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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大楼里那具漂亮的女尸开始

 汉青的马甲 2017-02-13

初拿到《摩天大楼》时,看到封面上写着“台湾中生代重要小说家陈雪,首次尝试推理元素”、“突破自我探问的书写,展现强大企图,以谜案勾勒在城市边缘彷徨挣扎的众生群像”……说来惭愧,主页菌对陈雪的认识停留在《恋爱课》《迷宫中的恋人》中,最直觉的感受是写个体复杂纠结的爱欲真是了得。


翻开《摩天大楼》,这种感受还在,出轨、乱伦,爱之激烈与繁杂让人心惊,但罪恶和欲望却不再限于个体,而是弥散到社会各色人等。


故事发生于一座摩天大楼,一个谜样女孩被杀,由此牵引出复杂多面的生命样态。


一座摩天大楼究竟会隐藏多少地狱?先来读一读哈佛大学教授、著名中国文学研究者王德威的这篇导读吧。



恶魔的女儿之死

陈雪《摩天大楼》及其他


文 | 王德威


(编按:本文涉及小说情节)


陈雪1995年以《恶女书》崭露头角,二十年来创作不辍,已经跻身为当代华语小说重要作家之一。这些年来,陈雪书写家族不堪回首的历史,女性成长的艰难试炼,还有同性与双性恋的温柔与暴烈,极受瞩目。她的文字绵密犹劲,面对生命种种离经叛道的难题,笔下绝不留情。她将小说命名为《恶女书》,《恶魔的女儿》,《附魔者》,已经可以看出用心所在。


但陈雪恣肆的书写之后,其实总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萦绕不去。这原是个清纯的女孩,却在生命中过早受到伤害从乱伦到自杀,从遗弃到流浪以致再也不能好好长大。多年以后,女孩变为女人,却不能摆脱那些往事的纠缠。她喃喃诉说那一言难尽的过去,千回百转,无非希望找出伤害的源头。与此同时,她又企图从肉身欲望的追逐里,挖掘亲密关系的本质,无论这关系叫做母亲,同性、异性的爱情与婚姻,家。她寻寻觅觅,患得患失。无尽的书写,重复的书写,仿佛是驱魔仪式,或更是附魔般的病症。


陈雪 (摄影:赖小路)


在陈雪最新小说《摩天大楼》里,这些特色依然有迹可循。但在创作二十年的关口,她做出不同以往的尝试。如果陈雪过去的作品总是从家族、从欲望个体出发,《摩天大楼》顾名思义,凸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公共空间和人我关系。陈雪的私密叙事以《迷宫中的恋人》(2012)达到顶点。她的恋人絮语剪不断,理还乱,虽然有其魅力,也隐隐透露出是类叙事的局限。暌违三年以后,陈雪走出她的“迷宫”,进入“大楼”,俨然宣告她有意放宽视野,试探小说与社会叙事形成的又一种感觉结构。


这大厦矗立于台北市外围,楼高一百五十米,地上四十五层,地下六层,费时八年造成,分为ABCD四栋,共有一千五百单位,三千住户。“天空城市,君临天下”,在台北101出现之前,曾是天际线的庞然大物,象征上个世纪末的野心与欲望;蜂巢式规划,全天候管理,各行各业一应俱全,有如自给自足的小社会。陈雪当然为这大厦赋予寓言意义,那是中产阶级的巴别塔,也是后现代的异托邦。然而这又与陈雪前所关怀的酷儿的,阴性的,恶魔的主题有什么关联呢?


一切必须从大楼发现一具他杀的女尸开始。




“恶”的罗生门


《摩天大楼》里,钟美宝是大楼里的住户,也是大楼中庭咖啡店店长。美宝二十七岁,清秀亮丽,工作勤快,善体人意,小区里的居民无不欢迎。美宝有个从事电信事业的男友。关于她的一切如此美好,以致她俨然成为大楼住户所向往的那种理想小区生活的化身。


然而有一天钟美宝却被发现陈尸在自己的房间。她身上的淤痕历历可见,显然生前最后有过剧烈肢体冲突。尸体被发现时早已僵硬,甚而漫出腐味。离奇的是,她竟然穿戴整齐,还化了妆。她的姿态被摆弄得像个诡异的,“死去了”的洋娃娃,一切仿佛有人动了手脚。但凶手是谁?为了什么杀害这样无辜的女子?


