到溉之孙到荩)早聪慧,位尚书殿中郎。尝从武帝幸京口,登北顾楼赋诗,荩受诏便就,上以示溉曰:‘荩定是才子,翻恐卿从来文章假手于荩。’因赐绢二十匹。溉每和御诗,上辄手诏戏溉曰:‘得无贻厥之力乎?’”“贻厥”代指“孙”。东魏《闾仪同墓志铭》:“昔大电启祥,寿丘生圣,贻厥繁茂,代雄朔野。” 《南齐书·明帝纪论》:“既而自树本根,枝胤孤弱,贻厥不昌,终覆宗社。”王韶之《宋宗庙登歌八篇》之一:“本枝惟庆,贻厥靡穷。”“贻厥”代指“子孙”。 “圣善”,代指“母亲”。取自《诗经·邶风·凯风》:“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王粲《为潘文则作思亲诗》:“圣善独劳,莫慰其情。”嵇含《伉俪诗》:“我怜圣善色,尔悦慈姑颜。” 东晋孝武帝《上会稽太妃尊号诏》:“先帝追尊圣善,朝议不一,道以疑屈。”谢朓《齐敬皇后哀策文》:“旋诏左言,光敷圣善。” 北魏《魏故使持节侍中太保领太尉公录尚书事大将军都督定相二州诸军事定州刺史临淮王墓志铭》:“早违陟岵,兼丧孔怀,训育所资,实唯圣善。” “陟岵”代指父亲,《诗经·魏风·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这段文字是说墓主自小父死兄亡,全靠母亲抚养成人。 “凡百”,指代“君子”。取自《诗经·小雅·雨无正》:“凡百君子,各敬尔身。”又曰:“凡百君子,莫肯用讯。”《诗经·小雅·巷伯》:“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左传·成公九年》引佚诗:“凡百君子,莫不代匮。”魏应瑒《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凡百敬尔位,以副饥渴怀。”陶渊明《命子》:“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於我。” 《晋书》卷三七《谯王承传》载《答安南将军甘卓书》:“伯仁诸贤,扼腕歧路。至止尚浅,凡百茫然。”《宋书·谢晦传》载何承天《为谢晦檄京邑》:“若使小人得志,君子道消,凡百有殄瘁之哀,苍生深横流之惧。”《隋书·音乐志》:“爰诏凡百,各陈所闻。” “莫大”,代指“罪”。《左传·庄公十九年》、《僖公二十三年》、《襄公三年》、《昭公五年》皆有“罪莫大焉”一语。《晋书·载记·苻登传》载郭质《宣檄三辅》:“贼臣莫大之甚,自古所未闻。”“莫大之甚”即“罪行之甚”。这在六朝也极为罕见。 “殆庶”,指代颜渊。取自《周易·系辞下》:“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 这一用法始见于晋义熙十三年(417)傅亮所作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张子房道亚黄中,照邻殆庶,风云玄感,蔚为帝师。”《周书·晋荡公护传》载周武帝《赐晋公护乐舞诏》:“故以迹冥殆庶,理契如仁。” 北齐邢卲《广平王碑文》:“道亚生知,德均殆庶。”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公道亚生知,照邻几庶。”则又变“殆庶”为“几庶”,大概是袭之以为耻,弃之而不甘,只好略变其文而行之了。 把“殆庶”作为一个词来使用,始于傅亮《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与傅亮同时的谢灵运《辨宗论》也用了这个词:“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体无鉴周,理归一极。”又梁刘峻《辩命论》:“虽游夏之英才伊颜之殆庶,焉能抗之哉?” 实际上“殆庶”按照语法习惯不能成为一个词,若用藏词法,应该选用“庶几”指代“颜渊”。自东汉以来,文人也一直将“庶几”和颜渊联系在一起。班固《幽通赋》:“聿中和为庶几兮,颜与冉又不得。”