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没有永远的逆境,也没有永远的顺境。 用一个数学方程式表示,即:逆境﹢顺境﹦完整的人生 父亲亦然。 能够真正续接50年代的蓬勃事业,是“文革”结束后的近20年。校园的紫丁香花开了又谢了,百人大学办成了千人大学、万人大学。一切都在快速改变,父亲也经受了时间的改变带给一个人全面、透彻的检验。他的数学重获尊重,他的敬业有口皆碑。 80年代和90年代是父亲在数学园地耕耘且收获最大的人生时段,他在繁重的教学工作之余,密切关注学科领域的最新发展;80年代初,他为年轻教师开设了数理统计、线性规划、最优控制等前沿的学科课程,此时大多数高校数学专业尚未开展相关领域的教学。1984年,由他主编并与同仁合作,共同撰写了42万字的《运筹学》,当时国内相关的著述还很少,为了争取出版,他们四处奔波,无奈终因校方和出版社的“经济”考量而成泡影。该书至今仍躺在档案室里悄无声息了20多年。1987年,父亲完成《突变理论及其应用》一书;突变理论(Catastrophe Theory)是以拓扑学、奇点理论为主要工具,针对不连续现象(自然的和社会的)进行研究的新的数学分支,一时很受瞩目。这本书后来得到一位同事的资助得以出版。作为报答,父亲坚持将这位年轻教师尊为第一作者。1992年,该书由台湾亚东书局出版,持续发行数年,可惜老父直到去世也不知此事!  父亲退休后返聘当不挂名的教学顾问,为了帮助青年教师提高教学质量,每天坚持听两节课,风雨无阻。1990年,学院本科学生在高等数学全省统考中失利,他受命“救急”,协调主讲、助教老师全力以赴,终令成绩跃升,由原来的不合格率85%,达到合格率95%而名列前茅。 65岁离开教学岗位后,父亲便集中精力和时间,一头扎进数学的深海遨游,竭尽热爱学理的本份。那才是他的大快乐。 数学的精彩无须舞台、声音和色泽,只在论证环扣、推导纵深、公理瓜熟蒂落的时刻。 自然科学依赖数学的分支学科,已超出一个世纪的历史。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数学知识的获得并不依赖于其它知识,而其他知识的获得却要频繁地求助于数学知识。尤其在近20年,数学正突破传统的应用范围向几乎所有的人类科学知识领域渗透,化工、医疗、地矿、军事、农业、水利电力、管理乃至经济、财贸、生物、环保、金融、信息技术等高新科技行业,都无一例外地运用数学的工具解决实际的问题。抽象的数学展示了它精确、实用、直观的巨大魅力,更加牢固地确立了科学技术的基础地位。父亲赶上了这样一个时代,一个数学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密切的时代。数学,简言之,究竟能为人类认识客观世界提供什么样的知识和方法?将怎样为增进人类的福祉做出直接的贡献?类似的问题令他兴奋,令他敬畏,令他怀着孩童的好奇,探求那无穷的未知。
图书馆是父亲最殷勤的去处,他熟悉那里几乎所有的专业图书,一位老师说他“架上取书如囊中取物” 。他的英文较好,可以直接阅读英文书刊,他熟悉著名的美国数学杂志《数学评论》就像熟悉中国数学学会主办的《应用数学学报》,他的书柜里也不乏英文原版的经典数学著作。没有国际的视野就没有数学的视野。一直以来,美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数学科学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国际上非常活跃的应用数学和新兴学科领域,数学家们在前人知识经验的基础上,不断地创新着对数学科学和未来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的成果。在国内,数学科学也日益受到重视,某些学科领域的研究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在令人振奋的全球化背景下,国内外许多具有开创性的、奠基性的学说理论一经发布,热议的论题一经展开,父亲即投入研讨,兴致勃勃地撰文介绍。对近年来出现的边缘科学,他亦反应敏锐,兴趣盎然。早在1979年,他就开始研究模糊数学,接着又研究黑箱方法,不断有人上门请教他,大家都觉得新鲜而神秘。分数维几何刚问世,他就搜集资料,潜心钻研。他常说,数学是一切科学的钥匙,许多学科在使用数学工具后,才有了重大突破;许多问题通过数学的方法,才找到了科学的解答。