陈雪采取推理小说的方式书写《摩天大楼》。小说分为四部,主要人物依序登场,包括了大楼管理员,销售大楼的房仲业者,罗曼史作家,家庭主妇,钟点清洁工等。他们为大楼生态做出全景式扫描。然后命案发生了。陈雪安排证人各说各话,形成了罗生门式的众声喧哗。在过程中,我们惊觉美宝其实是个谜样的人物。在她透明般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层又一层的秘密。作为读者,我们抽丝剥茧,企图拼凑出美宝的过去:她不堪的童年,她那美丽而有精神异状的母亲,阴鸷的继父,雌雄同体的弟弟,还有那纠缠繁复,充满狂暴因素的多角情史……



熟悉陈雪过去作品的读者,对钟美宝的遭遇不会陌生:她是“恶魔的女儿”又一个版本。从《桥上的孩子》到《陈春天》,从《附魔者》到《迷宫中的恋人》,这一原型人物不断以不同面貌出现。她出身台湾庶民社会,童年家庭巨变,父亲一筹莫展,母亲下海为娼。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必须自立,在懵懂的情况下,她被父亲性侵了。家庭伦理的违逆带来巨大的创伤,逃亡和死亡从此成为挥之不去的诱惑。


但故事这才开始。身心俱疲的女儿长大后力求安顿自己,却又陷入爱欲的迷宫。同性恋还是双性恋,自虐还是虐人,成为轮番上演的戏码。带着家族的诅咒以及色欲的原罪,“恶魔的女儿”注定堕入所遇也是所欲非人的轮回。


陈雪的作品带有强烈自传色彩,也常常引起好事者对号入座的兴趣。这是小说家的变装秀,也是对读者的挑逗。而她有关女性与同志的爱欲书写,时至今日,已经进入主流论述。相形之下,我认为陈雪作品所形成的伦理寓言部分,有一般酷儿写作所不能及之处,可以引发更多探讨。


“恶”是陈雪创作的关键词,也是她在描述各种精神创伤与爱欲奇观的终点。什么是恶?在陈雪笔下,恶是家族堕落的宿命,是父权淫威的肉身侵犯,是社会多数暴力和资本暴利,是异性恋监视下的欲望流淌,是难以诊断的病痛,不可告人的“秘密”。恶是奉礼教之名的善的彼岸,是无以名之的罪的缘启。


陈雪也探讨另一种恶:恶之花的诱惑。在这里,“恶魔的女儿”不再只是牺牲,也摇身一变成为共谋。称之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好,身不由己的沉溺也好,她以暧昧的行动,逆反的逻辑,从创伤开出以毒攻毒借口,将堕落化为游戏。究其极致,恶不指向礼法的禁区,而是放纵的渊薮;在那阴湿的底层,但见各色奇花异草怒放,无比引人入胜。



但陈雪的谱系里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恶。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生穿衣吃饭的另一面,就是行尸走肉的漠然与无感。我们都可能是“平庸之恶”的一分子。从无可名状到无所不在,恶的家常化才是陈雪所想象的终极恐怖吧。摩天大楼就是这样一个所在。大楼打造出一个理想的有机共同体。然而光天化日里已经藏着一触即发的变故种子,或死无对证的谜团。唯有偶然事故发生,牵一发动全身,方才折射出住户的无明和伪善。


在《摩天大楼》里,钟美宝的死亡彰显了陈雪的恶的谱系学。一个花样年华女子的猝死在在引起大众的慨叹和不舍。缉拿元凶、绳之以法,俨然是除恶务尽的必要手段。然而陈雪暗示,作为“恶魔的女儿”,美宝就算死得无辜,也不能置身事外。这就引起了小说辩证的两难。美宝温良恭俭的生活里有太多暴烈的因素。她苦苦与人保持距离,甚至借不断迁徙藏匿行踪,但她的隐忍却反可能是杀身之祸的诱因。另一方面,她在爱欲的漩涡里铤而走险,一次次试验死亡与屈辱的极限,显然迫使我们思考她死因的其他可能。


而陈雪的野心仍大过于此。按照推理小说公式,她让小说一系列证人说明自己和死者的关系,也澄清犯罪嫌疑。这些人证包括了美宝的男友,与她有染的其他情人,暗恋她的咖啡店女同志员工等。吊诡的是,他们明明有自己与命案无涉的证据,却又同时承认自己“不无可能”就是谋杀犯。他们的自白是出于什么动机?面对美宝的尸体,他们可能既是无辜的却又是有罪的么?


