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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眼

 铃什August 2017-02-08
  文/落云卿

  {楔子}

  “我要你的一幅画给我作为报酬。”

  听到这样的要求,他自暴自弃地嗤之以鼻:“没人稀罕我的画,顾老板,不值钱的东西你也要吗?”

  对面男子的唇扬起没有情感的弧度:“除了这个,你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付账?”

  “我已经烧了我所有的画作,只能当场画一幅了。”短暂的沉默后他站起身,“劳烦借文房四宝一用。”

  直到客人走进侧间传来研墨的声响,男子才端起桌上热茶,垂眼徐徐吹散袅袅的雾气:

  “唯一一幅又是最后一幅作品,总有它值钱的时候……”

  {一}

  眼见一早上过去了,一幅画也没卖掉,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景行川还是有些着急。

  往来的行人偶尔也驻足,但最终都在他满怀期待的注视下离开了。

  “没见过这样的笔法。”

  “构图太松散了。”

  类似这样的评价不绝于耳,景行川叹气——大概今天又要饿肚子。

  他自小极爱绘画,做一名画师是他的梦想,而教他画画的老人也说,他颇有天分。

  这更加坚定了景行川的决心,他用所有的钱来买颜料和画笔,废寝忘食地画画。

  可他将画现于人前,却没有人欣赏。他的画与现今众人喜欢的风格背道而驰。

  而那个被他称作“先生”的老者,想必也只是为了骗取自己给他的学费而夸赞他。

  要不是靠着给附近村子里的老者画遗像赚点钱,景行川大概早已饿死街头。

  “喂,给我把这幅画包起来。”

  这时面前站了一人,用手中折扇指了指挂在最中央的那幅画。

  景行川过了片刻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有人要买他的画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第一位买家——身着华贵的衣袍,腰间还缀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公子好眼力,这幅画是我去祁华山的时候所作,是我最喜欢的一幅。”既然买了自己的画,那一定也能看懂自己在画中的情感和心声了,从未遇到过知己的景行川眼神发亮,忙不迭地将包好的画递上去。

  公子哥儿却左顾右盼,并未在听,随手将一个银锭抛给他:“找钱。”

  银子沉甸甸的,景行川摸了摸自己的钱袋,面露难色,“这……公子,在下找不开啊。”

  “找不开?”

  景行川勉强笑道:“我没有这么多钱找给您……”

  公子哥儿皱起了眉头。

  “不、不过您若是喜欢,这幅画送给您。”见对方神色不豫,景行川急忙道。

  知己难得,一幅画的钱算得了什么。

  谁知那公子却冷笑一声:“大爷我逛集市,没带零钱才随手买幅画,你却连找零的碎银也没有,我去别家便罢。你这画粗糙不堪,白送老子也不要。”

  景行川愣住了。

  “等等!”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正攥着那人的衣袖,咬牙切齿地反驳,“我的每一幅画都是用心血画成,决不能遭你如此轻辱!”

  “我这衣服贵得很,扯坏了你赔得起吗?”公子哥儿想不到方才还十分热情的男人就这么突然凶神恶煞起来,言语里也带了火气,轻蔑道:“没钱就回去种地,做什么附庸风雅。”

  包好的画被扔在地上,他做工精致的鞋子碾上去:“你耗尽心血的画,可及得上我这双鞋的价钱?”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家丁便上前粗暴地扯下景行川挂在身后的画作,纸张被撕破的声音格外刺耳,而景行川却被架着胳膊强行摁倒在那公子脚下。

  “根本没有人承认你的画,连画师也算不上,也敢对我大呼小叫。”他听见头顶那人的嘲讽。

  他拼命仰头,也只能看见自己被撕碎的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那上面有祁华山下磅礴的江河,有堰时镇旁巍峨的山峰,有晴雪谷中初绽的红梅,有久旗城里玲珑的宝塔,有他的目之所及,心之所向。

  直到他的画被损坏得七零八落,那公子方才命人放开他,将手里的银锭扔在他身上扬长而去:

  “不用找了。”

  {二}

  那天景行川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碎掉的画一片片拾起来,面如死灰。

  回家后景行川看着房里那张唯一可以称得上奢侈品的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月下婵娟图,此时他觉得它就像一个笑话。

  虽然那富家公子言语恶毒,有些话却扎在他的软肋上。

  他可以接受贫穷的事实,但击垮他的是自己将一切心血毫无保留地付出给绘画,却从没有得到过任何承认。

  甚至连一句违心的赞扬也没有。

  火盆里的炭也烧尽了,整个房间如同冰窖。

  景行川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从包袱里取出画,一股脑儿扔进了火盆里。

  白色的灰烬扑面而来,呛得他狠狠咳出声音。

  渐渐有火光窜出,屋子里有了三分暖意。

  自己的画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可以取暖。

  洁白的纸张迅速萎缩变成灰烬,景行川的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那光芒渐渐变得疯狂,最后他抱来了所有的画,在火盆边坐了一整晚。

  晨光微曦,当最后一幅画也变成了灰白的碎屑,景行川来到华意街尽头的一家珠宝店。

  他仰头看了看古色古香的牌匾,踟蹰了一瞬——听说空颜斋的老板能够驱使珠宝首饰上的精魂,使其满足客人的愿望,不知是真是假。他深吸一口气,脚步坚定地踏了进去。

  “我不想再画画了。”

  景行川握着茶杯的手指发白:“请顾老板看看我是否真的有绘画的天分,若是有,就想法子用这天分替换成其他才能吧。”

  顾辞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面容,“天分你倒是有……但你想换成怎样的才能?”

  没想到回答得这么干脆,景行川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富家公子盛气凌人的模样:“经商。纵然丹青妙手,又怎比得上倾国财富来得实在。”
  顾辞没有直接回答,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颗红玛瑙,道:“你在绘画上的所有天赋和努力都将变成经商的才能,从此世间再无一个叫景行川的画师,你确定吗?”

  “是。”

  宝石晶莹剔透,里面却有一缕青烟在游走,像被禁锢的灵魂。

  景行川犹豫道:“报酬的事……”

  男子深邃的眸子里藏了无数秘密,手中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红玛瑙,说出了景行川想不到的话:

  “我要你的一幅画给我作为报酬。”

  {三}

  青归城里的白梅开到第四个年头时,景行川已经在各地拥有了数不清的财产,譬如青归城最高最华美的拘梦楼便是他为了讨心仪女子喜欢而建造的,里面装饰着琳琅的珠宝,站在顶楼可以俯瞰城中的所有美景。

  众人都在议论景行川为博佳人一笑一掷千金,而与此同时,景行川收到了沈青檀命人退回来的钥匙。

  开启拘梦楼的钥匙,全天下只有一把,拥有它就等于拥有了拘梦楼。景行川将它送给了太史之女沈青檀,却被对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三年前景行川的生意刚刚起步,曾向各官家寻求合作和庇护,沈太史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听说过沈太史之女沈青檀素有才名,一直想亲眼见见,而后来一次偶然的邂逅,令景行川对这个兰心蕙质的少女一见倾心。

  可是沈青檀另有钟情之人,是个颇有文才却身份卑微的书生,名叫怀泽。

  景行川并未将怀泽放在眼里,他知道太史不会把掌上明珠般的独生女嫁给一个贫穷潦倒的人。

  他依旧不停地给沈青檀送去奇珍异宝示好,久而久之连太史也默认了这种行为,可无论他送去多少稀罕物,都会被态度坚决地退回来。

  这次他倾尽一时之力建造了拘梦楼,巴巴地送去了钥匙,也依然没有逃脱吃闭门羹的结局。

  这让景行川脸上有些挂不住。

  商贾虽然地位不高,但拥有他这等财力的人也寥寥无几。这次他建造拘梦楼,青归城人尽皆知是为了沈青檀,可接二连三地被一个少女毫不留情地拒绝,他难免心存芥蒂。

  于是他提笔写信,直截了当地询问沈青檀为何如此。

  沈青檀连回信都没有,第二天便遣了沈家的小厮来回话,说商人重利轻义,怎比得上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话刻薄,景行川没想到彬彬有礼的沈家小姐对追求者竟如此不留情面。

