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蒋勋-细说红楼梦-第十五回(上)

 tigger_zxg 2017-02-11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不受后有的缘分


读到第十五回,大家发现没有?宝钗和黛玉好久都没有出现了,真正的主轴是贾府的繁华生活。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主轴是在太虚幻境里面说,这一干有过前世缘分的冤孽,让他们全部下凡,在人世间了了这前世的缘分。


如果用《红楼梦》的哲学来看,这一世当中你所遇见的人都是有缘分的,缘分最深的应该是夫妻、父子、母女。


我们常常只注意到缘的深浅、缘的长短,然而,缘有时候会让人感觉是一种难解难分的纠缠,就像一对亲子关系,他们本来有很深的缘,可相互总是处不好,这就是一种纠缠。大家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北静王与宝玉之间这种非常淡的缘,这种缘分可能只是彼此的擦肩而过,一生之中会在某个旅途当中偶然碰到,交谈几句,可能连姓名都不知道就分开了。然而很奇怪的是,在你的生命里,那个画面常常会再现。


有时候缘分是一种心事,你觉得有个地方似曾来过,见到一个人似曾相识,这都是缘。这个缘很可能没有后续,即佛经里面常常讲到的“不受后有”,已经了了,最后见一下面,以后就没有了。


所以《红楼梦》的精彩不完全在于我们所提到的缘分很深的宝钗、黛玉和宝玉的关系。


缘分告别时的淡淡哀伤


佛教里面常说两个人同船过河要几百年的修行得来,这种说法提醒我们珍惜偶然的相遇与分别。

《红楼梦》真正要讲的正是人在世间可知与不可知的缘分。尤其是宝玉,他对自己一生深深浅浅的缘分有一种珍惜。



一清如水的缘分


我们先看一下北静王:“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红楼梦》中仔细地描绘一个出场的人物时,这个人就是下凡之人。宝玉举目去看等于是在认前世的缘分。


“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然后他也看宝玉了:“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


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读《红楼梦》,你常常会觉得不只是宝玉,很多人都一直在寻找生命里的知己。


宝玉心中完美的形象


北静王“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内衣里取了,递与过去”。宝玉那块玉是在内衣当中护着的,他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玉递给了北静王。“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答应。”“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贾政忙赔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


“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格,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北静王表示,宝玉可以到他的家里。


“垂青目”就是看得起的意思。


“贾政忙鞠躬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即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诗经》里也有“鹡鸰”这两个字,用来代表兄弟友爱之情。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这也是礼节,郡王赐的东西,自己拿了以后要赶快交给父亲。“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


这时,送殡的队伍停着不能动,因为王爷驾到,此时人们都要肃静回避。“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他们想让王爷的车先走,可北静王拒绝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而进也?”


“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滔滔然”用得非常好,形容出殡队伍浩浩荡荡,简直像条大河一样。


这一段写得非常美,把宝玉的人生向往用北静王的形象诠释出来。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出殡到了乡下,不再是王爷之间的交往,而变成农村了。这里的铺排、对比都是文学上非常精彩的写法。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出殡的最终目的地在铁槛寺。


铁槛寺是贾家在乡下的家庙,是宁国公、荣国公当年设的。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光是仆人就很多,所有人去世的时候都要有一个停灵的地方,贾家就设了铁槛寺这个家庙。“铁槛”即铁门槛。古代的人家里面都有一个门槛,家族的地位越高门槛就越高。


“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贾赦一辈年纪大一点,就坐轿子,贾珍一辈要骑马。“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宝玉。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照理讲,年轻的男孩子是要骑马的,可因为贾母最疼宝玉,凤姐最担心的就是宝玉,不敢有一点闪失,所以要宝玉跟她一起坐轿子。


贵族与农家的对比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因为郊外的房舍非常少,要走很久才会有一户农家,所以要专门安排了人前面探路回来通报。通报的人快马来回,说前面有一个地方可以休息。


“更衣”是如厕的委婉说法。“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凤姐不敢做主,请示王夫人和邢夫人要不要休息,上上厕所。“那人回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了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他们离开了出殡的队伍。


