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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二源试探

 道2和 2017-02-10

狼狈,是古汉语中常见的一个双音形容词。它在现存古籍中的最早出现,约当东汉末年,以后就一直沿用到现在。从唐代以前的大量书证来看,它可以概括为两个意义:

 

(一)困顿窘迫貌。例如:

荀悦《汉纪·文帝纪论》:“[周勃]狼狈失据,块然囚执,俯首抚襟,屈于狱吏。”

《南史·齐新吴侯景先传》:“初武帝少年,与景先共车……至领军府西门,车辕折,俱狼狈。”

 

(二)仓猝急遽貌。例如:

《后汉书·崔寰传》:“烈(崔烈)怒,举杖击之,钧(崔钧)……狼狈而去。”

《晋书·周莛传》:“莛不归家省母,遂长驱而去,母狼狈追之。”

 

双音形容词的构成,一般有两种方式:其一是联绵词(包括双声、叠韵、双声兼叠韵、叠音),如参差、窈窕、契阔、慊慊;其二是两个近义的单音形容词并列,如愚蒙、康宁;而“狼狈”则显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那么它究竟是怎样组合的呢?

 

问题的关键在于弄清“狈”字的含义。狈,《尔雅》、《方言》、《说文》均未收列。它在东汉末年出现后,直到唐代以前,只见于“狼狈”和“颠狈”两个双音词中,从来没有单独使用过。“狼狈”之例已见前引,这里再举两个“颠狈”的用例:

《后汉书·马融传》:“兽不得猭,禽不得瞥,或夷由未殊,颠狈顿踬。”

《晋书·秃发傉檀载记》:“吾以不才嗣统,不能负荷大业,颠狈如是,胡颜视世!”

 

《后汉书》李贤有注,但他对“狼狈”、“颠狈”的“狈”都不置一词。何超《晋书音义》对《周莛传》中“狼狈”的“狈”注云:“狈,音贝。”也有音而无义。顾野王《玉篇·犬部》和陆法言《切韵·去声泰韵》(原本已佚,据清故宫所藏唐写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残卷)均收“狈”字,但其释义都只作:“狈,狼狈。”这些情况表明,唐代以前的训诂学家,除了看到“狼狈”、“颠狈”这两个双音词在使用以外,对于“狈”字本身的含义已经一无所知了。

 

到了中唐时代,著名文学家段成式首先对“狼狈”一词的得义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在《酉阳杂俎·广动植·毛篇》中写道:

“或言狼、狈是两物,狈前足绝短,每行常驾于狼腿上,狈失狼则不能动,故世言事乖者称狼狈。”

 

这则记载告诉人们,狼和狈是两种形态相似的野兽,狈必须依附于狼才能行走,失狼则不能动。因此由两者组合而成的双音词“狼狈”产生了“事乖”的意义。

 

段说问世以后,很快就在文人学者中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从北宋开始,许多字书、韵书以及诗文注家都辗转抄引,把它看作“狼狈”一词的语源。例如:

《集韵·去声奎韵》:“狈,兽名,狼属也,生子或欠一足,二足者相附而行,离则颠。故猝遽谓之狼狈。”

《字汇·犬部》:“狼前二足长,后二足短;狈前二足短,后二足长。狼无狈不立,狈无狼不行,若相离则进退不得矣。”

赵次公注杜甫《溪涨》诗云:“狼狈本一兽,各半其体,相附而行,苟失其一无据矣。仓皇失据者谓之狼狈。”

李时珍《本草纲目·兽二·狼》集解引汪颖日:“狈足前短,知食所在;狼足后短,负之而行,故日狼狈。”

 

以上几种大同小异的记载,由于传闻异辞,转相附会,说得越来越离奇。但毫无疑问,它们的基本内容都来自《酉阳杂俎》。到了近代和现代的许多大、中型字、词典,如《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辞通》《联绵字典》、旧版《辞源》《辞海》以及台湾省出版的《中文大辞典》等,也都一无例外地相沿承用,把它作为探源释义的根据,而“狼狈”一词的真正来源却被蒙上了积年的尘封,渐渐湮没无闻了。

 

其实,段成式的说法是值得怀疑的:

(一)“狼狈”一词在东汉末年即已出现,而狼和狈相附而行,又是生活中不难遇到的现象,为什么直到中唐以前的六百多年中,博学如顾野王、陆法言、李贤等训诂大家,竟从未有人提起过?