  第二天景行川便去了拘梦楼,打算将此处重新修整,既然沈青檀不稀罕,作为最精明的商人,他当然不可能让这笔价值不菲的财富白白落灰,干脆改成酒楼好了。

  他站在拘梦楼二楼视角最好的窗户前,楼下是繁华的集市,他正想着酒楼建成的格局,低头却看见一群平民少女半掩面容,笑言道:“嘘——是怀泽公子来了!”

  徐徐走来的蓝衫青年拿着一卷新买的书凝神思考,似乎并未察觉到周围姑娘状似羞怯实则大胆的议论和目光。

  “我家姊姊知道怀泽公子在城北学堂教书,硬是要女扮男装去听他讲学呢!”

  “听说公子常常免去家境贫寒弟子的学费,自己过得很是拮据,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怀泽公子此举比那些净知道数钱的奸商强太多。就说这拘梦楼,据说里面全是金玉之物,半点气韵也无,再俗气不过了。”

  “到底是商人肚子里无墨水,不懂这些。”

  少女们的窃窃私语随着青年的离开也纷纷淡去了,唯独站在不远处的景行川脸色发白。

  他很久没有这样怒火中烧的时候了,即便在刚刚经商的那一年,他也是凭借过人的天赋少走了很多弯路,常人吃的亏他一点也没遇到,同行提起他都满心艳羡,说他是天生的商人。

  事事都如意,偏偏却不得心上人的青睐。

  如今连区区路人也嘲笑自己没什么了不起……他最引以为豪的财富,却比不上一个穷酸书生!

  景行川恨恨想,如果当初不做商人做文人就好了。

  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逃离鄙夷的目光,还受万人追捧?

  如果可以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景行川立即回府,在卧房隐秘的匣子里翻出了一颗红玛瑙。

  四年前他在顾辞的帮助下成为了一名商人,用的便是这红玛瑙中精魂的力量。

  景行川临走前顾辞将他画的那幅作为报酬的秋冥山红叶图挂在了店里,并让景行川写上落款,但他摇头:“我寂寂无名,这画有了我的印章落款才不值钱。”

  顾辞不置可否,递上一个小巧的木盒,道:“这红玛瑙原本是一对,一颗已经用在了你身上,另一颗也送给公子罢。兴许……一定会有用处。”

  当时景行川正沉浸在交易成功的喜悦中,并未将这句话听进去,现今不得不感叹顾辞果真料事如神。

  景行川拿定了主意,命令下人道:

  “请怀泽公子来府中一叙。”

  {四}

  景行川对怀泽虽说带着敌意和轻视,却不得不承认沈青檀对他的倾慕并非毫无道理。

  青衣的书生即便是收到青归城数一数二的富商邀请,也依旧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极好的涵养,让人想起傲视风霜的长青松柏。

  景行川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笑道:“此次请怀泽公子来,是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想和怀泽交换彼此的天赋。

  景行川是青归城乃至整个云朝的巨富,但商贾这个身份还是经常会被一些手握权力的贵族所看不起。

  反正自己如今已经赚够了钱,一辈子吃穿不愁富贵到老,何不再换一个体面的天赋重新改变,无论面子里子都风风光光。

  而且沈青檀倾慕于怀泽的文采,如果怀泽成了她眼里满身铜臭的商贾,而他是出口成章的书生,那么沈青檀喜欢的不就是自己了吗?

