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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夜谈。

 lwwjj1013 2017-01-31
上周父亲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心脏手术。由于手术有一些风险,我提前回家去医院陪他。下了火车,妈妈来接我,我跟她讲了父亲的大致情况:说他下楼吃个早饭都浑身冒汗,频发黑蒙和晕厥,洗个澡也累得不行。只好去住院了。妈妈听后感叹:“哎哟,怎么突然身体就差成这个样子了。我虽然年纪来了,有时候也有点腰痛腿痛,但现在看看他,再看看我自己,能吃能动能玩,已经很好了。”

夏夜闷热潮湿的空气从车窗涌进来,我没有讲话。母亲和父亲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房子和财产什么都没有要。十多年,孑然一身,风雨飘摇,四处搬家。在过去的许多艰难时刻,她也会跟我唠叨父亲的过错,命运的不公。现在,父亲先于她倒下了,她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平衡,感慨生活其实并不薄待自己了。

第二天早晨,她开车送我去了医院。我问她要不要上楼去看看父亲,她说算了:“你阿姨在楼上,我去了怕她有想法。你爸爸现在心脏又不好,万一你阿姨跟他扯皮,无端增加他的压力。”

我便独自一人上到住院部26楼。在病房见到父亲,他的精神尚可。我和阿姨一起去跟医生沟通了术前风险,在手术同意书的家属栏签了字。父亲的各项指标都比较稳定,于是决定当天就安排手术。在去手术室的电梯里,我和阿姨都做出轻松神色,父亲也笑着说:“我不紧张。” 进去的那瞬间,还是用力握了握我们的手。

门关了。我和阿姨在外面等待。显示屏上,一共有20多台手术在同时进行。做到后来,只剩下父亲一台。比预计的时间要长。我瞎想——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正在抢救呢?我在手术室门开合的瞬息里,努力张望。看到过道上的医护人员们,神情淡定,步幅从容。不像是有什么紧急的状况正在发生。于是稍稍安心了些。

妈妈发信息来问情况如何,我说手术还没有结束。她又问我有没有吃饭。我说没有。饭点早就过了,但人并没有胃口。妈妈嘱咐我赶快去吃饭,又说她在家里用自己的方法算了几卦,都没有事。让我不要担心。微信来去之间,瞥见屏幕上父亲的手术状态变成了“结束”,连忙跑去门口。不多久主刀医生出来说:“手术很顺利,人一会儿就出来。” 语毕转身又进去了。

过了几分钟,父亲被推了出来,意识清醒,精神也还好——脸上能做出一些笑容的样子。不过脸色是蜡黄的,声音也比较微弱,可见还是伤了元气。我们和护士一起护送他去了重症监护室,他要在那边待一个晚上,情况稳定才会转回病房。

我在CCU签了病危通知,内心却比较平静,知道生命已无大碍,这些只是例行手续。CCU不能留家属陪护,我只能走到他的床前,简单安慰几句。他说想小便,不好意思让护士协助,我帮他把了尿,之后便在医生的指令下退出去了。

从CCU回到病房已是黄昏,阿姨在等候,我们下楼吃饭,吃完又在医院附近走动。不敢走得太远。我在CCU留了号码,人如果有什么不好立刻会打电话给我。

走着走着,我们就从父亲的身体说到家里的人情世故,父亲与奶奶、姑妈之间的一些芥蒂。其间的琐碎细节,这里就不多说了。

回到病房,天已漆黑,我和阿姨讲了这半天话,也进入了一种交心的状态。

我跟她说:“其实我妈想来看看爸爸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就作为很多年的一个普通朋友那样,知道他身体不好了,来看望一下。她怕你有想法。我跟她说了:’阿姨是个爽快人,肯定不会介意的。’ 可她本着谨慎的原则,最后就还是算了。”

阿姨说:“我没有什么想法。这有什么呢?你妈妈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说不定我们聊一聊,还觉得很投缘呢?只是你爸爸现在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人比较憔悴,不能展示自己好的一面,我怕他不太愿意。”

我心想:或许是这样,又或许是拿爸爸当挡箭牌?脸上只笑一笑,点点头。

话题说到了我妈身上,她突然饶有兴致的问我:“你爸爸妈妈当初为什么离婚呢?”

我一时语塞,停顿了好一阵,才对她说:“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她笑起来,若有所悟的样子:“你说吧。没事。”

“我妈在怀我的时候,我爸出了轨。我妈后来也处理得不好,虽然决定原谅他了,但是一直都不跟他过夫妻生活。两个人表面不吵不闹,却一直分房而居。一些琐事的摩擦在这种状态下被放大,最后感情破裂,就离婚了。我妈搬走那天邻居都惊讶,说一直觉得我们是五好家庭,怎么不声不响的说离就离了。”

阿姨听我说完,嘴唇动一动,又没有出声。我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说:“你刚才一说有些话不好跟我说,我就猜到肯定是这样。你爸爸跟我在一起之后,也有过这些事。有两年我老得特别快,认识我的人都问我:‘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 那时就是你爸爸的事情被我发现,我们正闹得不愉快。”

我说:“我想起来了!在我大三的时候,有一天收到你的短信,好像要跟我告别一样,说一些‘如果我跟你爸爸分开了,也希望你永远记得有我这个阿姨’什么的。”

她笑着说:“是的,就是那个时候。”

我问她:“后来呢?你们怎么又和好了?”

她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那时也有人追,我也对他的这些事情很生气,但我对自己没办法。我太爱他了。我只能原谅他。”

“你为什么那么爱他?”

她笑:“我也说不清楚。首先,你爸爸这个人,你也知道,外表的确很吸引人……”

我:“呃……有吗……”

她:“真的有。他很体贴,很儒雅,一看就很有知识的样子。他这一款很受欢迎。你没有看到吗?这几天,这里有一个小护士,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每次过来都喜笑颜开的。”

“没有吧……我爸都60的人了……你是不是想多了。”

“是真的!”