恶是有传染性的。恶魔的女儿哪怕再天真无邪,难保没有自噬其身的基因。与美宝来往过的人,怎能不受波及?他们觉得罪过,不仅是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而是理解自己曾被美宝勾起非分之想,或的确做出越轨行为。尽管日常生活遮蔽了种种生命暗流,美宝的神秘死亡却陡然提醒当事人所不能身免的共犯结构。小说结束时,真相似乎大白,但凶手何以下此毒手?


谁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为什么,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恶?理解犯罪人的心理过程,为的可能是宽慰还活着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恶呢?


陈雪过去的作品围绕家族丑闻和个人情史打转,还未曾如此深刻思考恶的谱系的社会性。在这个层面上,摩天大楼的隐喻最明白不过。这四栋大楼组成的超级小区表面熙来攘往,其实关上了门,每个住户也都关上了自家的秘密。但果真如此么?户户相通的管道线路,无所不在的保安体系,让私人生活总已进入公众领域。当美宝尸体在她的房间里逐渐分解时,其他的住户呼吸着共同排气口排出的新鲜空气。


恶是有弥漫性的,甚至成为生存的“根本”。美宝的命案曾让大楼小区喧腾一时。但时过境迁,一切恢复常态。“无论是住户还是……过客,偌大一栋楼,吞噬了一切,再将这一切消化吐出,人们很快就会把她遗忘。”在《摩天大楼》的最后一部,陈雪以速写方式记录大楼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变化或其实没有变化。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鲁迅所谓“无物之阵”的循环。这是小说家对恶的考古学最后的感喟了。但绝望之为虚妄,恰与希望相同,陈雪必须写出反抗绝望的可能。




迷宫里的恋人


陈雪小说世界里的恶如影随形,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力量来自特定角色追求爱的欲望。这或许卑之无甚高论,但任何看过陈雪前此作品的读者会理解,对作家而言,爱是她唯一的救赎。但陈雪对爱的理解和叙述却是如此曲折,以致我们发觉爱与恶的关系竟可以互为因果,如影随形。美宝的爱情冒险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摩天大楼的住户眼中,美宝人见人爱。但也恰恰她如此可“爱”,我们忽略了其中的凶险。美宝正牌的男友电信工程师大黑木讷诚实,两人也似乎心心相印。然而美宝的心另有所属,她和同住在大厦的已婚建筑师林大森进行着不伦之恋。美宝和大森原是青梅竹马,多年之后在大楼里巧遇重逢,旧情复燃,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瞒着大森的妻子偷情,无所不为。陈雪仔细交代他们早年相濡以沫的关系,以及重逢之后的激情。因为现实的种种阻碍,美宝与大森的爱情其实没有未来。在时间被压缩,甚至排除的前提下,他们每次的幽会就像是只此一次般的炽烈与决绝。他们热衷虐待与被虐待的性爱,甚至窒息性游戏,仿佛最后的高潮不是别的,就是死亡。


日常生活里的美宝端庄秀丽,谁能料到她在性爱中如此狂野恣肆?好像只有在肉体极致的欢愉和痛苦中,她才能够将所压抑的种种不堪尽情释放。大森稳重自恃,有家有业,是社会成功人士,又为了什么敢在同一栋公寓大楼里玩起恋奸情热的把戏?爱的力量摧枯拉朽,让陈雪的恋人们铤而走险,不,走火入魔:


随着时间的经过,见面次数增加,一年以来,他们除了一再地加强性的刺激,找不到其他办法来缓解这没有出路的恋情带来的悲伤,后期他们的性爱已近乎狂暴,有时甚至会在彼此身上留下伤痕,更增加了曝光的可能。


大森不知道的是,他和美宝这样的爱却还未必是她真正要的。美宝同母异父的弟弟颜俊生得挺拔俊美,兼有阴柔的魅力,但却是精神病患。美宝和颜俊相亲相爱,及至在他的证词里终于承认:“我也是她的情人之一,虽然我们从不真正肉体相交。虽然,这该是禁忌与罪恶的,但谁能阻止我们相爱呢?即使美宝也不能,当我们一同从那个死境里出走,我们就是同根同命的了,谁也不能抛弃对方。”但美宝的爱情还有另外一个更深不可测的黑洞。那就是她的继父。从小学到高中,美宝是继父觊觎的对象,自己的母亲竟然装聋作哑。她离家出走,却怎么也摆脱不开继父的纠缠。