  这宝石的用法顾辞已经教给景行川,只需怀泽点头应允。

  他握着玉如意的手暗暗发汗,看青衣的书生皱起眉头,沉思不语。

  交易的内容很荒谬,但景行川提出的条件非常诱人,怀泽盯着自己平日握笔的右手,有些许动摇。
  他并不在乎像景行川一样手握千万身家,也不相信只需交换天赋就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他舍不得沈青檀。

  他深深喜欢着沈家小姐,沈青檀亦说非他不嫁,沈太史疼惜独生女儿,官宦人家多次提亲也是沈青檀以死相逼才按下不提,看这势头,她是想要为他孤独终身了。

  怀泽想凭自己的才华崭露头角,可城里许多想娶沈青檀的有权公子哥都心生嫉恨,刻意在暗中动手脚,让他至今也无法得见天日。

  他痛恨自己一穷二白,也舍不得心爱的女子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蹉跎一生。

  如果自己有了丰厚的财力,官商联姻,那么就有一丝希望能和沈青檀共结连理。

  可如果没了满腹才学,青檀还依旧会喜欢自己吗?

  景行川的交易虽然事发突然而且莫名其妙,但是有钱人闲来无事瞎折腾的事儿他也听过不少,何况他态度也算诚恳,答应了也没什么损失。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想试着争取和沈青檀在一起。

  于是他抬起头,盯着景行川的眼睛,掷地有声:“这交易我做。”

  {五}

  三个月后,相传景行川在某夜酒醉后诗兴大发,作《倾杯赋》一篇,以其出众的文采情思引得众人瞩目,再次成了被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些平日来往的同僚看他的眼中不由带了几分敬佩,连最恃才傲物的江御史也登门拜访与他探讨学理,可谓得意了好一阵子。

  那段时间他特意没有再送礼物给沈青檀,他知道这些夸赞他的言语必然也传入了她的耳朵,让她后悔曾经对他出言不逊,然后等再过一阵子,自己正式登门提亲,沈青檀一定不会拒绝。

  景行川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帆风顺的未来。

  又过了两个月,他估算着时机已到,便打算准备好彩礼就张罗着去太史府提亲。

  就在景行川犹豫着是送辟火珠还是送玉貔貅时,外面传来消息,说半年前突然消失的怀泽公子携着一众商队风光归来,还带了从西域寻来的珍宝不知凡几,向太史府的沈青檀小姐提亲。

  周侍郎正在府中做客,景行川听闻此话嗤笑一声,道:“沈小姐最讨厌肚子里毫无墨水的铜臭商人了。”

  “可是……”下人斟酌着词句,“太史府已经答应了,正选良辰吉日呢。”

  手里的辟火珠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很远。

  为什么!

  景行川气得几乎吐血,他前几天才在友人跟前放了话出去,说自己已经抓住了沈青檀的心,一定能抱得佳人归。

  周侍郎不由随口玩笑道:“也许一开始沈小姐是倾慕于怀泽的才学,后来真的芳心暗许是因着他的为人。”

  可此时景行川在乎的已经不是这些了。

  一切都在和自己作对,明明是自己的如意算盘,怎么就促成了其他人的好姻缘呢?

  现在全城人都会嘲笑自己!

  只恨他空有文才和金钱,却没有令人忌惮的权柄!否则谁敢说一句闲话!

  “景兄也不必生气,此事交给我便是。”周侍郎见他神色不对,安慰道。

  “沈小姐与怀公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景行川冷声对下人道,“把辟火珠装起来,等他们二人成亲时当作贺礼送去。”

  府里下人生怕不小心惹自己主子发火,都迅速退下了。

  过了几天,在城里针对景行川的风言风语果然不再像前几日那般甚嚣尘上,至少景行川平日出行刻意留心,都再没听过任何让他不悦的闲话。

  景行川知道这是周侍郎出面了,官官相护在城里织出一张遮天的网,足以获得任何他们想要的结果。

  伺候他的小厮说:“若是主子能获得一官半职,那可就再得意不过了,连带着我们下人也跟着沾光。”

