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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阳为何不能成为东京宜居天堂武藏野?

 树悲风 2017-02-12

刘柠专栏|拆东补西

两千年的中日关系史,是一部互拆互补的历史。日人拆补在前,善莫大焉。国人行于后,至今羞答不前。于己于人,何益之有?


武藏野,井之头恩赐公园(图/马尧尧)


在拙著《东京文艺散策》中,我曾自创了一个新词“散指”(散步指数),用来比较北京和东京哪个更宜居。结论是东京的散指高,适合散步,更宜居。当然,彼时考察的依据,并不包括雾霾,而是雾霾以外的指标。


在中日两国,北京和东京,均代表了各自文化的一极,而与之相PK者,是上海和大阪(或京都)。中国曾有过所谓“京派”与“海派”论战,日本文化界也有过类似的讨论。不过,除了北京VS上海和东京VS大阪(京都)之外,其实有意无意间,北京和东京,也构成了一种PK关系:作为古都,都有王城气象,“帝都”之谓,诚非虚言;俩城市都超级大,人口相当,不仅是政治、文化中心,经济上也举足轻重。


从东京塔顶俯瞰的东京夜景


北京城的前身是元大都城(1264),设计时曾参照《周礼·考工记》中“九经九纬”“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思路,规划整饬,规模宏伟,可以说从根儿上就不脱“王气浩荡”的品质。后经过历朝历代几次改建、扩建,至1949年,已形成“内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点一口钟”的泱泱皇城范儿。


尽管曾有过抗战前后的“北平”时代,但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定都的同时恢复“北京”的称谓——那确确实实是配称“帝都”的城市。旧北京自古有所谓“南穷北贱,西富东贵”的说法,可你如果读一读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的话,会明白即使是南城,穷归穷,却是一点不Low的。


东京脱胎于江户,以今天的皇居为内核的江户城(明治期亦称千代田城),筑于长禄元年(1457),系室町时代后期武将太田道灌的功绩。与日本其他城市一样,今天的东京都也是作为江户城的“城下町”自然生发的结果。如果单纯从建城算起的话,江户大约比北京晚了两个世纪。但如果从涵盖了首都圈的广义大东京历史算起的话,则要追溯到镰仓幕府的建立(1192)——又比北京早了七十多年。但甭管怎么说,至明治维新前夕,江户城已然是逾百万人口的世界级繁荣的大都市了。


位于东京西郊的江户东京建筑园中,复原了江户时代的街景(图/刘柠)


庆应三年(1867)10月,幕府最后一任将军德川庆喜在京都二条城宣布“大政奉还”。一年后,江户改称“东京”,正式成为近代国家的首都——此乃东京作为“帝都”的出发。从明治维新到大正期,随着近代化的推进,东京的城市规模急剧扩大,帝国的第一波城市化进程结束,帝都作为现代化的大都会,已开始绽放魔力。


大正初年的一则著名广告曰“今儿是帝剧,明儿是三越”,说的是今天去东宝于丸之内开设的日本最初的西式剧场——帝国剧场观剧,明天去位于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店购物。大正末年到昭和初期,东京近郊建起成片的“文化村”。中产家庭选择在田园调布等郊外的高尚社区置业,上班族丈夫早晨西装革履地乘电车,到丸之内的写字楼去上班,周末在公寓附设的网球场打网球,或全家去多摩川一带的游乐园玩耍。至此,一种全新的西式生活方式开始普及,现代消费社会拉开了帷幕。


东京,日本桥三越百货


然而,这种田园牧歌般的中产狂想曲未能持续很久,便迎头遭遇了关东大地震:1923年9月1日上午11时,里氏7.9级。由于震源就在相模湾西北部,离城市很近,致家屋倒塌128266栋,焚毁447128栋,死亡和失踪逾14万人,直接经济损失达115.2亿日元。据媒体估算:“日本国富的八分之一化作了齑粉。”东京的首都功能陷于瘫痪,乃至出现了迁都的舆论。巨震对彼时尚以木结构建筑为主流的东京的破坏是摧毁性的,但也带来了重建和复兴的机遇。