乱伦的阴影毁了美宝的生命。在她成长的过程里父亲从不在场,但继父所取而代之的家∕法,以及他对美宝威胁,只让她创伤的根源变本加厉。在那称之为家的地方,父不父,母不母;那原该是爱的根源所在,原来早就是掏空的。美宝日后任何对爱的追寻,都是对那空洞的爱的求偿,而且永远得不偿失。当她被杀死的那一刻,爱以最邪恶的形式来回应她的企求。



环绕美宝身体∕尸体的,还有其他爱的回响。美宝咖啡店里的小孟是女同志,对美宝一见倾心,但美宝不为所动,使她伤心不堪。美宝男友大黑出于对她行踪的怀疑,暗暗在她房中架设摄影机,因此看到不堪入目画面。他对美宝的爱只能在偷窥中完成,也同时幻灭。房地产中介林梦宇对美宝一向就有好感。他对大楼熟门熟路,干脆从通风口潜入,和美宝的床、美宝的衣物谈恋爱。当然我们不会忘记林大森。他是发现美宝被杀,把尸体清理以后,替它换上蕾丝洋装、抹上口红的那个人。大森与美宝的爱从来欲仙也欲死,当爱欲对象从肉体成为尸体,他恋尸的倾向浮出台面。


这些形形色色的爱情因为美宝而起灭,提醒我们在大楼其他的住户里,是否也有类似故事上演。地产中介林梦宇出入大厦多年,见多识广,也不避讳伺机与客户逢场作戏。但他终于了解他转手女人就像买卖房子一样,自己的角色就是空洞的中介。林妻丁美琪中年罹患干燥症,苦不堪言,夫妻生活降到冰点。她却在一个女教练的调养下,渐渐复原。罗曼史作家吴明月笔下多少千恩万爱的场面,自己却患有人群恐慌症,足不出户,遑论谈场恋爱。陈雪也不放过为酷儿角色发声的机会。但比起异性恋的千奇百怪,这些角色呕心沥血的爱情故事读来居然正常无比了。


摩天大楼是个爱欲的迷宫,曲折而阴暗。美宝不啻是这迷宫的女祭司,但也是牺牲者。美宝的冒险不禁让我们想起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阿里阿德涅(Ariadne)公主与迷宫的故事。迷宫道路机关重重,中心住着半人半兽的怪物弥诺陶洛斯(Minotaurus),随时准备吞噬被献祭的牺牲。阿里阿德涅掌握迷宫途径,为了爱,她提供英雄忒修斯(Theseus)一个线团,让他进入迷宫,自己在外接应。忒修斯杀死弥诺陶洛斯,然后持线循径走出迷宫,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雪的恶魔的女儿没有这样的运气。她理解迷宫的险恶,但没有爱人作为前驱或接应,她必须自己闯入迷宫,面对怪兽那恶的本体与之对抗。而她进得去,出不来。甚至可能发现原来怪兽狰狞的面目就如同她的父亲!她终于被怪兽吞噬。



据此我们要问,写作于陈雪,是否也如同爱的迷宫冒险?穿梭在不断分歧的甬道里,她且进且退,终而遇见或错过怪兽。更尖锐的问题是,她握有任何线索,能让她离开迷宫,全身而退么?


《摩天大楼》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但陈雪提供了一个线索。那就是,美宝生命的最后阶段还有一段恋情,对象是大楼管理员谢保罗。这段恋情也许突兀,但对陈雪的创作非比寻常,而她有备而来:小说介绍的第一个人物就是谢保罗。“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陈雪告诉我们,谢所谓内心“无法清偿的罪咎”其实完全不能归罪于他。他曾在一场意外中过失杀人,因此间接毁了一个家庭。虽然罪不在己,谢保罗却怀着一颗自我放逐的心寻找救赎。他居于社会边缘,甘愿从事一个与资历不符的大楼管理员工作,以卑微的方式活着,关心别人,不求回报。


美宝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入保罗的怀抱。与其说他们相爱,更不如说他们互信。他们有了亲密关系,而这样的关系是协助美宝离开困境的前奏。然而小说急转直下,美宝被杀,保罗黯然离职。


保罗是小说中的善人。他对美宝的死亡无能为力,当他离开摩天大楼时,他怀着对所爱深深的悲伤与思念。比起其他角色歇斯底里的爱以及万劫不复的下场,保罗以他无条件的奉献,示范了一种不同的爱。他为陈雪的迷宫打通一条出路:一种悲悯的爱的可能。也因为如此,他让美宝的死有了淡淡宗教寓言的意义。毕竟,《圣经》中的保罗是耶稣最亲近的使徒之一。