  亲眼见识到权力的好处让他动了从政的心思,如果要狠狠报复这对新人,这条路是最佳选择。

  周侍郎亦表示愿意举荐他——若他真的能与他们联合一气,景行川之前积攒下的无数财富也将成为他们团体中重要的助力。

  一众人各怀心思,最终坚定了景行川从政的意愿。

  窗外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万花凋谢的秋季就要来了。

  {六}

  靠着周侍郎的人脉相助,景行川很快被当今圣上注意,皇帝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再加上他出手阔绰,以周侍郎为首,同朝为官的朋党需要大笔钱财时景行川从不吝啬,故而在朝中同僚的评价中颇为不错。

  财富是他的资本,文采是他的实力,而靠着资本和实力他又获得了人心,景行川起步的从政之路可谓是一帆风顺。

  好容易熬了一年多,景行川有了不小的官职,有了一群朋党,还有了为他马首是瞻的团体。

  是时候报复了。他想。

  景行川手下有个叫作贾鸿的人最有眼色,景行川将他提拔为自己的心腹,贾鸿看出了他对怀氏夫妇抱有无法抑制的敌意和怨恨,便在四下无人时自告奋勇愿为景行川排忧解难。

  “本官还没想怎么样,你倒是先生出了许多心思。”

  贾鸿谄媚一笑:“大人心善,这等事交给下官去做即可,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们再怎样富可敌国,也得被咱们压着一头不是?”

  景行川没有说话。他在朝为官的确也是为了手握权力展开报复,现下怀泽和沈青檀过得无比滋润,就如一把尖刀日日扎在景行川心口,实在是难受得很。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本官眼不见为净。”最后他说。

  外头刮起了风,盛开的白梅落了一地。

  贾鸿做事很利落,有一日景行川在府中赏花,便听说怀泽被揭发倒卖私盐,数量巨大,刑部的处分已经下来,必死无疑了。

  “难怪怀泽家财万贯,原来做着这么见不得人的生意。”众人窃窃私语。

  “斩首没什么意义,只有死得难堪,才有杀鸡儆猴的价值。”景行川闲闲道,“贩卖私盐屡禁不止,该好好肃清风纪。”

  贾鸿回道:“大人所言极是。”

  由于此次倒卖私盐数量惊人,触怒圣上,群臣上奏提议以儆效尤,怀泽的斩首之刑便变成了剥皮。
  提前行刑那天景行川特地去看,刽子手的活儿极好,从脊椎下刀一点点分开皮肤与肌肉,剥的皮半点血也没有,怀泽开始还活着,直到那皮剥到了脖颈才气绝而死。

  剥好的人皮被搭在木桩上,如同蝴蝶的翅膀一样被展开,半透明的轻薄犹自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颤动,仿佛附着不愿散去的灵魂,等着不久后塞上稻草缝合起来示众。

  下朝后景行川与同僚谈笑间说起此事,只觉得痛快无比。

  不远处就是天子与大臣商谈要事的听政堂,景行川眯起眼睛,看见了在门前跪着的老者。

  “怀泽获罪家人免不了连坐,苦了沈太史的女儿还怀着身孕,沈太史为朝廷效力一辈子,为求圣上怜悯饶过自己的独生女,已经在听政堂前跪了一天一夜。”

  越走越近了。

  沈太史仿佛一夜之间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苍苍白发凌乱地垂下来,双唇干裂,好似下一秒就要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老者吃力地转动浑浊的眼珠,看见了微微含笑的景行川。

  “我总觉得和你脱不开干系……”他喃喃,“怀泽为人品行端正,竟身败名裂而死,终究还是我老了,疏忽了用心险恶的小人!”