帝都复兴计划由东京市长、前台湾总督后藤新平主持,可谓是精英主导的一次理想主义的社会实验工程。后藤发挥其政治影响力,在国家预算为15亿日元的时代,居然破天荒地申请了8亿日元的复兴预算(后国会实际批准额度为7.5750亿日元),被舆论奚落为“大包袱皮预算”。


后藤新平任东京市长时建立的市政会馆(图/刘柠)


但后藤硬是凭借自身的“卡里斯玛”,力排众议,并发挥其在前“满洲”和台湾的治理经验,制定了周密详实而又富于实操性的《东京市政要纲》,内容涵盖下水、街道、港湾、桥梁、公园、学校、市场等城市基础设施的方方面面。名为复兴,但实际上目标远高于复兴本身。以学校为例,震区内有117所小学和5所中学倒塌,被列为重建对象。内藤不惜预算,提高设计和施工标准,规定所有学校务须建成永久性耐震、阻燃型建筑,乃至近百年后的今天,绝大多数校舍仍在使用中。


东京,墨田街景


帝都复兴计划的另一个业绩,是对东京城市化进程的思路性变轨。震后,由于东京都内房屋短缺,很多人不得不放弃原来的家园,寻找新的落脚地。但东京东部濒临东京湾,发展空间有限,而西部,则是被称为武藏野的广袤的未开荒地和杂木林。所谓武藏野,是古时武藏国的“东人”对家乡山野的称谓。早在明治期,自然主义作家国木田独步便发现了武藏野的落叶林之美,他在同名随笔集中写道:


除了武藏野之外,日本还有这样的地方么?不用说北海道的原野了,就连奈须野也没有。其他地方哪里还会有呢?树林和原野交互从生,哪儿还有这种生活与自然密切相连的所在呢?



武藏野街景(图/马尧尧


另一位同时代的文豪田山花袋则认为,“武藏野的魅力比风情万种的京都郊外更有韵味”。小说家井伏鳟二是武藏野最早的移民之一,他在随笔集《荻窪风土记》中,记述了早期武藏野波希米亚社群的“原风景”:


新开地的生活总是轻松愉悦的。有人说在荻窪一带,即使大白天穿着睡袍在街上溜达,也不会被人从后面指指戳戳。对那些标榜“贫困文青”的人来说,不失为一块适土。


井伏鳟二毕竟是昭和初期的文坛领袖,麾下弟子如云,其生活方式有很强的示范效应。仅两三年的光景,太宰治等无赖派青年作家便纷纷追踪而来,成为武藏野的新移民。乃至在井伏鳟二宅邸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文士村”(阿佐谷文士村)。


中央线的开通,促进了东京西部的开发。这条在地图上标为橙色(车辆也涂成橙色)的铁道线,起点是东京站,以横倒的“S”形穿过市区后,从新宿一直往西到高尾,全长53.1公里。其中24公里(中野—立川),是工程师用尺子划出的一条直线,一路向西,直到富士山脚下。


中央线


经过近百年的持续开发,今天的东京西部早已不复是未开地和杂木林的原始风景,尤其是中央沿线,有众多很美、很文艺的町镇,成为中产阶级和文艺青年趋之若鹜的宜居天堂。以中文写作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自称“生于中央线,长于中央线”,曾为中央线专门写过一本书。笔者自己也不乏在住在中央沿线,迷恋中央线文化的文人、艺术家朋友。


如此,帝都复兴计划,不仅是复兴重建,而且是对都市景观的再造和升级,对都市功能的深度开发,直接拉动了第二波、也是战前最后一波城市化进程,意义相当深远。笔者收藏有一本MOOK《复兴建筑的东京地图》(平凡社),详细考察、记录了关东大地震后帝都的变貌。


这些复兴工程,分布于东京都的各个行政区划,多系审美与功能高度协调的精品工程,基本上至今仍在使用,虽历经战争、空袭及战后旷日持久的再开发,却以红砖绿琉璃的“帝冠样式”,静静地讲述着这座既传统、又现代的大都会的历史。在那些兴建于其后不同时期的各种现代和后现代的建筑群中,遗世独立地诠释着什么叫“高大上”。