“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打尖”也是休息的意思。


“秦钟看时,只见凤姐儿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的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因为总共没几间房子,女人没有地方躲。“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作者在写了北静王之后再写这一段,很明显是在对比,就是这些贵族身份的人忽然来到农家,农家的人怎么看他们。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玩玩。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玩。”


下面就是他看到的庄院景象:

“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我们常常讲乡下人是土包子,可是贵族到了乡下也一样是土包子,作者一直在对比。


“小厮从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宝玉这个富家公子其实对人世间有很深的情,这种深情不只是对人,对物也是。


宝玉有时候无法无天,不爱读书,可是如果有好的教育——不是贾代儒每天要求背书的教育,而是带他到乡村、到自然——他的感受会完全不同。宝玉并不是真不爱读书,当他真正认识这些农具的时候,李绅的诗句就自动蹦出来了。这是宝玉非常可爱的地方,他其实是一个可造之才,他对人性有悲悯,也有很高的悟性,从不以富家公子的自大待人。


不同生命的遗憾


 “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大家说是纺车,“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可是纺车的主人二丫头很生气,她辛苦一天纺的线,弄乱了怎么办?“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


可宝玉的反应是:“忙丢开手,赔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


“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站开了”三个字也用得极好,完全是乡下人的口气。宝玉的一生里总是有一个二丫头出现,因为在他的人生里,难得感受到一个乡下女孩子的生命状态,而这种生命状态恰恰是他的遗憾。因为他生在富贵人家,永远不可能有二丫头那种大大咧咧,脸上黑里透红的状态。


人们常常以为只有贫穷才是遗憾,其实富贵也是遗憾。


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他用平等的视角写出人在不同生命状态里不同的遗憾,你能明显感觉到宝玉这一天多么希望变成二丫头身边的某一个人。无论宝玉怎么活,你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怅然,因为只有一种生命状态是如此单薄和不足,于是他对每一个不同的生命状态才有了珍惜,有了尊重。



生命自有高贵


可秦钟此时的反应却与宝玉不同,甚至有点让人讨厌,给人感觉小家子气。现在看到二丫头,他又说:“此卿大有意趣。”话语中带有一种轻薄。宝玉对人有一种尊重,可秦钟不是,他身上有一种人性里的卑微气息。“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


“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不知那个时候宝玉是什么感觉,他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女人纺纱。“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这一声喊其实颇有深意,“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在宝玉一生中,北静王、二丫头变成了他生命里两个很奇特的对比关系。他觉得人世间那么多可爱的人,你用多少爱都爱不完,而如此不同的爱,对北静王的仰慕,对二丫头的心疼,都是宝玉的深情。


“宝玉怅然无趣。”他觉得遗憾,二丫头其实也是高不可攀的,这个“高”是她生命中自有的高贵。她是一个出生农家,地位卑微的女孩,可是对宝玉来讲,她也高不可攀,因为他没有办法接近她。


“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显然,他是在找她,他觉得生命里刹那间的缘分不见了,内心有一种怅然,有一种遗憾。


“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他们只能擦肩而过了。


这也是作者厉害的地方,他让你看到生命各有各的归属,而遗憾的反而是宝玉。


“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转眼无踪。”


这段写宝玉跟二丫头短暂的见面,也在写人与人之间的那一种非常奇特的缘分。



铁槛寺与馒头庵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大殡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因为要在这里寄灵,所以要举行仪式,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于理寝室相伴。”


秦可卿的义女宝珠负责陪灵。“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才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堂客”就是内眷。“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


宝玉和秦钟住下来了。“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铁槛寺相当于贾府的私家殡仪馆。“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阴宅”是寄灵所在,“阳宅”是送灵的人住的房子。可是后来贾家“后辈人口繁盛”,已经多到有三百多人,“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参商”是天上两颗永远不相见的星星,“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


“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她觉得尼姑庵比较干净,也比较方便,所以她就不住铁槛寺,要住在馒头庵。宝玉和秦钟就跟她去住馒头庵。




关注蒋勋成都书友会


蒋勋成都书友群



听蒋勋      读蒋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