王充《论衡·乱龙》:“是故颜渊庶几,不似孔子;有若恒庸,反类圣人。”《论衡·效力》:“夫以庶几之材,犹有仆顿之祸,孔子力优,颜渊不任也。”王符《潜夫论·慎微》:“夫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颜子所以称庶几也。”扬雄《法言·问通》:“颜渊亦潜心於仲尼矣,未达一间耳。”晋李轨《法言注》:“其殆庶几。”又《法言·重黎》:“或问‘贤’。曰:‘为人所不能。’‘请人’。曰:‘颜渊、黔娄、四皓、韦玄。’”李轨注有云“颜子至贤,其殆庶几”。《法言·学行》:“或曰:‘人可铸与?’曰:‘孔子铸颜渊矣。’”李轨注:“铸之令殆庶几。”西晋傅玄《墙上难为趋诗》:“颜回处陋巷,大圣称庶几。”按说“庶几”一词一直与颜渊密切相联,实际上已成为颜渊的代名词。傅亮使用藏词法,应该用“庶几”指代颜渊。但傅亮打破了人们的期待,采用截句成词的方法,将“殆”与“庶”强行连在一起当作一个词来使用,使藏词之中又生变化,充分体现出宋初文风“讹而新” 的特点。 截句成词的方法在当时也很盛行。如依据《论语·宪问》所记孔子之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而截出“微管”一词。南朝宋傅亮《为宋公修张良庙教》:“夫盛德不泯,义存祀典。微管之叹,抚事弥深。”傅亮《侍中王公碑》:“体亚黄中,道及微管。”《宋书·武帝纪下》载宋武帝刘裕《降封晋世名臣后裔诏》:“至于德参微管,勋济苍生,爱人怀树,犹或勿翦,虽在异代,义无泯绝。”此诏当是出于傅亮之手笔 。傅亮首先把“微管”当成一个词来用,引来文人纷纷效仿,“微管”成了管仲的代称。《宋书·谢灵运传》载元嘉九年宋文帝刘义隆《徙谢灵运诏》:“灵运罪釁累仍,诚合尽法。但谢玄功参微管,宜宥及后嗣,可降死一等,徙赴广州。”《宋书·临川王道规传》载宋文帝《追崇临川王道规诏》:“固已化被江、汉,勋高微管。”《魏书·彭城王勰传》载灵太后《别封彭城王勰三子为县公诏》:“故太师、彭城武宣王道隆德盛,功高微管。”谢朓《和王著作八公山诗》:“阽危赖宗衮,微管寄明牧。”南朝梁任昉《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至于道被如仁,功参微管,本宜在常均之外。”任昉《百辟劝今上笺》:“叹深微管。”颜之推《观我生赋》:“咏苦胡而永叹,吟微管而增伤。”这种故意割裂句子、破坏语法、别出心裁之造词现象,在六朝是很普遍的,不只“微管”一例。其他如称“扬州”为“维扬”。《尚书·禹贡》:“淮海惟扬州。”“惟”字又作“维” 。庾信《哀江南赋》:“淮海维扬,三千馀里。”称“阙如”为“盖阙”。《论语·子路》:“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后“盖阙”连用。刘勰《文心雕龙·铭箴》:“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异用,罕施于代。”《梁书·武帝纪》载《策梁公九锡文》:“兵粮盖阙,器甲靡遗。”任昉《宣德皇后令》:“夫功在不赏,故庸勋之典盖阙。”《周书·沈重传》载周武帝《致梁沈重书》:“虽分蛇、聚纬,郁郁之辞盖阙;当涂、典午,抑抑之旨无闻。” 《论语·公冶长》:“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而志?’”孔子之言的本意是“何不各言其志”。六朝人从这句子中截取“盍各”两字为词,指代“各言而志”,即今言各抒其志、各抒已见。南朝梁简文帝《答湘东王书》:“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词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 还有一种截句成词的办法,是把单音词变成双音词。如称“遗”为“慭遗”,“礼”为“礼云”、“乐”为“乐云”之类。