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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陆都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

 景落霜下飞满天 2017-02-02

 且说明朝嘉靖年间,直隶文平府成安县有一绅士,姓冷,名松,字后凋。其高祖冷谦,深明道术,在洪武时天下知名。

亦周颠、张三丰之流亚也。其祖冷延年,精通岐黄,兼能针炙,远近有神仙之誉。由此发家,广置田产生意,遂成富户。

他父冷时雪,弃旧学,得进士第,仕至太常寺正卿。生冷松兄妹二人,女嫁与同寅少卿江西饶州府万年县周懋德之子周通为妻。冷松接续书香,由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昌乐县知县,历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只因他赋性古朴,不徇情面,同寅们多厌恶他,当面都称他为冷老先生,不敢以同寅待也。背间却不叫他冷松,却叫他是冷冰。他听知“冷冰”二字,甚是得意。后因与本管知府不和,两下互揭起来,俱各削职回籍。

这年他妻子吴氏方生下一子,夫妻爱如拱璧。到七岁时,生得秋水为神,白玉作骨,双瞳炯炯,瞻视非常。亦且颖慧绝伦,凡诗歌之类,冷松只口授一两遍,他就再也不忘。与他讲解,他就能会意。冷松常向吴氏道:“此子将来不愁不是科甲中人,一得科甲,便是仕途中人,异日涉身宦海,能守正不阿,必为同寅上宪所忌,如我便是好结局了;若是趋时附势,不但有玷家声,其得祸更为速捷。我只愿他保守祖父遗业,做一富而好礼之人,吾愿足矣。我当年在山东做知县时,人皆叫我做‘冷冰 ’,这就是我生前的好名誉,死后的好谥法。我今日就与我儿子取个官名叫做冷于冰。‘冷于冰’三字比‘冷冰’二字更冷,他将来长大成人,自可顾名思义。且此三字刺目之至,断非仕途人所宜。就是家居,少结交几个朋友勾引他混闹,也是好的。我再与他起个字,若必定再拈住冷于冰三字做关合,未免冷上添冷了,可号为‘不华 ’,亦黜浮尚实之意也。”

于冰到了九岁上,方与他请了个先生,姓王,名献述,字岩耕,江宁上元县人。因会试不中,羁留在京。此人极有学问,被本城史监生表叔胡举贤慕名请来,与史监生家做西宾,教读子侄,年出修仪八十两。只教读了六七个月,史监生便嫌馆金太多,又没个辞他的法子,只得日日将饮食茶饭核减起来,又暗中着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长久照前管待。”献述听了大笑,立即将行李搬移在本城关帝庙中暂住,一边雇觅牲口,要起身入都。冷松素知王献述才学,急忙遣人约请,年出修金一百两,教读于冰。王献述亦久闻冷松是个朴质人,抑且对史监生气上也下不来,便应许择日上馆。冷松盛席款待,领于冰拜从。

自上学之后,不半年光景,于冰造就便大是不同:一则王献述训诱有方,二则于冰天资卓越。至一年后,将《诗》、《书》、《易》三经并四书大小字,各烂熟胸中,兼能句句都讲解得来。献述常向冷松道:“令郎实童子中之龙也,异时御风破浪,吾不能测其在天在渊。”冷松亦甚得意。

岂期人之穷通有命,生死难凭,是年八月中秋,冷松与王献述赏月,夜深露冷,感昌风寒,不数日竟成不起。于冰哀呼痛悼,无异成人。吴氏素患失红症,自冷松死后,未免哀痛过节,不两月,亦相继沦亡。可怜一室双棺,备极凄惨。亏得他一老家人陆芳,深明大义,一边营办丧葬大事,一边抚恤孤雏,差人去江西周通家报丧。

这冷松家有绸缎铺一,典当铺三,水陆田地八十余顷。除住宅外,还有零星房屋五六百间,俱是陆芳一人经理,真是毫发不欺。他家还有几个家人:冷明、冷尚义、王范、赵冰成、柳国宾、陆芳之子陆永忠。又有小家人六七个:大章儿、小马子等。这些人都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之人,今见陆芳事无大小,无不尽心竭力,正大光明;又见他在小主人身上,一饮一食,寒暑冷暖,处处关爱。这些人也便感发天良,个个都安分守己,一心保护幼主过安闲日月,惧怕陆芳比昔日怕冷松还利害几分。真是教化甚于王法,这是陆芳以德服人之效。远近相传闻,通以陆芳为义士,声名大振。陆永忠、大章儿等,出入跟随于冰,时刻不离。王献述于冷松夫妻葬埋之后,便要辞去,陆芳以宾主至好情义相留,献述也没得京。又见陆芳诸事合拍,款待较冷松在日更加敬重几倍,于是安心教读讲授不倦。到次年,周通家差人备极厚的奠仪来吊奠。献述替于冰回了书字,陆芳又与于冰的姑母回了些礼物,打发回江西去了。