北京与东京的城市化进程和发展历史,有可比性,也有不可比性。但有两个大的趋势性脉络不妨一提一是与关东大地震后东京不断向西扩展的进程相反,北京则是向东发展,导致朝阳区成为“巨无霸”的行政区。但我大朝阳除了是如神话般智勇无敌而又不无诡异的“朝阳群众”的“原产地”外,显然未能成为如东京西部那样的宜居天堂。二是东京在整个现代化、都市化的过程中,并未因山手线(相当于北京二号线的铁道线)和环状公路、首都高速等基础设施的建设而过度牺牲如城市毛细血管似的胡同(横丁),所以才能在机动车保有量远高于北京的情况下,凭借蛛网般密布、呈放射状分布的大小联络线而确保都市交通的效率。

                                                                                                                                      

东京下水道一隅:善福寺川取水设施。


北京和东京,是两只巨大的魔兽,至今仍在膨胀、变形中,从地面,到地下,到天空,远未消停(也许永远也没有消停的时候)。可不同的是,东京人仿佛很期待并享受这种变化,而北京人的心理则要复杂得多。造成这种心理落差的原因,我也说不清,但都市景观的魔幻,除了对视觉的新鲜刺激外,能否满足个人的日常需求,使生活变得更方便,更时尚,更接地气,而不是相反,恐怕仍是左右市民价值判断和取舍的靠谱标准。


从这个意义上,应该说,东京人对东京的发展变化基本上是持正面评价的。这一点,从经济持续萧条的近二十年来,关于东京和东京文化的研究,有多深入、多普及便可现一斑,各种关于东京人文历史地理的专著、杂志、MOOK,早已汗牛充栋,仅笔者的书斋,就有此类出版物不下百种。而近十年来,受“东京学”的影响,“江户学”也日益显学化,其中有些书籍已被译成中文,在大陆出版。


相形之下,对另一个帝都——北京的研究何其寂寞!你听说过“北京学”吗?你见过书店里有关于北京和北京文化的专柜吗?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当时的北平市政府秘书处曾编纂过一部《旧都文物略》,八开精装本,皮面流苏装帧,由故宫印刷所印制,北平市政府第一科发行。那是我所见识过的对北京文化地理的真正集大成研究,那本大部头的古董书在旧书网上已被炒成天价。


1953年,北平市政府编撰的《旧都文物略》(图/刘柠)


除此之外,除了早年周作人、老舍、邓云乡等作家的著作被不断翻印,加上记者王军的《城记》等零星几本新著,我还真不知道这一块有何新研究、新成果(九州出版社去年出了台湾作家陈鸿年的《北平风物》,实可喜可贺,但也是一部民国时代旧北京的风物志)。


说来哭笑不得。在笔者个人收藏的关于北京文化的书籍中,有一册珍藏,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从书柜里取出来摩挲翻阅一番:那是《艺术新潮》杂志的“北京大特集”,出版于2008年8月——即北京奥运前夕。


《艺术新潮》是我爱读的艺术志,曾长年订阅,我相信它的编辑眼光和品质。而那本特集,刻意选择在奥运的时点付梓,其借为北京文化背书的形式为北京加油的用意十分明显。231页,全彩精印,封面是一对北京情侣站在景山公园山顶的眺望台上俯瞰故宫的背影,旗袍、中国红、军挎式背包、琉璃瓦……有种浓得化不开的帝都味道。


整本杂志是通过对皇家园林、旧城墙的残垣、胡同、京剧、古董、京味小吃、旧书店和杂货铺等各种现状中要素的描绘,整合出一个已经或正在消逝的“北京文化”的整体像——在我看来,是一个帝都对另一个帝都,一个古老文化,对另一个更加古老的文化的温柔一瞥和致敬。十年一弹指,事实上,那本杂志中所记录的很多风物,也已经风化了。


为什么说“哭笑不得”呢?因为,如此高品质的关于北京文化的记录和总结,除了上文提到的《旧都文物略》之外,我在本土汉语出版物中真的没见过——一份关于帝都即将消逝的文化风景的记录,却不得不绕道另一个帝都入手,这是我——作为北京人的困惑。


2008年8月,《艺术新潮》杂志推出的“北京大特集”。(图/刘柠)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标题《两个帝都》,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除特别注明外,文中所使用的所有作品图片均由库索拍摄。)



刘柠:作家,艺术评论家。大学时代游学东瀛,后服务日企有年。著有《东京文艺散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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