  景行川没有理会他,径自走远了。

  老者想起女儿大腹便便绝望哭泣的模样,咬牙道:“我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此事我一定要查清楚,若你真是罪魁祸首……”

  而与此同时,天子的旨意传了出来,沈太史有功于社稷,便留其女沈青檀一命。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来,沈太史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一名太监小跑着赶上来,低声道:“沈大人,令爱执意与其夫同生共死,已于申时三刻投河自尽。”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隐在了宫阙中重重琉璃瓦后,再无一丝亮色。

  {七}

  刑部的人携圣旨下令软禁景行川那一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沈太史在朝中多年,虽不曾手握重权,但人脉却是日子久了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他的回应迅速果决,丝毫没有给景行川任何反击的余地。

  “请皇上圣裁,我绝无滥用职权诬陷怀泽贩卖私盐一事!”他依旧面不改色地辩驳。

  反正是底下人做的,自己可推脱得一干二净。他想。

  “圣上自然会做定夺,沈太史既然能提出来,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圣上此时正在气头上,宠臣竟做出这等事,在事情查明之前只将你软禁在府中已经是格外开恩。”

  沈太史!终究还是让他查出了端倪!

  刑部官员锁上了沉重的大门,讽刺道:“文人就回去写诗,做什么官场争斗。”

  景行川握紧了拳。

  “没钱就回去种地,做什么附庸风雅。”

  几年前那个有钱的公子哥儿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他碾碎了自己对绘画最后的执着,让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砰然一声落锁巨响,景行川清楚地知道,这次恐怕是真的完了。

  他与别人不一样,其他人无论如何,背后总有为官的父母亲戚,就算是真的情况不妙也能有靠山,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曾经他因为皇帝的青眼相加而有了一批追随者,可他也知道,官场上只有利益,没有朋友。

  他毫不怀疑贾鸿会为了一己私利出卖自己。

  周围的人比他更懂这些道理,几天之内他的府上就已经凄清无比,下人只一味躲懒,唯有从前端茶的小厮偶尔伺候。

  每天晚上景行川都会梦见怀泽,他被剥下来的皮里塞了稻草,画上了眉目鲜艳的五官,狰狞地看着他,而大腹便便的沈青檀站在一旁,皮肤被河水泡得浮肿,冲他笑一笑,满口都是滴血的尖牙。

  第四天景行川的精神已濒临崩溃,吼道:“老子还没死呢!一个个都不把我当这府上的主子了吗!”

  小厮沉默不言,脸上已有不耐的神色。

  突然想起了什么,景行川抓住小厮的手臂将他拉至无人处,在确定不会有被监视的可能之后,他将脖子上价值万金的玉坠摘下来塞到他手中,低声道:“拜托你,小兄弟,你帮我打听打听,这次负责我的是哪位高官,他喜欢什么,有什么癖好?”

  就算真的死路一条,也万万要争取从轻发落,如果负责此事的人有迹可循,兴许还能不死。

  小厮懒洋洋地回答:“此事又不是绝密,不用打听也知道,是洪诚洪大人负责。他爱画如命,整个青归城都晓得,您竟一无所知,不怪落得如此下场。”

  “那你帮我再查查,洪大人喜欢哪位名家的画作?”景行川急道:“我知道你们小厮给大户人家当差久了,一定有专为自己保命的密道,我如今被监视软禁,逃出去被发现就地处决,可你们被抓住,也能以不想被我拖累为由逃避怀疑,你溜出去帮我问问,啊。”

  他几乎是低声下气了:“我床下的暗格里还有些值钱的金银,你都拿去,求你了。”

  小厮本来还在犹豫,见他确实给出了可观的财富,想了半天才勉强点头道:“成,不过若是我逃出去之后发现任何不对,未必会乖乖回到府里。”

  此时景行川没资格再提条件,他重新返回到大厅里,冷汗已浸湿衣衫。

  {八}

  洪诚爱画如命,最喜欢的一幅却不是哪位名家的作品。

  那是他去华意街时偏巧在一家珠宝店里看见的,老板将其挂于墙上,洪诚为画中的意境与笔法所倾倒,赞其为天成之作,花了八十两银子高价买了回去。

  “没有落款,所以不知道作者是谁,听说画的是秋冥山的红叶。”小厮数着床下暗格匣子里的珠宝,漫不经心道。

  珠宝店,没有落款,秋冥山红叶。

  景行川几乎要大笑出声——那是他当初一穷二白时作为报酬画给顾辞的画!