这是因为六朝人多用骈文写作,追求句式整齐,当需要双音词时,通过截句成词的手法可以变单音词为双音词,同时不能获得新人耳目的效果,何乐而不为呢?如“慭遗”一词取自《左传·哀公六年》所载哀公《孔子诔》“不慭遗一老”一句,“礼云”、“乐云”是截取《论语·阳货》“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之文而成。从意义上讲,“慭遗”就是遗,“礼云”就是礼,“乐云”就是乐,区别只在音节上。晋成帝司马衍《赠谥温峤册》:“天不憖遗,早世薨殂。”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天不慭遗,梁岳颓峻。”梁武帝萧衍《赠谥临川王宏诏》:“天不憖遗,奄焉不永。”齐郁林王萧昭业《追崇竟陵王子良诏》:“天不憖遗,奄焉薨逝。”北魏前废帝元恭《追赠尔朱荣假黄钺相国司州牧诏》:“天不憖遗,奄从物化。”而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赐谥尉元诏》:“天不遗老,奄尔薨逝。”去“憖”增“老”,则文从字顺。“天不憖遗”可以看作是隐括鲁哀公《孔子诔》“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而成,而六朝人中还有将“不憖”作为一个词来用的,就更是标新立异了。如梁简文帝萧纲《征君何先生墓志》:“如何不憗,德素长沦。”梁元帝萧绎《散骑常侍裴子野墓志铭》:“如何不憗,卜期不远。”又如北周王褒《太傅燕文公于谨碑铭》:“晏子悼齐,随武怀晋。谓天盖高,如何不憗?” 北魏《魏侍中司空元公墓志》:“礼云乐云,於是乎缉。” “礼云乐云”即“礼乐”。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故知钟鼓非乐云之本。”齐释僧岩《与青州刺史刘善明书辞举秀才》:“又礼云非指玉帛,孝乎岂止保肤?”“孝乎”即是“孝”,取自《论语·为政》“孝乎惟孝”一语。 又《诗经·大雅·瞻卬》:“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据此而截出“云亡”一词,王俭《褚渊碑文》:“所以子产云亡,宣尼泣其遗爱;随武既没,赵文怀其馀风。”《文选·广绝交论》李善注引刘峻《与诸弟书》:“任云亡未几,子侄漂流沟渠。”《梁书》卷十四《任昉传》载殷芸《与建安太守到溉书》曰:“哲人云亡,仪表长谢。”北齐《大齐故使持节都督扬怀颖徐兖五州刺史骠骑大将军太府卿山鹿县开国伯洛川县开国子安次县都乡男元使君墓志铭》:“不幸云亡,言念伤惜。” 北周《魏故中正寇君墓志铭》:“秀而不实,云亡奄及。” 东魏《魏故元使君之墓铭》:“而上天不吊,遘疾云亡。” “云亡”意即“亡”,兼具足补音节、追求新奇之作用。 六朝文中还有一种常见的现象,就是把三个字的人名,裁截成两个字使之成为双音词,也多是出于对偶和整齐的需要。梁钟嵘《诗品序》:“颜延、谢庄,尤为繁密,於时化之。”又曰:“颜延论文,精而难晓。”又曰:“太冲《咏史》,颜延《入洛》。”梁裴邃《致吕僧珍书》:“昔阮彧、颜延有‘二始’之叹。”将颜延之截成“颜延”。梁任孝恭《为羊侍中让表》:“犹愿长城巨防,射鲁仲之书。”将鲁仲连截成“鲁仲”。北齐樊逊《天保五年举秀才对策》:“子胥无首,马迁腐下,受诛取辱,何可尤人。”将司马迁裁截为“马迁”。隋崔赜《答豫章王书》:“汉则马迁、萧望,晋则裴楷、张华。”又将萧望之截成“萧望” 。 藏词手法在六朝极为流行,以至在平日交往嘲戏中也加以运用。《北史》卷五五《孙搴传》: 孙搴少时与温子升齐名,尝谓子升:“卿文何如我?”子升谦曰:“不如卿。”搴要其为誓,子升笑曰:“但知劣于卿便是,何劳旦旦?”搴怅然曰:“卿不为誓,事可知矣。” “旦旦”代指“誓”,取自《诗经·卫风·氓》:“信誓旦旦。”《谈薮·卢思道》: 卢思道与庾知礼作诗。知礼诗成而思道未就,知礼曰:“卢诗何太春日?”思道曰:“自许编苫疾,嫌他织锦迟。” “春日”代指“迟”。