现在轮到我来八卦了:“你的前夫……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们为什么离婚?是不是他也犯了错误?”

她说:“没有没有。其实他啊……人是个好人。就是和你爸爸正好相反,五大三粗的,生活上一点情趣都没有。我到后来越来越觉得,两个人完全过不下去了,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做什么说什么我都看不顺眼,觉得厌恶,这样下去对两个人都不好,我就提了离婚。”

我说:“爸爸在体贴人,嘘寒问暖上面,的确做得比大多数人要好。你们的互动我也看在眼里——时时刻刻保持联系,只要有空就去接送你上下班,还总电话短信提醒你吃好、路上当心。平时两个人说话逗趣,家里也总有欢笑。这么多年,持之以恒,感情不降反升,能做到的人其实还真是挺少的。”

她说:“是的,他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这些好的地方,也要肯定他。”

似乎是想为我爸在我心里的地位再扳回一城,她接着说:“其实你爸妈离婚这件事情上,你妈妈也有过错的。”

我说:“我大概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妈以前单位有个同事一直喜欢她,是那种特别直男癌特别粗鲁的人。听说我爸的作风问题,觉得我妈受了苦,要来家里找我爸理论,为我妈打抱不平。后来跟我爸差点要打起来。那时候我还小,我妈连忙把我抱到楼上婷婷家里,那晚我在她家睡的。你指的是这件事吧?” 她点头。

我接着说:“我爸从前的事,我都是听我妈说的。是她的一家之言。有些不利于她的信息,她大概就没有讲。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至于我妈跟那个男的到底有没有什么,她在婚姻里有没有过错,又是出于怎样的心情犯的错,这些现在都不得而知,也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阿姨说:“你妈妈曾经跟你爸提出过复婚。”

这倒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她只是好几次跟我说过:“你爸爸这两年老得好厉害。现在那个样子,要是个陌生人的话,我是看不上的。不过抱着‘总归是原配,一家人能团圆,到老了相互做个伴,相互照顾’的心情,我还是可以接受他的。”

听了阿姨说的,再想想我妈的这番话,里面有多少真情实意,多少言不由衷,我也一下搞不清楚了。

“真是搞不懂,爸爸有什么魔力,犯了那么多错误,你们却都对他那么好。”我感慨道。

“是啊,” 她说:“我也搞不懂……”

很久之前我就在想——父亲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轨对他来说像是一种基因,植根在体内,总也接受不到教训。他似乎也并不是好色,而如果不是出于好色,那是为什么呢?或许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方式?或者他的性格里面存在某种缺失,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找到被需要的感觉?或许他也曾以为他可以在一段婚姻里改变自己,但最后失败了?

这些分析的话,我曾经讲给妈妈听过。在离婚之后长久的年月里,她总无法释怀父亲对她的伤害。我想帮她跨越那些伤害——不是以跟她同仇敌忾的方式,而是以帮她真正了解父亲、理解父亲是怎样一个人的方式——父亲是一个有瑕疵的人。从人性的角度,他无法自控,他也很无助。

这些话,我想我不用在今晚讲给阿姨听了。在她笑一笑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懂得他的。她的确比我母亲更适合他。

于是我说:“现在好了。以后他再想干什么坏事,也有心无力了。他的生命里,也只有你能够照顾他,陪伴他。以我的情况(出柜与男友同居),他是不肯去北京跟我一起生活的。你对他的重要,他心里是有数的。”

说到我的事,阿姨准备了一下措辞,郑重的对我说:“其实我觉得,人的一辈子,并不长。会发生一些什么事,谁都没法预料。所以我觉得,真的,人不要被那些世俗的规则所左右,让自己过得开心,是最重要的。”

我点点头,心下很感动,但没有过多的表露。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面对我父亲的出轨,选择了原谅,而不是愤然分手。但你不能说她是委屈求全的,软弱的。一个委屈求全的人不会为了顾全自己的感受,向已无感情的前夫提出离婚;一个软弱的人不会去挑战规则,维护家人,鼓励他们不向世俗的压力低头。是这样吧?

又或者说,她原谅他的原因在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那句“我太爱他了。” 或许就是这么简单。

是谁说爱情一定要是纯粹的呢?亲情、友情、工作、生活,哪样不是胶着着的、犬牙交错的呢?为什么到了爱情这里,就非要是纯粹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可不可以让爱情也回归现实,权衡利弊之后,尊重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这是不是一种勇敢呢?

我一下子给自己抛出了好多问题,但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来。人好复杂,生活更复杂。在生活面前,我懂的还太少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思绪回归,我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11点。我们决定到3楼的CCU再去看一眼。没法进去,就走到门口,透过磨砂玻璃向里窥探——模糊之间,影影绰绰的,似乎值班的护士闲庭信步,没什么事情发生。侧耳听一听,也只听到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哔哔声。

父亲在CCU里一切安好,或许已经睡着了。

CCU外面,黑漆漆,静悄悄。两个爱着父亲的人,安了心,在黑暗里相视一笑,上楼去了。

上来,各自洗漱。阿姨睡在父亲的病床上,我睡在陪护的简易床上。我们侧身,面对面,阿姨说:“今晚的谈话,只在我们两人之间,不准告诉第三个人啊!”

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要是让父亲知道,我知悉了他过去的种种,他的高大形象尽毁,心里有了压力,对他身体也不好。

我打趣道:“就让他继续做他的完美父亲吧。”

我们在笑声里关了灯。经过一天的悬心吊胆,大家都累了。困意袭来,人的意识被黑暗淹没,很快就沉入深深的混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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