  小厮道:“也许找到那幅画的作者,让他再画一幅给洪大人,不说从轻发落了,兴许大人愿意帮你偷梁换柱,连性命也能保得。”

  景行川跪坐在书房里,看着架子上一堆堆书籍,那是他作为文人时的东西。

  还有柜子里一叠叠账本,那是他曾经作为商人时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景行川最初是一个连画师都算不上的人,他的房间很小很破,没有金玉的装饰,只有他饿着肚子也要买的颜料画笔。

  他斩钉截铁地想要摆脱自己身为画师的身份,如今却只能靠自己曾经的画作来保命。

  景行川站起来走到书桌旁,取出纸笔想要尝试着作画。

  他的手紧紧握着毛笔,停顿了许久许久也没有落下,直到墨迹滴在了纸上,晕开重重的黑点。

  他早已忘记怎么作画了。

  成为商贾后他有了财富,可他嫌商贾地位低下,做了文人;之后又嫌文人手无权柄,做了官宦。

  他想,最初的景行川一定想不到,自己曾经那么热爱的,赖以为生的,视之为灵魂的绘画,有一天会被他自己舍弃得这么彻底。

  {九}

  第二天刑部的人来宣读圣上的裁决,众人却发现景行川靠在书房的墙角抱着一个空白的画轴,身体已经僵硬。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毫无光彩,那是死于绝望之人才会有的眼神。

  很久之后青归城的人们还会议论起他,景行川是云朝的传奇,作为商人他有财富,作为文人他有才华,作为官宦他有权力,却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结局。

  {尾声}

  六年前。空颜斋。

  送走了那个已经拥有经商天赋的客人,小伙计未安疑惑道:“这世上竟有替换天分这样好用的东西,为什么咱们店里的生意还是没对面那家首饰店的好?”

  “那珠子不是普通的红玛瑙,是从饕餮雕像的眼中取出来的。”顾辞放下手中的茶盏,“饕餮代表着无止境的贪婪和欲望,和它的眼睛做了交易,便是永不知足,永远这山望着那山高。”

  未安咋舌。

  “你想问为何我能通鬼神精魂,却从不与它们做交易让自己活得更容易些,”顾辞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幅秋冥山红叶图上,轻声道:

  “我可不嫌命长——所有试图借助他人力量走捷径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天色阴沉下来,画上的红叶越发鲜亮,好似泣血的泪滴。

  创作谈:

  每当我捉急的脑袋想不出新的构思的时候,我都会非常痛苦地对基友嚎:“如果我是画手就好了!想画什么画什么,多帅啊!”基友鄙视道:“如果你原本就是个画手,肯定希望自己是个写手,这山望着那山高,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永不知足。”于是就有了这个得陇望蜀的故事,以此自勉。ps:写渣男会上瘾,我好像非常喜欢写渣男……_(:зゝ∠)_

  正能量交流会

  这实在是一篇令人悲伤的文章,它的每一个字好像是寒铁铸成的,凝重沉郁,直刺人心。它所散发出的冷意随着故事慢慢展开,渐渐浸染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它的每一个字都在鞭挞着世人对爱的贪婪。景行川本想得他人尊重所以才向店主求助。然而他的人生最终却变成了一场繁华的空梦,沈青檀和怀泽的爱情也被埋葬……而所有的一切,却都只是贪婪的牺牲品,饕餮眼换来的只是一个悲哀的笑话。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注定无人获得幸福,永远不知足,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荒唐的,有人说“如果你不能给她幸福,那你就祝她幸福”。被饕餮眼所迷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悲!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一双红若玛瑙的眼眸缓缓张开……

  ——冥山道士·18岁·学生

  现实与想象之间有个几乎不能跨越的鸿沟,我们必须守住那个最初的信念。

  景行川的梦想在现实面前败的毫无悬念,生命的最后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曾经舍弃的却是这一生弥足珍贵的。

  不要轻易说放弃,当时过境迁,后悔却已晚。

  ——莫言欢·18岁·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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