取《诗经·小雅·出车》:“春日迟迟。”《隋书》卷五八《侯白传》: 杨素甚狎之。素尝与牛弘退朝,白谓素曰:“日之夕矣。”素大笑曰:“以我为牛羊下来邪?”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侯白以《诗经》为背景,用“日之夕矣”藏“羊牛下来”,又利用谐音,暗指“杨(素)、牛(弘)下来(退朝)”。此又由藏词发展到“藏句”,而关合之妙,令人捧腹。 学者论藏词格式,有藏头、藏腰、藏尾三式。如“孔怀”取自“兄弟孔怀”,为藏头式;“友于”取自“友于兄弟”,为藏尾式;“孙”取自“贻厥孙谋”,为藏腰式。而实际情形要复杂得多。如“倚伏”取自《老子》第五十章:“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两个藏头的组合。同是藏腰,“誓”取自“信誓旦旦”是藏前腰,“孙”取自“贻厥孙谋”是藏后腰。 而藏词与截句成词相比较,从词与句子的关系看,藏词也是一种截句成词;而截句成词也有“藏词”的意味,如“微管”取自《论语》“微管仲”一句,也好似要把“管仲”这个本词藏起来,用“微管”来代替,只是半藏半露罢了,似亦可入藏词之域。所以许多学者经常把藏词和截句成词的现象放在一块来论述,是很有道理的。如孙德谦《六朝丽指(61)》: 六朝文多生造之句,几有不能解者。……傅季友《为宋公修张良庙教》“照邻殆庶”,任彦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功参微管”,皆是工于造句者也。《易·大传》:“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论语》:“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应以“庶几”、“管仲”连文,今不言“庶几”而言“殆庶”,已似讹谬;管仲为人名,截去仲字,反以微管缀用。如不知其句多生造,岂非等于歇后语乎?故六朝有生造句法,学者当善会之。 藏词和截句成词的手法在六朝风靡一时,它以经典文献为依托,推陈出新,避熟就生,从形式上看这是一种借代手法,从内容上看这又一种特殊的用典方法。这又和当时盛行的使用代语和驱使典故的文风相一致,所以极一时之盛。这种手法生造词语,使读者产生陌生感,但这种陌生是短暂的,当读者储藏在心中的经典被唤醒,马上就会获得一种恍然大悟的默契,享受一种审美的愉悦。这是将书本知识变成了审美的东西。当然,如果读者早先没有和作者相似的知识储备,就不会产生文化上的联想,也就不会经历由陌生到熟悉、由紧张到放松的阅读过程。 截句成词的行为虽然新奇而且怪异,却为当时文人和读者所接受,其生造之词也很快成为共享词汇。这一方面是因为与当时求新求异的文风相合,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一做法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这种现象古已有之。早在先秦时期,人们在给一篇文章取名时,就有将文章头一句的两个字作为篇名的习惯。如《诗经》第一篇诗的题目是《关雎》,“关雎”两字即取自该篇首句“关关雎鸠”,按照当时习惯应取“关关”为题目,由于“关关”是叠音词,只好下移一个字,摘出“关雎”二字为篇名了。从语法上讲,“关关”是一个词,“雎鸠”是一个词,“关雎”只是一个“字组合”,不是一个词,但它一旦作为篇名出现,又具有了词的资格。所以孔子谈《诗》屡次提到《关雎》一篇。“关雎”事实上已获得了词的地位。又如《论语》的第一篇为《学而》,是取自“学而时习之”这句话的头两个字。其形情和“关雎”差不多。“学而”本来也不能作为一个词使用,但它作为篇名被使用时,又获得了词的地位。应该说,这种以“不词”为词的现象在先秦是极偶然的,它是古人在篇名体例的限制中迫不得已的行为,在文章写作中从未有人这样做过。扬雄《法言·学行》:“频频之党,甚于鸒斯,亦贼夫粮食而已矣。”