于冰到了十二岁,于经史诗赋,引跋记传、词歌四六古作之类,无不通晓。讲到八股二字,奇正相生,意成大家风味。

光阴荏苒,于冰孝服已满,是年该会试年头。陆芳差柳国宾跟随王献述入都,三年束修之外,复厚赠盘费,又叮嘱国宾:“若王先生中了,可速回达我知道;若是不中,务必请他回来。”柳国宾领诺去讫。不意献述文章房官荐两次,不中大主考之目。献述恚愤累日,决意回南。怎当得柳国宾再四跪请。

献述一则念于冰必是大成之器,二则想自己是个穷儒,回到家中,也不过以教学度日,倒只怕遇不着这样个好东家,遂拿定主意等候下科。托同乡将修金寄与他儿子收领,复回成安县来,与于冰鸡窗灯火,共相琢磨。

于冰到了十四岁,竟成了个文坛宿将,每有著作,献述亦不能指摘破绽,惟有择其尤佳者圈之而已。到考童生时,献述道:“你这个名,做田舍翁则可,若求功名,真是去不得。我若与你改名,又违了你父命名之意。今将你的字不华应考如何?”于冰道:“名字皆学生父亲所命,即以字作名,亦无不可。”商议停妥,到县考时,取在第一。次后府考,又取在第一。成安县哄传冷家娃子小小年纪,真是个才子。次年学院黄崇礼案临广平,于冰又入在第一。复试时,学院大加奖誉,言:“冷不华文字,不但领袖广平,定必大魁天下。”又向诸生道:“尔等拭目俟之,他中会只在三五年内。”又叮嘱于冰道:“你年未成丁,即具如此才学,此盖天授,非人力所能为也。入学后切勿下乡试场,宜老其才为殿试地。我意料你入场必中,中必会;会后不置身鼎甲,不但屈你之才,亦且屈你之貌。若只中一散进士,我又代你受屈。从古至今,从未有十六七岁人做状元者,你须待至二十岁外,则可以入仕途矣。”科考时,又拔取为第一。从此文名远播,通省皆知。

那些绅衿富户,见于冰人才俊雅,学问渊博,况兼家道丰裕,谁家不想他做女婿。自此媒妁往返,日夕登门。陆芳也愿小主人早谐华烛,完他辅孤心事,与先生王献述相商。献述道:“学生才十四岁,就到十七八岁完婚也不迟。况娶亲太早,未免剥削元气,使此子不寿,皆你我之过也。你倒于此时,留心一门户相当、才貌兼全女子,预行聘定为是。”陆芳深以为然。凡议亲来的,俱以好言回复。却暗中采访着个卜秀才的女儿,年十五岁,是有无两的人物。又着家中六七个妇女以闲游为名,到卜秀才家去了两次,相看得名实皆符,然后遣媒作合,一说立即应许,择日下了定礼。这卜秀才名复木式,为人甚是忠厚。妻郑氏亦颇贤淑。夫妻二人年四十余,只有一子一女:女儿乳名瑶娘,儿子才三岁。家中有二顷余地;也还将就过得。今将女儿许配于冰,夫妻喜出望外。

再说于冰到第二年七月,同王献述入都下乡试场,跟随了四个家人起身。师徒二人寓在东河沿店内。彼时已七月二十左近,于冰忽然破起肠来,诸药皆止不住。到了八月初间,于冰日夜泄泻,连行动的气力俱无,出入凭人扶掖。王献述也愁得没法。到了初十后,于冰的肚子不知怎么就好了。眼看得别人进二三场,他虽然是个少年娃子,却深以功名为意,常背间和陆芳说:“人若过了二十岁中状元,便索然了。”其立志高大如此。今日不得入场,他安得不气死恨死。献述再三宽慰,方一同回家,逐日里愁眉泪眼。献述道:“我自中后,屈指十二年,下了四次会场:一次污了卷子,那三次倒都是荐卷,俱被主考驳回。你是富户人家,我一个寒士,别无生计,只有从中会二字内博一官半职,为养家糊口地步。若象你这样气来,我久已就该死而又死了。你今年才十五岁,就便再迟两科不中,才不过是二十一二岁的人,何必年未弱冠,便干禄慕名到这步田地?你再细想,你父亲与你起冷于冰名字是何意思?论理不该应试才是。”几句话,说得于冰俯首认罪,此后放开怀抱。

