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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返乡记事

 昵称535749 2017-02-08

2017-02-08 11:30 | 豆瓣:隔壁山田组组长

吉林是“吉林乌拉”的简称,古意是“沿江的城池”。松花江从市中心穿城而过,因为经过了丰满水电站的加热,所以流到我家窗前时,总是雾气蒸腾,一片朦胧。我记得小时候的松花江,随着季节的变化,河水时而清澈时而混浊,就像江北工厂袅袅升起的青烟,时而浓烈时而飘缈。站在江北的中学操场,一眼就能望见我家的窗户。但后来,我就像是一只健忘的候鸟,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

去关里求学四年,又去更南方工作六年,远离家乡的生活已经过了十年之久。这代人都是少小离家,我算脱离的比较严重的,连乡音都找不着了。吉林现在的家是八年前搬过来的,我真的不太熟,记不太清自己家在几单元、车位在哪、每个开关对应的电灯;给家里寄快递填地址时,要查微信聊天记录。每年回家以后,都想用绳子把自己拴在我妈那件貂的腰带上。

(1)貂的考察

东北女人爱穿貂,不是段子是真事儿。读“貂”字的时候,要加个儿化音显得俏皮轻巧,不把好几万当盘儿菜。貂这两年已经成为东北城里妇女的刚需,一是冬天确实漫长且冷,然而羽绒服越来越不顶事,很可能鸭鹅两禽拥有比貂更高的生存智慧,逐渐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先一步不努力长毛了。二是,大家都有你没有,难免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两口子挣不来钱,或者夫妻不和睦之类。生理和心理因素都齐了,所以今年过年家人在一块儿喝酒时,我属猴的妹妹(穿白貂)提酒表扬另一家亲戚:“今年最给力的就是你家!咔咔咔三板斧,在市里买了楼,买了车,买了貂!”全场大喜干杯,足见貂皮大衣作为家庭大件,重要性可以和进城、新房、新车等人生大事相媲美。

我有没有呢?我还没来得及发展出一个给我买貂的东北相好,就背井离乡了。所以很遗憾,只有背走的井,没有貂。即使如此,每到冬天回家时,我妈还要把她年轻时的貂皮斗篷和过膝长筒靴拿来给我武装上,狐假虎威一下。真妈。

穿貂的颜色也有讲究,没生娃的青年妇女多数穿浅色,正如段子里常说的“给金链大哥扒蒜的白貂小妹儿” ,孩子未成年的妇女一般穿棕黄色,快退休了的穿黑色。这是因为衣服穿久了会腻,但貂不方便年年买,年轻妇女深思熟虑持家有道,觉得可以穿几年把白貂染成彩色,再穿几年染黑,总有新气象。和扒蒜小妹儿相对应,金链大哥的传说当然也是真的,我属猪的表哥在大连生活,今年年夜饭的饭桌上,我看到他确实戴了金链子,这可能是他回吉林后重新戴上的,作为回家过年的仪式感和身份认同,也可能平日里也戴,为他的大连生活平添一丝乡愁。小妹儿们给貂皮染色的想法,敞亮好面儿的大哥们往往是不会同意的,买金链子的钱都有,难道还不能给老婆买多一件不同颜色款式的貂吗?由此看出:衣柜里那件不穿的白貂,是青春与爱情的象征。

年前年后去河南街上的大福源,可以看到逛街的妇女多数穿貂,超市也体谅地不把空调开太热。黑色显瘦白色显胖什么的都是浮云,只有北极熊和黑熊的区别。逛完超市以后,我感到除了火灾之外,此地还有另一重安全隐患:黑熊是本地土著,一旦冲进室内,可能要付出很多妇女的代价,才能将其定位。

(2)吃的想象

在吃的方面,广东人以“什么都吃”而自满,东北人可吃的食材种类就要少得多,但在大无畏精神上不遑多让,看见新东西,一样先问“能好怎”: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怎么吃。但我不是吃货,天生不以味觉做为衡量标准,所以对停留在口唇期的吃货们颇为怨念。

我父母是同一所学校的双职工,直到我小学毕业前,一家人都生活在校园里。那所师范学校占地47公顷,两山两湖,既有书声琅琅,也有林木莽莽。春天折花植树,夏日摸鱼观星,秋季摘果子采蘑菇,寒冬放烟花滑爬犁。小孩子漫山遍野撒丫子飞奔,什么精怪都见过。我那时候还认真学画画,12岁前几百幅写生,山川草木花鸟鱼虫。在那所学校周边,最好吃的菜是海岳大饭店的锅包肉,去年秋天我家人组团回去解馋了一次。最邪门的是杨拉罐儿,是黄刺蛾的虫卵,满山采集回家炸一小碟儿,我敢吃这个却不敢吃蚕蛹。

28年前,我还没出生,我一童年玩伴还在他妈妈的肚子里,他们一伙老师初春上山挖蒲公英和薤白,在这里叫婆婆丁和大脑瓜,看到一只冬眠未醒的刺猬。老师们只道寻常,将其捉住,给怀孕的玩伴他妈带回家做汤吃掉了。我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小,听说那只刺猬很可爱,十分期待自己也见一见。但直到我长大, 离开那所校园,直到今天,都没能在东北以及全国各地,再见到哪怕一只野生的刺猬。

后来那所学校被合并进北华大学,校舍废弃,我家也搬到了市里。东三省的城市光景,和《白日焰火》里差不多,昼短夜长,一半都是冬天,像冻硬的梨,落灰的瓦楞箱,踩实的雪。每年一登上返乡的飞机,仿佛在机舱里已经能够闻到家乡空气的味道,是一种玉米叶、冰和黑土掺杂的气味。

