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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穷人怎么过冬

 七月撒丫子 2017-02-06

住在大理最后一个冬天,有晚下了大雪。早起,天台都是积雪。化雪那几天奇冷,我住的二楼民居宽敞透风。白天夜里,无处消磨,我常裹一床四季都盖不厚不薄的宜家鸭绒被,缩在阴冷大城运到大理的宜家床垫上。虽已决定过了春节离开大理,冷得受不了,我还是去古城的四方街超市买了一床单人电热毯。从不习惯电热毯,但那几天,有了魔毯,感觉性命苟全(许是太冷,我的后脑勺,又掉了手指大小一撮头发)。寒流很快过去。大理干燥,魔毯睡多,浑身糙痒。走前清理,我把睡了不到一月的魔毯给了一位朋友。

小时候没电热毯,更不要说空调地暖。南方城市,冬天从无暖气,祖母烧小炭炉取暖,被窝则灌热水瓶。医院用的生理盐水或葡萄糖水玻璃瓶,圆乎乎,有个紧绷绷的肉色橡皮塞;祖母做个布套裹住,免得挨着皮肤太烫。一九八零年代中期,我到省级国宾馆做客房服务员时,电热毯才出现,本地产,很新鲜。但我用不着,宾馆有中央空调或日本原装空调机,夏天奇冷,冬天奇暖(我后来住的单身宿舍也有)。多数中国人还没见过空调时,我已跟着受惠。有一年,看到祖母可怜,大我十岁的相好买了一床电热毯送给她,祖母一直用到过世。

冬日取暖用的盐水瓶冬日取暖用的盐水瓶

我随后在澳门深圳住了差不多十年,有了比较,平生第一次觉得,从小长大的内陆省城,冬天实在阴冷。前妻是厦门鼓浪屿人,婚后跟我回省城住过两年。她最受不了,也从未领教过的,除了冬日得穿累赘的秋裤,就是难见阳光,几乎天天阴寒,常说这是“自杀天气”。也许有情饮水饱,也许在澳门同居时习惯了没有床架的床垫,我俩睡在省城出租屋铺了地板胶的地上,只躺一床不厚的日式床垫,不用电热毯,更没钱买空调,一台小功率电暖器散着微微红光。寒夜抱在一起,我俩互为人肉暖宝宝。移居深圳后,我们仍睡床垫。南国冬天,就那么一阵轻寒,电暖器也不怎么用得上,你反而心烦十一二月怎么还开冷气。

深圳离了婚,我独自回到阴冷大城,心境不一样了。冬天,也没人肉暖宝宝可贴或互贴,我更耻于回到虽有暖气却很憋闷的“国有单位”。钱一直紧缺,最先租的两处廉价房子,冬冷夏热的残旧居民楼,都没空调。酷夏,比较容易装圣人,即使顶楼燠热风扇不管用,大不了室内裸裎不亦快哉。严冬,却有活不下去的感觉,连绵寒冷加连绵阴天,渗入人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你对自己和周遭都没好气;前妻说得对,这的确是自杀天气,不得抑郁症,已是坚强兼幸运。开头两三个冬天,我怕电费高,不舍得成天开着电暖器(还是我和前妻用过的那台,省城到深圳又回省城,只是红光更弱了),常常冷得室内乱跳,吓得跟我一起从深圳回来的北京犬Nickel不停躲闪。

写作和文学翻译是极其孤独的生计,自杀天气闭门造车,无异雪上加霜。在省城茶馆,我常听陌生的空巢老头和老太闲聊:这把年纪,不能成天窝在家,会窝出毛病。我在省城知交很少,可以随意往来的,不足五根手指。既然还没混成空巢老人,更不能窝在家。几乎每天,我去住处附近的小街露天茶馆,五元一杯茶,读书、写作、翻译、发呆,强迫自己习惯不正常的正常,不要发疯,即使离自杀不远,也不要真的想着自杀。夏天好捱,冬天慢慢也惯了,露天的彻骨寒冷让人清醒,还接地气;窝在家,反觉人之将死。

那时还没这么厉害的雾霾,我穿得厚,竖起风帽,戴着手套,脚掌腰背,贴着几片卫生巾似的暖宝宝(一位外省朋友送我很多),独坐街边枯树下,或读或写,又像精神病院的候补病患,又像才华平平苦学不辍的民间屌丝。“你不怕冷啊?”茶馆的中年下岗老板娘,长得很像王祖贤的熟年版,渐渐习惯我了。

