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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涔水】青泥潭旧影之八—— 过年 (上)

 方韵悠长 2017-02-10



涔水

                           

             青泥谭旧影——

                         过年(上)

文/苏大平




苏大平,澧县涔北人。自由撰稿者。有短篇小说集《结灯花》,新诗集《灵光集》,《无名者》,古风诗集《甲午诗草》,《乙未诗草》长篇小说《九歌》及《南方的太阳》,游记《鸿爪录》等。




【青泥潭旧影】——过年


快要过年了,如今很多人都会感叹,现在过年是越来越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热闹隆重了。这近三十年的社会大发展,很多原来存在在我们生活中的风俗习惯,渐渐的离我们远去了。但是我们一旦说起这些我们小时候的经历,都无不感到亲切。那些经历不仅仅是我们童年的美好记忆,也一样是清泥潭的记忆。我们今天来说说过年的那些事情。在清泥潭这个地方,跟澧县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二致。


在大寒节前后,家家户户会给果树“穿衣”,说马上就是“寒婆婆打柴”,然后不久就“马和尚过江”了,这寒婆婆马和尚是何人,一时忘记了说法。好像应该跟北欧的严寒老人是一样的脚色吧,他们会带来寒冷。祁寒冰冻一来,离过年就感觉很近了。我们一面看大人往柑橘树和抛子树树杈上裹上稻草,就要嚷嚷着问:“还要几时才过年啊?”


“快哒,不到两个月哒。唉,大人望栽田,小伢就望过年!”



家家开始杀年猪,接亲友吃杀猪饭。清泥潭远远近近不时听到猪叫声。天晴时,人家的屋前屋后,都挂出了一块块的腌猪肉,穿成串的腌萝卜,红辣椒,新腌咸菜……


天气那时候真是冷,早晨没有雪也会霜冻一地,白花花如同下了小雪,抻手出来如遭蚂蚁子啃。许多小伢手脚都冻破了,但不能阻止他们捞堰里结的厚厚的凌片吃。家家屋檐沟上挂着长长的冰凌,很多人家家里燃起了树蔸火,没事的人聚在一起聊白话。女人呢,加紧纳鞋底,手指上戴一个铜顶针,千层底的鞋底要抽空纳上好些天。那时候大人冬天都穿内里籿有绒毛的瓮鞋。给一家伢大人缭瓮鞋,就成了主妇的必须工作。瓮鞋形如瓮,故名。样子有点古老,但保暖,还轻便,不臭脚。新衣服也没地方买,一般到布店里量上几尺布回来家里请裁缝师傅缝新衣,那时候黑色呢子是很名贵的料子,能缝一件呢子衣穿穿,就显得很有身份似的。但一般人都是缝个棉袄,外面再套一件新蔓衣。一看见人缝衣,这就是给人一种快要过年了的感觉。


冬月一过,腊月了,渐渐听得到爆竹声,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密集。喜事似乎多了起来。到了近二十几,年货都要备办了。几乎家家在打糍粑,攮豆皮,早就熬好的皮糖,趁新炒的米儿和新叫人打的泡儿赶快切糖。切什么糖?有泡儿糖,芝麻糖(小伢叫扭扭糖,切好要扭一扭,故名。),黄豆糖,锅巴糖,加了麻花成了狗鸡蹦了。切糖还是门技术活,有些人会切,有些人不会切。拿出来的品相一看就知道了。我爸爸喜欢切糖,每年都切,样样齐全。近年来居然也成了师傅,有人请了。


对了,打泡儿的那时候生意最好了,天天挑了那黑乎乎的机子,走村窜巷,不时就在一块空地上支起爆米花机,点燃煤火,一家一家的女人端来晒干的阴米(糯米煮熟晒干叫阴米),或者就是糯米,粳米。一群小伢儿兴冲冲的挤在一堆,好奇的盯着打泡儿的坐在炉火前转动装米的爆米花机。这个人或者很沉默,全神贯注的盯着炉火和机子,小心地等候着时机。女人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说着些琐事。这个人起身了,小伢们立即跑开,女人们也避到一边去,只见这个人把那长长的满是煤迹黑渍的布袋拖过来,他把爆米花机对着这布袋,随即果断地撬开机子的盖子。“砰”的一声巨响。女人们和小伢们都紧紧捂住耳朵,身子甚至都偏向一边,生怕这爆炸伤了他们一样。只见布袋里冒出一股浓浓的带有米香的烟雾。小伢往往迫不及待的就抓上一把新出炉的泡儿尝尝,口感松脆,嚼得唧唧响。




这时候清泥潭人或者到点上,或者到曾家河,都或多或少采买些吃喝。通常有笋干,海带,南粉之类自家不产的,桂皮,生姜之类烹调要用的。还有红纸,香烛、鞭炮等祭祀要用的也须备齐。二十四过小年,说是高客子(老鼠)会吹吹打打结婚,是它们大喜日子,但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庆祝。一般还是采买。狮子龙灯开始出行,从最殷实的人家开始耍起。