 

(二)“狈”不仅用于“狼狈”,也用于“颠狈”。如果“狈”确是一种野兽,那“颠狈”又如何组合成形容词呢?《晋书》秃发傉檀自言“颠狈如是”。其为人即使再粗鄙,也不至于把自己比作“颠仆的狈”吧?

 

(三)所谓“事乖”,即遇事乖违;遇事乖违,必然困顿窘迫,以至行动仓猝急遽,这同“狼狈”的词义倒是相当接近的。但既然狈“每行常驾于狼腿上”,“失狼则不能动”,那么“狼狈”结合以后应当是可以顺利行走了,为什么反而引出“事乖”的意义来呢?

 

显然,这些问题是段成式所无法回答的。沈括在《梦溪笔谈·谬误》中曾经批评《酉阳杂俎》说:

段成式《酉阳杂俎》记事多诞。其间叙草木异物尤多谬妄,率记异国所出,欲无根柢。

 

狼和狈的传闻,虽然不是“异国所出”,但段成式在下笔时首先用了“或言(有人说)”这样的字眼,叫人难于坐实,其“欲无根柢”的用心倒是被沈括说中了的。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断,这则凭空而来的传闻纯粹是出于段成式的杜撰,如果贸然把它当作“狼狈”一词的语源,就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

 

现进而从“狼狈”的得义,探索其真正的语源。

《文选·潘岳<西征赋)》云:“据天位其若兹,亦狼狈而可愍。”李善注:“《文字集略》曰:‘狼狈,犹狼跋也。’《孔丛子》曰:‘吾于《狼狈》见圣人之志。’”(李密《陈情事表》李善注引《孔丛子》文与此略同)

 

这里,李善的注虽然同样没有单独解释“狈”字,但他所引录的资料却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文字集略》说:“狼狈,犹狼跋也。”李善注所引《孔丛子》中的“狼狈”,今本《孔丛子·记义》正作“狼跋”,而“狼跋”则是《诗经》的篇名。这就从异文上证明了“狼狈”一词可能来自于“狼跋”。

 

《诗经·豳风·狼跋》云:

“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公孙硕肤,其舄几几。

狼疐其尾,载跋其胡。公孙硕肤,德音不瑕。”

毛传云:“跋,躐;疐,跲(按:此四字义均为践、踏)也。老狼有胡(朱熹集注:‘胡,颔下悬肉。’),进则躐其胡,退则跲其尾,进退有难,然而不失其猛。”

 

任意摘取首句二字作为诗题,而不问其原来是否成词,这是《诗经》命题的一个通例。“狼跋”作为《豳风》的篇名,就是由此而来的。但当它一经确定,并且经常被后人用之于诗文以后,就逐渐演变成能够概括原诗大意的一个双音形容词。

例如:

《三国志·蜀志·法正传》:“当斯之时,进退狼跋。”

左思《吴都赋》:“轻禽狡兽,周章夷犹,狼跋乎紭中。”

葛洪《抱朴子·良规》:“周公之放逐狼跋,流言载路。”

 

这里的三个“狼跋”,显然都不是《诗经》篇名,而是双音形容词。它们可以同“狼狈”的本义一样释为“困顿窘迫貌”,或者如毛传所说,解作“进退有难”。令人奇怪的是,这个词的使用并不普遍,我们目前在古籍中只找到了以上三个用例,似乎在晋代以后,它就为意义相当的“狼狈”所取代了。“跋”与“狈”字形迥异,无由致讹,其嬗变的轨迹何在呢?清代的训诂学者为我们揭开了其中的奥秘。

 

段玉裁《诗经小学》“狼跋其胡”条云:“跋、?古通用。《说文》:‘跋,蹎(颠)也。’‘?,步行猎(躐)跋也。,无‘狈’字。‘狈’即‘?’之讹,因‘狼’从犬而‘?’从犬。……《荡》诗(《诗经·大雅·荡》)‘颠沛’即‘蹎跋’之假借。传:‘颠,仆也。沛,跋也。’沛、跋、?同在第十五部(指上古音)。今沛、?读去声,古与跋同入声,是以通用假借。自去、入歧分,罕知‘颠沛’即‘蹎跋’之假借,且罕知‘狈’即‘?’之讹,‘?’即‘跋’之通用字矣。”(臧琳对此亦有论列,说与段玉裁略同,见其《经义杂记》“狼?载踬”条。)

 