有机会他还与同仁共同讨论,那时,平素寡言少语的父亲会滔滔不绝,神采奕奕,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计算机的诞生颠覆了传统数学,使人类进入信息时代。当今科技,是数学在统治IT,数学科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的差别变得越来越小。80年代初,当计算机技术——这艘科学巨轮驶入中国刚刚开放的海域,父亲即着手研究计算机科学的核心课题。无疑,计算机的应用价值拥有无限的诱人前景,这个与数学紧密相连的学科,始终是父亲不断深入探究的兴趣领域之一。 中国在14世纪以前一直是世界上数学最为发达的国家,其以计算为中心、具有程序性和机械性的算法化数学模式远源流长,它们与古希腊以几何定理的演绎推理为特征的公理化数学模式相辉映,交替影响了世界数学的发展。父亲对两千四百年前中国最古老的数学名著《九章算术》津津乐道,深引为自豪,他的思维徜徉在智慧、敦朴的古典数学世界,细致地领略祖先开启数字奇迹的曼妙。 数学,如果是一种思想、方法和艺术,就不会仅仅意味着艰涩的公式和深奥的定理。用数学的视角探寻事物内部的结构,描述事物的规律和原理,在数学家们看来,不仅引人入胜,还充满着理性之美!数学,愈了解之深入,愈洞悉之神奇。这块神奇的天地令父亲的发散型思维纵横驰骋,探寻的触角伸进多个学科领域。混沌理论、分数维几何学、大系统理论、计算机算法、现代控制理论等都是近年来数学界的研究热点,父亲孜孜不倦,投以满腔的热忱,许多的阐发不乏独到的识见。在运筹学、突变理论等学科领域,他的探索也不断深入,绝非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总之,21世纪数学各学科门类的发展气象万千,为父亲的研究范围之宽、涉猎之广提供了开阔而诱人的选题。 除了吃饭、睡觉,父亲整日坐在堆满文稿的书桌前写作。经常地,他同时思考不同的论题及其联系,同时撰写两篇不同内容的文稿。写到深处,家人唤他就餐几遍十几遍也不应声,他是舍不得离开迷人的推理乐园。有几次,他绞尽脑汁,终于求证出一道方程或破解了一道难题,竟欣喜若狂,连声嚷着:“咳!我真笨,真笨啊!” 父亲正是用无数的笨功夫擦出一次次顿悟的火花。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父亲共撰写了一百多万字的文稿,陆续刊载于《知识工程》、《现代化》、《知识百科全书》、《自动化博览》、《自然辩证法》、《电脑爱好者》、《自然杂志》等国家级专业学术刊物上,有近60篇论文已储存在电子中文期刊数据库系统。晚年的父亲,其思维似乎比任何时期都富有活力。 同事们无不佩服父亲“能钻进去” ,岂不知,他凡事钻进去就会陷进去,且越陷越深,很难拔得出来。他钻进教书里面,就全心全意陷进教书里面;钻进研究里面,就全心全意陷进研究里面。尽管身有疾病,尽管只有三分之一消化的胃(因“胃穿孔”,胃切除三分之二),只有二分之一正常的躯体(因脑血栓,一侧行动不便),他却从不把自己当成病人。其实,他在去世前的一两年经常因病住院,可是只要一出院,就照例回到书桌前。这已成为一种习惯,让他的大脑不停歇地运转,直到拿不动一支笔。1999年,他的最后一篇论文《遥感、遥测和遥控》写成后,就再也没有走出医院。那一年他75岁。 那一次,我回到家中,父亲迫不及待地拿出新近发表的论文给我看,神色疲惫的面容洋溢着孩子般单纯的、快乐的光彩。 有多少人愿意理解这快乐的涵义呢?除了夕阳生命的超常毅力,他的书斋是寂寥的。没有同道,没有评奖,没有人要求,没有人与他分享思考的愉悦。在日复一日的狭窄的书案前,一个最简单、最美妙的数学证明就是他的节日。 当商业文化的浮华之气不断浸润学术大环境时,远离功利的基础学科总是显得默默无闻,以至当经济学家们在无数个耀眼的论坛上叱咤风云的时候,大多数的数学家们依然远离公众视线,他们的工作似乎是“无用”的,尽管“他们所做的事情可能是渺小的,但这些事情却具有永恒的性质” 。 科学家们认为,数学是各门科学在高度发展中所达到的最高形式的一门科学,是人类文化发展到高度智慧的标志;没有相当发达的数学,就没有相当发达的科技。因而,数字化时代需要更多的数学志士追求数学的真理,而数学的真理归根结蒂是求真的态度,是求索的精神。 在那一瞬间,我读懂了父亲对数学的痴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