那时候小伢们都要在年前剃头,洗澡。洗澡还要讲究日子。民谚说:“二十七,洗皇帝,二十八,洗邋遢,二十九,洗奴狗,三十,洗瘫子。”所以一般我们都乐意二十七洗澡。这次也就是年前的最后一个澡了,不过不会换上新年的新衣服。新衣服这时候还在箱子里藏着呢。


终于到了除夕,清泥潭一般不大叫“除夕”,这是普通话的说法。清泥潭一般叫“团年”。其实每年“团年”,大家庭往往早几天就在进行了。譬如我们家,二十七我大伯家“团年”,二十八我家,二十九我叔家,三十嗲嗲家里。团年是一大家子都涌了去,团团一桌子人,吃一天。但是这一天是很隆重的,一大早天不亮我大妈妈她们就起来煮猪头猪尾和萝卜,猪头熟,用大盆盛上,添上猪尾,外加整鸡,供在堂屋祖先牌位前,猪鼻孔,鸡嘴里都要插上根香葱(不是有猪鼻孔插葱——装象的歇后语吗?),香烛点上,奉献,叩头。鸣鞭炮,敬天地祖宗,灶头司命嗲嗲,水码头也有菩萨要敬香,再有猪栏,鸡笼,都要敬。


这一切敬过,立即下厨备菜肴,饭菜好了,斟酒备饭,都是意思一下,稍少一点而已,一一摆放整齐,主祭人又要再“叫”列祖列宗,就是请逝去的先人们入席。这一套仪式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心存敬畏和神秘。饭菜香气飘飘,仿佛真有“歆享”的先人的魂灵驾到,与我们欢聚一堂,并接受后代子孙们的进献。


这一套仪式我不知道其他人家如何,一直到如今,我们都还是这样保持。以前我读《左传》,讲到楚国的若敖氏曾感叹子孙不肖,可能会给家族带来大灾难,就说:“若敖氏之鬼馁而”,意思是说他们的家族的先辈的鬼魂将要挨饿了。因为可能没有人会祭祀他们了。楚国一直重视巫鬼,但是家族祭祀却是整个早期华夏文明的根基。至今这个传统在清泥潭还是应该没有丝毫的改变的。而且如今的人更应该懂得“慎终追远”的情怀,这也是我们“以人为本”的一种精神。这一点儒家的精神是很现代的,“祭如在”,就是好像是祖先们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并不是迷信。因为圣人说过“未知生焉知死”的话,他还是很唯物主义的。这是题外话,不说了。


“团年”一直在我父辈三兄弟家轮流转,三十全到我嗲嗲家里,才算是真正的“大团年”,因为嗲嗲是我们的根,木本水源,只有在他这里,才是最隆重的。虽然那时候他的境况贫困得很,但并不妨碍我们一家子快快乐乐聚在一起。



晚上守岁对小孩子有点太晚了。起先,吃了团年饭,家家贴春联,还有一个物事,如今已经绝迹了,那就是挂檐灯。我要好好说一说檐灯。顾名思义,挂在屋檐下面的灯笼,就是檐灯了。一般人家都是自己做的,有四柱的,六柱的,圆形的,有些是竹子扎,有些是木条钉,都会糊上一层通亮的白纸。光是白纸很单调,于是人家就会拿红纸剪一些有吉祥寓意的图案,花花草草,虫鱼鸟兽,总之要显得喜气洋洋。如喜鹊登梅寓意喜上眉梢啦,蝴蝶牡丹寓意富贵啦,等等等等。晚上点上油灯,放在檐灯中间的一个架子上,然后挂在当大门正中的屋檐下,一夜光明。远远望去,有点像如今有时候放的孔明灯一样。这差不多成了一件工艺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可以算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檐灯至今还保存下来的话。


这一晚很讲究“火”,俗话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一般人家都会烧很旺的树蔸火。灶头水码头香火不断,灶上也须点灯。阖家围坐。煮茶蛋。大人给小伢们“压岁钱”。小伢们三三两两在户外放鞭炮,窜窜门。到后半夜,需要“出行”。每每到这个时候,小伢们早就昏沉如同一滩软泥巴了。一叫再叫才醒。这个时候,可以换上新衣服了。“出行”的方位,每年据说有些不同,一般在天井东南角。点上香烛,燃放鞭炮,从长至幼对天地行跪拜礼。每每这时候,家家户户都相继进行,所以这一晚不光清泥潭,好像遍神州都是沸腾的鞭炮声。“出行”回屋,要紧闭门窗,谓之“关财源门”,不能再开。这样就可以上床就寝了。


清人撰修《直隶澧州志》有载除日这一天的情形,其实二百多年过去了,这根本的民俗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书上说:“除日贴春联于门,结彩于庭,熟具各牲醴酒荐先祖,报百神,合家享冥,谓之大团年。是夕仍祀灶,燃釜灯,内外遍张灯烛。少者行礼于尊长,曰辞年,尊长则摊压岁钱。合家围炉守岁,爆竹之声达旦,谓之庆年。”



初一在家拜父母,初二出门走丈母。第二天一早,我们都会端上父母煮好的茶蛋往嗲嗲家去。见了要叩头,当然又少不了“压岁钱”。


但是过年更好玩的,我们感兴趣的,还没有开始呢。

2017/1/6   22:40草, 1/17 22:34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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