按《诗经·小雅·小弁》云:“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毛传云:“鸒,卑居。卑居,雅乌也。”孔颖达《毛诗正义》云:“鸒,卑居,《释鸟》文也。卑居又名雅乌。郭璞曰:‘雅乌小而多群,腹下白,东呼为鹎鸟。’是也。此鸟名鸒,而云斯者,语辞。犹‘蓼彼萧斯’,‘菀彼柳斯’。传或有‘斯’者,衍字,定本无‘斯’字。以刘孝标之博学,而《类苑·鸟部》立‘鸒斯’之目,是不精也。”《尔雅·释鸟》:“鸒斯,鹎鶋”。陆德明《经典释文》云:“本多无此字。案‘斯’是诗人协句之言,后人因将添此字也。而俗本遂斯旁作鸟,谬甚。”是“斯”为语词,古人多持此说。陈奂《诗毛氏传疏·小弁》引《法言》此文,云:“此用诗辞以足句耳。” 可知扬雄已开截句成词之先河。后人沿袭,遂把“鸒斯”当成一个词来使用。阮籍《咏怀诗》曰:“鸒斯飞桑榆,海鸟运天池。”江淹《杂体诗·阮步兵咏怀》模仿阮诗,也用了这个词:“青鸟海上游,鸒斯蒿下飞。” 艺术发展总是如此,后人往往将前人偶然使用的、处于萌芽状态中的方法发扬光大,成为一种新的艺术。由于是从文化传统走出来的,也很容易获得认可和接受。六朝人正是将古人偶一为之的无意之中产生的“截句成词”之法推向极致,从篇名走向正文,从萌芽变成大树,从偶然得之到刻意为之。 文学艺术发展中的许多现象都是如此。 藏词和截句成词的手法由于是依托骈文而存在,在六朝以后渐趋式微,偶有用之者,可看作是仿古行为。如唐李峤《为朝集使绛州刺史孔祯等进大酺诗表》:“同盍各于二三,冀揄扬于万一。”唐韩愈《上宰相书》:“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散文中少见,诗词中颇有留存。这可能因为诗歌语言对语法的要求不高,而这种手法正是反语法的。如宋陆游《雨夜书感》诗之一:“群胡穴中原,令人叹微管。”宋刘克庄《贺新郎·杜子昕凯歌》词:“不论周郎并幼度,便仲尼复起嗟微管。” 大抵这种手法的实行,作者与读者必须有共同的知识背景,彼此会心,庶无凝滞。不然,则对牛弹琴,无从默契。六朝文人率皆谙习经典,所以能运用自如。始则避熟就生,出以新奇,久则词语共享,转成风雅。因为生造之词经过多人多次运用,其新鲜度逐渐降低,最终沦为习用语。然其方法在约定俗成,似无规律可言。如身为六朝人的颜之推就曾诘问:既然兄弟可以因《诗经》有“兄弟孔怀”之句而称“孔怀”,那么,“《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 颜氏的诘问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整个六朝没有一个人在文章中用“孔迩”指代“父母”。再如《诗经·小雅·常棣》一篇之中,就有“莫如兄弟”、“兄弟求矣”、“兄弟急难”、“虽有兄弟”、“兄弟既具”、“兄弟既翕”等句子,但六朝人却不用“莫如”、“求矣”、“急难”等词语指代“兄弟”。陆机虽然曾以“具尔”指代“兄弟”(见前文),但无人响应,最流行的还是“友于”和“孔怀”。 六朝人作文既然盛行藏词及截句成词之法,那么我们在阅读六朝文时就要特别留心,以免望文生义,产生误解。如将指代“粮食”的“人天”理解为“人和天”、将作“母亲”讲的“圣善”理解为“圣洁和善良”,那就很不应该了。六朝以后直至近代,文人写文章也偶用此法 ,我们在阅读时也应当注意这一点。 添一個例子: 《太平廣記》卷二五六〈封抱一〉 唐封抱一任櫟陽尉,有客過之。既短,又患眼及鼻塞。抱一用《千字文》語作嘲之。詩曰:“面作天地玄,鼻有雁門紫,既無左達承,何勞罔談彼。”(出《啟顏錄》) 《千字文》原句為“天地玄黃”、“雁門紫塞”、“左達承明”、“罔談彼短”,四句均隱含末尾四字,譏其面黃、鼻塞、無明、身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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