段玉裁说得很清楚,先秦时代有“?”而无“狈”,《诗经》原文当作“狼?”。由于古音相通,“?”亦可以写作“跋”。“狼?”和“狼跋”当初大概并存过一段时间,今本《诗经》就是用的“跋”这个通假字。“跋”字常用,人们一般不会写错,而“?”字则可能比较冷僻,由于受从犬的“狼”影响而讹写成了“狈”。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类化,在汉语发展史上是经常出现的。“狈”虽然是个错字,但由于声旁与“?”相同,因此不容易引起人们的怀疑。经过辗转传抄,长期沿袭,久而久之,约定俗成,“狼狈”一词便应运而生了。

 

由于同音通假,“狼?”甚至还被写成了“狼贝”。例如《后汉书·任光传》:“世祖自蓟还,狼贝不知所向。”由此可见,在“狼?”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双音形容词后,“?”字本身的含义已经无关紧要了。尤其是写成“狈”、“贝”以后,它们的实际作用只相当于一个音节。因此,想要通过查考“狈”、“贝”的本义去弄清“狼狈”和“狼贝”的语源,只能是徒劳之举。

 

段玉裁的考释,同时也为我们解决了“颠狈”的问题。他说:“颠沛即蹎跋。”“颠”与“蹎”,“沛”与“跋”,均属音同或音近假借。跋、?通用,已如前述,而“沛”字《广韵·去声泰韵》有二音,一作“普盖切”,一作“博盖切”。“博盖切”之“沛”正与“?”字属同一小韵,足证“沛”与“?”在中古还能读成同音字。则“颠沛”、“蹎跋”当亦可以“颠?”的形式出现,而“颠狈”的“狈”同样是由“?”字形讹所致。颠沛,新《辞海》有一义释为“狼狈困顿”,正与“狼狈”本义相同。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五云:“狼?,又作‘跋’同,补盖切。狼?犹蹎跋。”这段记载,不但沟通了“狼?”与“蹎(颠)?”二词的意义,而且也为确定“狼狈”、“颠狈”的“狈”本当作“?”,提供了唯一可靠的实证。

 

至此,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关于狼、狈相附而行产生“事乖”之义的无稽之谈,可以彻底否定了。

 

但是,如果撇开探源的问题,而从后世语言的发展来看,《酉阳杂俎》记载的传闻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首先,从北宋开始,“狈”字作为一种兽名,逐渐出现在诗文著作中。例如:

苏舜钦《猎狐篇》:“群小助呼嗥,奔驰数颠沛。所向不能入,有类狼失狈。”

《元史·五行志二》:“至正十年,彰德境内狼、狈为害,夜如人形、入人家哭,就人怀抱中取小儿食之。”

 

其次,“狼狈”合用引出了新义,比喻互相勾结的恶人。例如:

李元《蠕范》卷三:“狈似狼,前足庳,后足短,能知食所在,常驾两狼,负之而行,失狼则不能动,故曰狼狈相倚。

 

请注意:这里的“狼狈相倚”,同前面所举《集韵》、《字汇》等书所说的“猝遽谓之狼狈”、“若相离则进退不得”、“仓皇失据谓之狼狈”,其侧重点显然有了不同,而新义却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再看以下三例:

魏源《圣武记》卷二:“[耿精忠]犯建昌、抚、赣,以阻援粤之势,与郑经、进忠狼狈相倚。”

焦东周生《梦中人·双珠》:“岂曰不知,狼狈交诬。”

林则徐《审拟临界利县粮书抗土闹局各情折》:“又有库总六人,狼狈为奸,被控未结。”

 

毫无疑问,这三个“狼狈”用唐代以前的旧义“困顿窘迫貌”或“仓猝急遽貌”是解释不通的。它们只能是在《酉阳杂俎》传闻影响下的产物。至于这个新义为什么直到清代才出现,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探索。

 

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的“狼狈”,同原来的旧义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即它不能独立运用,必须跟“相倚”、“交诬”、“为奸”等词语搭配后,才能表示完整的意义。到了现代汉语中,成语“狼狈为奸”便成了最常见的形式。

 

[注]类化,一般指无形旁或形旁不明显的字加上形旁,如“峨眉”写成“峨嵋”,“栋梁”写成“栋樑”。“狼?”演变成“狼狈”,可视为一种特殊的类化现象。此外如“豺狼”写成“犲狼”,后来又写成“豺狼”,则是类化后又回复到原状。

 

(原载《上海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


作者简介:

金文明,作家、编审,1936年生,曾任《汉语大词典》编委,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总编辑。1996年被评为上海十大藏书家之一。现任上海新闻出版局特聘图书质量检查组审读专家,复旦大学出版社特约编审,《咬文嚼字》月刊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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