至下年二月中旬,献述去下会试场,到四月柳国宾回来,知献述中第三名会魁,心下大喜。后听到无力营谋,不得身列词林,以知县即用,已选授河南祥符县知县,又不觉气恨起来。国宾说完,将献述书字取出。于冰看了,无非是深谢感情的话。随与陆芳相商,备银三百两、缎纱各二匹作贺礼,又差国宾星夜入都,直打发献述上任去了方回。陆芳又要与于冰延请名师,于冰笑道:“此时人与我为师,亦难乎其为师矣!经史俱在,即吾师也,又何必再请!”陆芳道:“老奴只怕相公恃才务远,考证无人。又怕为外物迁引,将前功尽弃。今相公既不愿请师,老奴亦不敢相强,只求做一始终如一的人,上慰老主人主母在天之灵。至于中会,自有定命,相公做相公的事业,老奴尽老奴的职分,日后不怕相公不做个官,老奴不怕不多活几年。”于冰笑道:“你居心行事,可对鬼神,怕你不活几千岁么!”陆芳道:“老奴今已六十八岁,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世上那有活几千岁的人,除非做个神仙。”说罢,两人都笑了。此后,于冰于诗书倍加研求,比王献述在日更精进几分。到了十六岁,陆芳相商,要与于冰完姻。于冰道:“等我中会后完姻也不迟。”陆芳笑道:“老奴前曾说过,中会自有定命,迟早勉强不得。老奴着相公完姻,实有深意:一则相公无三兄两弟,但愿早娶,生育后嗣,使二位老主人放心泉下;二则老奴是风前之烛,死之一字定不住早晚,眼里见见新主母,也是快事;三则主持中馈,还是未着,使各房家人妇女有个统属,方算得一全美人家。老奴立意在今年四月迎娶,相公须要依允。”于冰道:“你所言亦是。况男女婚嫁,是五伦中少不得的,你可代我慎选吉期举行罢了。”陆芳大喜。先择吉过茶通信,然后定日完姻。于冰追想父母,反大痛起来。合卺后,郎才女貌,其乐可知。过了满月后,瑶娘便主持内政,她竟能宽严并用,轻重得宜,一家男妇俱各存畏敬之心,不敢以十六七岁妇人待她。

时光易过,又是乡试之期。于冰将卜秀才夫妇都搬来一同居住,拿定这一去再无不中之理。带了许多银两,备见老师、会同年、刻朱卷、赏报子费用,一路甚是高兴。

到京嫌东河沿店内人杂,于香炉营儿租了户部王经承前院住房安歇。三场完后,得意到一百二十分,大料直隶解元,除了姓冷的再没第二人。及至到放榜日,音信杳然。等至日暮,还不见动静。差人打听,不想满街都是卖题名录的。陆永忠买了一张送与于冰。于冰从头至尾看去,不但无自己名字,连个姓冷的也没有。只气得手脚麻软,昏倒在床上。慌得国宾等喊不绝口。待了好一会,方说道:“快去领落卷来。”直到第四日,方将落卷领出。于冰见卷面上打着个印记,是第二房同考试官翰林院编修孙阅荐。看头一篇,加着许多蓝圈,大主考用墨笔批了两句道:“虽有入题句,奈精力已竭何!”又看二篇三篇,并二三扬表判策论,也加着许多蓝圈。再看房官批语,上写道:“光可烛天,声堪掷地,融经贯史,典贵高华,独步一时,含盖一切矣!”旁边又加着一行小字,上写道:“余于十二日三鼓时始得此卷,深喜榜首必出吾门,随于次日荐送。

讵意加圈过多,反生主考猜忌,争论累次,益疑余与该生有关节也。功名迟早有分,慎勿懈厥操觚,当为下科作冠冕地,即为殿试作鼎用地耳。勉之勉之,勿负余言!”于冰看罢,大哭了一场,令柳国宾等收拾行李回家。这一年瑶娘十月间生了个儿子。于冰虽然未中,然得此子,心上大是快活,与他起了个乳名,叫做“状元儿 ”。此后又埋头温习经史文章,作下科地步。正是:

都管行中出义士,书生队里屈奇才。

由来科甲皆前定,八股何劳费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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