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到了,在此发一首特殊的情诗吧,也就是穆旦(查良铮)的《诗八章》。情诗容易酸牙,但这首不酸。1941年,23岁的穆旦刚从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也经历了一段刻骨而未果的爱情。《诗八章》就写于此时,次年他就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日,历经九死一生。1948年,穆旦赴美留学。新中国成立后回国报效国家,之后却长期遭不公待遇,身心受到严重摧残,1979年病逝。 《诗八章》是公认的晦涩难懂的诗篇之一,也有各种解读。它不是浪漫的爱情诗,而是完全现代的。穆旦也完全不用文言词藻,一切出之于现代语文,自有韵律和形象,加上独特的暗喻、意象的跳跃、抽象的玄思,使得诗作不易读解。我的毕业论文研究穆旦,这里就把当年的些许思考发出来。可能也不好懂,但也算一种解读吧。 诗八章 穆旦 一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二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三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四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那窒息着我们的 五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六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七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八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1941年2月 (穆旦夫妇在芝加哥大学留影。) 《诗八章》不是“八首”诗,而是由八节短诗组成的一首较长的诗作。它有严谨的结构,64行诗句,八章之间,相互呼应、暗合,首尾圆通,构思精致,是完美的艺术品。它以新锐晦涩的笔法抒写了爱情的全程,其中更有“无情”的揭示,体现了现代人的情感和心灵。 叶芝的诗作《在学童中间》昭示了变化着的世界与永恒的自然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关系同样存在于《诗八章》中,只不过这种关系成为参与你我双方爱情关系的另一支。无疑,爱情是属于“济济众相”中的一种对象。在这里我并不想剖析《诗八章》中爱情关系的发展历程(这方面已经说得太多),我想要阐明的是爱情关系怎样受到永恒的自然即纯粹存在着的世界的牵制的。譬如诗的第一章: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在第一节诗中,“你”和“我”发生了爱情,然而我们都处于自然蜕变的程序里,即处于变化不息的物象世界,而这个物象世界也是偶然的。如果说叶芝的诗中偏爱把人生分成童年、青年和老年三段时期来展开,而在穆旦的诗里,它们联成了连续变化的有机体,呈现的外在形态是“变灰,变灰又新生”。 诗中的“我们”都是上帝的创造物,都在他的掌管之中。这不同于叶芝诗中大量引用的柏拉图的观念,但大体类同。相对于造物主而言,我们虽为他所造之物,但既然成为了自然世界中的肉身便拥有自己的自由,沉湎于情欲和感官的享受,爱情只是其中最能触动心弦的部分。 《诗八章》中的大部分便是对夹在永不衰朽的智慧和躯体毁坏中间的爱情的铺展,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被解剖得淋漓尽致的爱情关系就是叶芝诗中开花的栗树或是在混乱舞蹈中的舞者。再分析诗的第五章: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这一章是《诗八章》中最为晦涩难解的,以往的评论大多贴着表面滑过,含糊不清。夕阳西下,微风吹拂着田野,当然是宁静而美的景致。“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既指双方爱情关系发展的进程,也指漫长的自然历史。 “那移动了景物的”无疑是暗指时间,时间形成一切也改变一切。面对亘古的自然,“我”的心渴望获得一种古朴的纯真和对宁静的“安睡”的向往。“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我比较赞同孙玉石对此的读解。他说:“造化与时间是永恒的生命的创造者,它们创造了田野上的高大的树木,创造了屹立的坚硬的岩石,它们的存在,使我此时强烈地感到一种希望:对于爱的‘渴望’永存。诗人在大自然的永存中,寻找自身爱情永存的力量的象征。” (穆旦参加过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日,历经九死一生。) 问题也就在这里出现了,诗人真的渴望永存爱情吗?我是说这里有着一定的歧义。正如叶芝在《驶向拜占庭》中渴望把自己收进永恒的“工艺精品”一样,尽管两者的祈祷具有全部的热情,但所作的还是有节制的祈祷。诗人并没有祈祷被收进永恒,能被收进“工艺精品”或者“树木和屹立的岩石”也就足够了。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指的是相对于自然永存的变动不居的美,也就是“济济众相”所流露的美,诗人是爱惜这些美的,因而从中领悟爱的方法,据此也可以看出诗人并不真的希望进入永恒状态,因为这种状态不受感情所牵累,不会使人肠断心碎,对一切无动于衷。这首诗的最后一章是这样的: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没有更近的接近,相爱的双方永远是独立的个体,因而不可能真正合二为一。“所有的偶然在我们中间定型”,也契合了在自然程序中蜕变的我们,人生的相知相爱,往往有很多偶然因素,同时,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这里可以发现一点,穆旦将上帝和赐生我们的巨树似乎等同了起来,它们都是永恒不变的,代表着纯粹存在着的世界。我们作为叶子而凋落,换一句话说,就是躯体的死亡和毁坏。 正因为赐生我们的巨树是常青的,所以它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就可能对我们的爱情事业发出嘲弄,这巨树可以看作类似于叶芝诗中永不朽坏的黄金鸟。《诗八章》中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爱情本身是抽象的,代表着某种超自然的东西,但人们能感受到它,正是因为它也是某种与“自然物”(我们)相混合的东西。 爱情和舞蹈是相似的,必须借助于具体的对象即人才能呈现出来,而具体的对象总是容易毁坏的,人到底会老死的。恋爱者、舞蹈者和开花的栗树都是物象世界中的存在物,人类的处境也正是处于用不衰朽的智慧和死亡的界限之间,但恋爱者、舞蹈者和开花的栗树,又是具体物象和美的流露的合而为一,离开他们就失去了美的各种依托。丰富多彩的变化着的世界是盲目的,它如叶芝所言,能够体现真理却不能认识真理。 智慧的特质就在于因理解而不能和谐,因和谐而不能理解,它是生命不能相容的东西,看透了物象世界也就同时失去了享受物象世界的苦难与甘美的能力。穆旦诗中的巨树跟叶芝诗中开花的栗树大不相同,这是很明显的,两者都作为诗的最后一节的中心意象出现但差别极大。 正如叶芝既不喜欢永恒的理想主义,也不偏爱开花的栗树即物质主义,穆旦同样在两者之中无从选择,最终只能在人类无法避免的困境中生活,即便爱情关系也是令人绝望的,但这种爱情关系还是值得去经历;同时,也由于对智慧的领悟,也就不可能找到双方的和谐,和谐往往是盲目的。 穆旦的《诗八章》写出的正是跳舞的舞者即恋爱中的人,它发展了叶芝诗中确立的自然和超自然的紧张关系,所以这首诗表现出了中国诗歌史上从未有过的新面目。 作者简介:南焱,原名周南焱,湖南衡阳人。曾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先后获文学学士、硕士学位。现寓居北京。柏拉图的洞穴(微信号:zhounanyan98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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