爱的社群免疫学


谢保罗这样角色的出现,代表了陈雪对于个体与社会群体关系的再思考。重复前述,陈雪以往的作品一再演绎恶的无所不在,而防堵、驱逐“恶魔”、保持清明的唯一方法是爱。但她理解其间的吊诡关系。对她而言,如果爱的前提是主体将自己“毫不设防”地信托给所爱,这样的爱就不得不向各种变量开放,包括主体的背叛或被背叛,伤害,甚至主体(自我)泯灭的可能。爱到深处不仅是无怨无悔,也可能是此恨绵绵,更可能是自我掏空或两败俱伤。而在最诡谲的情况里,爱的救赎竟可能翻转成爱的弃绝,那恶的诱因。


辗转在爱的“迷宫”书写里,陈雪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我认为她的摩天大楼虽然延伸了迷宫隐喻,却标志相当不同的空间坐标以及伦理面向。简单地说,如果“迷宫”只供恶魔的女儿和她的情人们出入,大楼则住满了千百户人家。这是一个喧闹的,充满各色相干与不相干人等的小区。美宝的爱与死就算再惊天动地,也还是要放在一个更复杂的社群脉络里来看。


这就是谢保罗微妙的位置所在。谢是大楼的管理员,负责全天候过滤出入访客,处理住户大小疑难杂症,当然最重要的,维护整个小区的安宁与秩序。良好的管理制度让大楼以内的住户住得安全舒服,也因此形成了区隔内与外,防堵闲杂人等、突发事端最重要的设置。


然而谢保罗是个称职的管理员么?他负责认真,夙夜匪懈。四十五层的地上建筑,六层地下建筑,四个小区,大大小小的卖场商店还有公司行号都在他巡逻范围内。他对住户彬彬有礼,有求必应。但他有可能太关心住户?小说一开始,陈雪就告诉我们谢保罗特别同情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久而久之,同情升等为爱慕。少女最后去世,保罗竟然私自潜入她的屋内,感伤良久。同样的,他和美宝的暧昧关系也逾越了职守。更讽刺的是,他如此“保护”美宝,却居然还是让她被人杀了。



恰在这里,陈雪铺陈了她对个人与社群伦理的尖锐观察。我的论述基于当代两种有关社群伦理的说法。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裸命”(bare life)观指出古罗马社会里的“牲人”(homo sacer)是社会的贱民,只有裸命一条,被社会“包括在外”。正因为牲人暧昧、边缘的位置,他们被视若无睹的存在反证了社会人与非人、内与外的秩序,以及威权者行使法、又高于法的位置。而在20世纪,“裸命”其实内化成为现代人的宿命。不论资本社会或极权社会,各有精密方式控制成员的生命∕政治意义。政治异议者、难民、非法移民、非异性恋者、植物人等都是存在于合法非法的边缘、或不死不活的状态。


埃斯波西托(Roberto Esposito)同意阿甘本对现代社会生命管理的观察,但指出“裸命”的运用过于僵化消极。同样从生命∕政治管理入手,他却指出社群(community)和免疫系统(immunity)之间的辩证关系,才是现代社会性的基础。对埃斯波西托而言,社群的构成与其说取决于向心力、归属感(或持分单位),不如说对危及小区安危者的防堵与排除也就是医学隐喻的免疫体发挥功效。社群和免疫系统间的关系不总是泾渭分明的,而是相互消长,不断在危机处理中划出界线。免疫系统也有过犹不及之虞:就是它非但侦测、排除有害的入侵者,同时可能侦测、排出自己这样侦测、排除的功能,造成“自体免疫”(autoimmunity)。换句话说,自体免疫犹如自废武功,开门揖盗。这成为隐伏现代生命∕政治管理中最吊诡的危机。


回到《摩天大楼》凶杀案和社群伦理的问题。我们不妨说,由谢保罗和其他管理员所形成的保安系统,就如同身体的免疫系统,隔离大楼内外,维护小区共同体的正常运作。但谢保罗的位置耐人寻味。再一次引述陈雪对保罗的描写:“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保罗是条“裸命”,在社会边缘讨生活。他没有入住摩天大楼的资格,却被委以维护大厦安危的责任。更讽刺的是,保罗过分尽忠职守,结果连自己也分不清内外之别。当他成了美宝的入幕之宾,甚至共谋远走高飞时,他从内部破坏了保安防线,形同摩天大楼的“自体免疫”。以后凶手闯入,不过坐实了大楼安全性的虚有其表。