困居阴冷大城,冬日早晨,不敢起得太早。寒冷阴沉,让你无所适从,很快又得钻进被窝;睡到中午,人更萎靡。我不敢睡太多回笼觉,就像古拉格的苦役犯,冰天雪地不敢打盹,因为睡着就会冻死,只能不停劳作,让头脑清醒全身暖和。我通常一早出门,直奔小街的熟年王祖贤那里,很多时候是第一个茶客。天色肮脏,如同用了很久的抹布,近午也不见多少亮色净色。中午,我一般就近吃碗面或炒饭,一直“工作”到同样阴冷的下午,看着煤气公司上班的老茶客“帅哥”和沉迷机麻的一位中年快递员出出入入,他们可以断续泡上一天茶馆。虽无任何前途或钱途,但我比“帅哥”他们自由,更比古拉格的苦役犯好多了,我时常这样自慰。

有一年冬天太冷,顶楼套房隔成的狭窄单间跟阳台相通,窗户透风;虽然灌了热水袋,睡觉竟然梦到雪山,冷醒了。白天,小街茶馆也坐不住,只能咬牙增加每日开支。最冷那阵,我去过几家十元一杯的空调茶楼,贵是贵,续茶水,起码不要钱,不仅比KFC和麦当劳自在,也比有暖气的咖啡馆划算得多,后者我断然长期负担不起。空调茶楼的坏处是烟雾弥漫,遇到吆五喝六高声谈笑,也不像露天可以躲开,很难专心致志。当然钱也是另一考虑。差不多每天花十元来喝茶,于我有些奢侈,因为还有房租水电等等压在肩头。十元一杯茶,只是权宜之计。躲过极冷,我还是乖乖回到五元一杯的小街,况且,那一阵因为译书专心,我狂贴卫生巾似的暖宝宝,似乎也暂时忘却周遭的阴寒。

冬日茶馆,猫在灶头取暖冬日茶馆,猫在灶头取暖

搬到电梯公寓单间,有了空调。可是运气不好,至今住过的三处,房东的空调用了好些年,制暖不足,用四川话说,屁热屁热的。搬去电梯公寓前,我把那台电暖器给了搬运工,收旧货的根本看不上;居无定所,我也不想再买新的电暖器。可恨旧空调不节能,冻死猪狗的日子,你仍不敢长吹屁热暖气,多半睡前开上一两个小时,被窝塞个热水袋,安息。白天,我仍去小街茶馆“工作”,一来还是彻骨寒冷让人清醒,窝在家里只有绝望,二来因为极度孤单,出门可以看看人。后者,我一直不愿公开承认,因为鸡汤文字鼓吹,只要内心强大,哪里都有阳光。不是这样的,尤其在中国。但我对人群的需要如同背景音乐,音量适中就好,并不奢望天降知己绝处逢源;就像一头走兽,既跟同类接近,但又稍稍隔开,这样,我才可以闹中取静专心致志。

两年多以前,过了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从物价腾贵的大理逃回阴冷大城,虽不得已,回来并非不堪,但没料到雾霾凶猛,唯有自认倒霉。一别两年,省城空气更差,阴寒冬季,几乎天天中度或重度污染;自杀天气不足形容,该是天气杀人了。熟年王祖贤的茶馆早也关门,别的茶馆多数涨到十元一杯。五元还有,但不就近,环境也差。出去找死?在家等死?还是等死稍好,少出门还可节省花销,我也渐渐习惯闭门“工作”。

去冬霾凶,个人“财务”也异常狼狈,昂贵的空气净化器买不起(更换滤网尚需不菲支出),只得关好门窗,空气仍臭,但好过露天吸霾。可我憋不住,雾霾稍轻,就想出门,“这把年纪,不能成天窝在家,会窝出毛病”。污染指数两百以上,我戴着口罩,来到残旧的平民小区露天茶馆,摘下口罩稳坐,发现周遭茶客兼赌客安之若素,觉得自己戴着口罩出门摘下口罩吸霾,实在黑色幽默。

已不奢望今生还有自己的房子,也不奢求哪天装台无需移机的私家空调;发财移民,更是痴人说梦;无处可逃,唯有活在当下。省城市中心广场附近,有位三十来岁的帅哥露宿者,常年睡在街边,不知省内哪里人,何以流落。他的“家当”,有好几个大小袋子,堆在人行道一侧的长凳上。夜里,除非下雨,他该是轮着去睡这一路的几根凳子。前几天走过,看他用拆开的纸箱铺着宽大的冰冷铁凳,从头到脚,外星人一般,裹着缠着各色御寒衣物。好一阵没见,他胡子拉碴,更瘦,眼神空空,也没以前帅了。或许他太冷?或许这个冬天他吸了太多雾霾?我远远比他幸福,暂时还有安全得多的栖身之所;接下来好几个月,如果运气再好些,甚至下一个难熬的冬天,我可能还不至于像他这样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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