回家之前,我妈提前一个月开始兴奋,提前两星期准备好了猪肉牛肉排骨鸡鸭和家雀儿,水果有苹果白梨草莓和黄桃罐头。这边草莓也是红颜牛奶草莓,在深圳卖好几十一斤,在吉林早市上只要8块钱。不光草莓便宜,KTV钱柜也是冷门时间团购1块钱3小时,美甲几十块,玉米收购价年初6毛现在不到3毛,匪夷所思。去年因为我过得很穷,以为周围别人也很穷,回家发现我爸我妈居然有闲钱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不禁觉得生活重新充满希望,草莓敞开了吃到饱。

吃到那只鸡时,知情人士我妈冷不丁爆料:“盘里那只小公鸡,生前长得特别好看……”说着,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小公鸡生前遗视频:双层鸡冠,浑身乌黑闪亮没一根杂毛,长长的高翘尾巴。“我当时问卖鸡的,这么好看的小鸡儿你们也舍得杀?卖鸡的说,它太凶了,总抢别鸡的食。”说着,她还给我拨拉盘子里的鸡脑袋,确实是双层的冠子。结果到最后,我也没好意思吃那只鸡脑袋。

小公鸡是从温泉搓澡工人的家里买来的。1月里世界各地的朋友都在泡温泉,我家人也泡了,大雪温泉,和日本猴子一样,环球同此凉热。然而即使是温泉,也有搓澡汗蒸麻将等服务,也提供冷面煎粉等食物,这些地方则保留了东北特色。能够和搓澡工人发展友谊,交换微信,乃至于传播小鸡生前视频,可以看出我妈不是一般妇女。我妈心机的另一个地方在于,因为我迟迟不结婚,大年三十儿那天晚上,她准备了一盘用荤皮熬成的皮冻,让我端到室外去,我照办了。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个行为谐音“动婚”。说不定我这几天干的别的什么事儿还寓意过多子多孙了,我不问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我。悄咪咪作法,闷声发大财,东北妇女拥有的这些智慧,和打麻将一样,两样我都暂时没有学会。

(3)老的风雪

腊月二十九我返乡那天,原定下午3点半飞机落地,父母开车到长春龙嘉机场来接,开1个小时抵达吉林姥姥家,家人就此集齐。然而迎接我的是长春暴雪,飞机备降大连6小时。回家路上,午夜的高速公路不知为何没有收费,到家才反应过来,原来在路上过了零点,已经是除夕了。大雪把新年的高速公路裹在浓浓的白色里,连车轮下的分道线都看不见,连带着好像五感全被封住了,整条路没有第二辆车。扑棱一下,车灯前闪过一对大翅膀,是一只猫头鹰。

姥姥76岁,家住在乌拉街,离雾凇岛很近。关于雾凇岛有个笑话,说抽奖抽中“吉林北山——雾凇岛7日游”,本地人才知道,雾凇岛只有日出很美,北山干脆就是我高中的后山。自从几年前姥爷离世,姥姥的样子就不怎么变化了。姥爷是肺癌没的,但今年见面,姥姥和他几个儿子女婿,大家都还是一根根抽烟完全没耽误。

印象最深刻的,是前两年在姥家附近的山上上坟。

那天很大雾,又因为雪会吸音,一路都非常安静,偶尔能感觉雪窠子蹭一下车底盘。我在车上睡着了,几次醒来都被鬼压身,眼睁不开,话也讲不出,反复好几次,后来真有点着急了,停车,开车门通风,灌了两口热豆浆才清醒。迷茫的时候还听他们说,今年雪特别大,谁谁下田的时候新雪直没到胯部,一小段路走了两个小时,云云。

车停在山外围,家人扛着纸钱、贡品、铲雪用的铁锹,一个个踩着前边脚印爬到坟岗上。坟岗上盖着厚厚的、完整的雪,零星几个墓碑从雪里戳出个尖儿,很远处几棵老树枝桠。

头前的人在某个地方毫无征兆地停下来,铲走积雪,露出一小块黑土,就地开始摆贡果。因为没有墓碑,他到底怎么认出来人就在脚下,颇不可思议。后来我才想明白,之所以没有墓碑,是在等姥姥也过去之后再把两个人名都刻上去。

人生唯一一次上坟,拜的是姥爷。我在外地上学,没见到老人最后一面。磕头的时候,想想下面那个人是我认识的,完全没有真实感。

亲戚们背了很多纸钱来,烧了挺长一段时间,完事后积了很大堆灰。大舅说他梦见姥爷了,梦里姥爷告诉他一种黄底铜钱纹的纸钱最好,所以他这次来上坟买的都是梦里那种。

火烧得很大,雾气都被熏成了雨,毛毛雨把我的帽子手套都打湿了。这也是春风化雨吗?正出神,北风又刮起来,纸灰朝着下风向飘撒出去很远。每个人往火里丢纸钱的时候都不忘说句话,大概分三类:“有话就托梦”、“要保佑后人”、“我们都很好”。作为晚辈代表,我也跟着念念叨叨。

姥爷生前嗜烟嗜酒,烟和酒给他都倾在了火上,腾起一股原来他身上总有的味儿。

纸烧完,第一个人直接要走,被我爸喊回来——得在坟前挨个磕头,否则对方收不到供奉。几个亲戚都笑起来:“多大人了,还得经纪着。” 我也依样挨个磕过去。

下山的时候觉得周围实在很美,雾气蒙蒙的大雪地。不需要名胜,胜过一切。我家人走在最后面,母亲教我一句谒,三个元音,不明白什么意思,母亲说你只管念。

我问母亲:“能回头吗?”

“不能回。”她停了停又重说:“从现在开始别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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