保罗是大楼小区制度最尽责的维护者,却也是小区制度最意外的破坏者。我们或许可说保罗与恶魔的女儿搭上线,也陷入了爱的诡圈。但陈雪的用心应不止于此。我们不曾忘记,小说中保罗更是以善人面貌出现。尽管“裸命”一条,他不甘于卑微的身份。他曾遭受过天外飞来的过失杀人指控,而他逆来顺受,默默赎罪。他与美宝萍水相逢,愿意为她付出。不错,美宝惨死,保罗难辞其咎。但换个角度看,恰恰因为保罗游走大楼内外,只求付出,不为所限,他戳破了摩天大楼的防堵系统,或任何现代社会奉理性之名的局限。


埃斯波西托指出以往有关现代社群论述过分着重界限、领域的划分,与保安∕免疫系统的监理作用。他建议我们不把免疫当做天衣无缝的设置,而是一种滴漏、过滤的程序。认清恶既然防不胜防,我们就必须重新思考保安∕免疫的功能。据此,谢保罗的意义就不再只是暴露摩天大楼管理的“自体免疫”缺失,而是提醒我们任何免疫系统内二律悖反性的积极面。只有理解保安∕免疫系统的百密一疏,才能打破小区自成天地的幻象,面对小区以外的世界,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为了自保,我们不可无防人之心,但我们同时又必须撤下心防,与人为善。谢保罗从“裸命”出发,跨过僵化的人我之间门槛,以宽容的爱来拥抱美宝。他的行为未必见容于常情常理,却指向埃斯波西托所谓“肯定的”生命∕政治(affirmative biopolitics)。



据此,我们可以理解陈雪如何将她的社群伦理免疫学落实到肉身基本面。小说中的罗曼史作家吴明月罹患多年广场恐慌症,自我隔离。钟美宝命案之后,她似乎若有所悟,竟然破茧而出,离开多年幽闭的房间,重新进入(仍然危机四伏的)社会。更有意义的例子是中介妻子林美琪。她罹干燥症的病因正是自体免疫功能作祟。她遍寻治疗无效,却在女性按摩教练的推拿中,肉身苏醒,重获生机。而林美琪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异性恋者。


而我们记得,陈雪的《迷宫中的恋人》所处理的,不正是一个女作家发现自己免疫功能失常,罹患了干燥症?干燥症让作家生命停摆,身陷疼痛无孔不入、病因无从追踪的循环里。与此同时,作家感情也遭遇空前僵局。她周旋在旧爱新欢间,全心投入,求全责备,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陈雪的恋人们在追逐爱的过程中,不知道如何划下停损点,或一种“免疫”措施。他们极端到或唯我独尊,或自我作践时,爱吞噬了爱,恶意弥漫,痛苦横生。她们成为一群爱的“自体免疫”者。《摩天大楼》的钟美宝只是最近的牺牲。但这回陈雪理解,摩天大楼里还有成百上千的住户,也各自有他们和她们的故事。痴嗔贪怨,各行其是。美宝的死引起怜悯,引起恐慌,或引不起任何反应,都必须预设小区其他住户的感同身受的经验或想象。这一对群体、他者存在的承认与同情,是陈雪爱的伦理学的重新起步。


而这重新起步的契机只能由谢保罗来承担。摩天大楼凶杀案在媒体上喧扰一时,但美宝的葬礼凄凉无比。保罗南下,继续孑然一身的流浪,以大量劳动和酒精麻痹自己。他更孤独了。


直到有一天,保罗意外收到一个包裹,竟然是美宝的遗赠,一条黑白格子手织毛线围巾。那是美宝打算私自离开摩天大楼前,托人留给保罗的。南部艳阳高照,围巾却温暖了一颗冰冷的心。保罗开始学做面包,那原是他和美宝的浪漫计划。在一封信里,保罗如此写着:


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没有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会让身旁的人不幸。后来我想,是该离开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还等着我,老小区也还有空屋,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


爱原不是封闭的系统,而是开启未来可能的界面。“迷宫”闯荡二十年后,陈雪以前所少见的温柔结束她最新小说。摩天大楼凶杀案很快就会被淡忘,但恶的阴影挥之不去。“那样巨大的一座大楼,隐藏着多少种地狱呢?”唯有善人保罗从地狱归来,收拾记忆碎片,谦卑地重新开始生活。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爱,以赠与,以无须回报的方式,移形换位,继续传衍。这是恶魔的女儿最后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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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选自

《摩天大楼》

陈雪 著

理想国,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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