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26日举办的《俪松居长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拍是我从事艺术品拍卖最为值得记述的拍卖。拍卖虽然过去了十四载寒冬酷暑,王世襄先生归隐道山业已八载,然而王先生的音容笑貌却不时在眼前萦绕。现摘记专拍中的艺术精品,缅怀王世襄先生。 图1 lot1184 明 鎏金铜雪山大士像 高20.5厘米 2003年 中国嘉德 209万元成交 Lot1184明铜鎏金雪山大士像(图1),高20.5厘米。雪山大士像虽大小仅如手掌,铜质却格外厚重,如上手端详,就会觉得非常压手。大士方面长耳,头大异常,超乎身躯比例;眉骨高起,于眉心与鼻准处相连;双目细长,略成俯视,眼神中充满历经磨难后得道的欣慰与慈祥;颧骨隆突偏下偏后,唇上无髯,口角之外却又蟠然成卷;身躯嶙峋,左腿盘曲,右小腿立于中,瘦长双掌叠扶其上,极其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佛祖苦修后觉悟得道,虽身躯羸弱,然法相慈祥庄严。 雪山大士已然精彩如此,王先生迎请此尊雪山大士的故事却更是精妙,以致每次王先生娓娓道来,都会引来哄堂大笑。话说当年在东直门内羊管胡同极乐庵内有老居士宋云普先生,笃信佛教,常年四处搜求铜木造像在家中供养。1950年冬,王先生首次拜访,只见北房三楹,中室后壁条案上下,佛龛内外,大小佛像不下四五十躯,然时代早晚,仪容妍媸,颇有等差。其中使王先生怦然心动者仅此尊雪山大士。因为是初次造访,未敢冒然启齿,只请得一尊明朝木雕金漆僧人像(图2)。 图2 lot1154 明 金髹木雕僧人像 高15.8厘米 2003年 中国嘉德 12.1万元成交 1951年12月21日,王世襄先生第二次拜访,询知雪山大士乃宋老居士数年前向某寺布施香火资若干迎请的。于是,王先生肃然整衣,陈述母亲亦是佛门弟子,过世十余载而家中佛堂如故,居士面有喜色。王先生进而说:“久有乞求家中佛堂金光普照,法相庄严之意。为此恳请赐我此像,以偿夙愿。倘蒙俯充,铭感无尽,并且愿付一倍当年居士出的香火之资,以表虔诚之意。”宋老居士欣然许可,取出洁白纸张亲为包裹,授与王先生捧之而行,直送至门首停自行车处。王先生因欢喜过望,一时忘乎所以,将雪山大士像头朝下放入车梁下跨袋中。不料宋老居士陡然色变,连忙双手将雪山大士端正过来,并且大声说:“岂能如此不敬!”王先生自知犯了大错,连声说:“罪过!罪过!”急速骗腿上车疾驰而去,深怕宋老居士发现其非虔诚之士而索还雪山大士。 1952年,王先生在地安门义古斋购得朱漆佛座,整板围子,棬曲而成,遍体断纹,古拙可爱。大士琚其上,诚如天造地设。王先生对雪山大士的衷爱由此可见一斑,可惜此座文革抄家后不知所踪。王先生曾经讲:“吾家长物,有价值不菲,遭劫夺而未尝介意者;亦有不值几文,遭劫夺而未能忘怀者,佛座既是其一。”可见王先生对文物的衷爱并不因其价格而厚此薄彼。 图3 lot1149 明 金髹木雕雪山大士像 高34厘米 2003年 中国嘉德 275万元成交 雪山大士最早见于南北朝时译到中国的佛教经典《大般涅槃经》,王先生对雪山大士的认知源于1948年的美国之行,在芝加哥、费城等博物馆见到不下四五尊。除了这尊铜的雪山大士外,王先生还收藏一尊金漆木雕的雪山大士(图3),相较于铜铸,木雕雪山大士像肌理的表现力更加细腻流畅。1951年3月,王先生因事赴津,奔波竟日,傍晚经劝业场古玩店,入门即见此像端坐柜顶,问价后即如数付值。在火车上已按耐不住取出审视,引得一众乘客围观。竟日疲劳,豁然全消。 图4 雪山大士 高50厘米 旧金山亚洲文明博物馆 除了王先生收藏的雪山大士,美国博物馆所藏雪山大士最广为人知的当属旧金山亚洲文明博物馆的一尊(图4),像高约50厘米。但我以为此尊属日本铸造,理由有三:首先,此像的开脸,与19世纪日本书画中所见日本人物极为相似,尤其是此尊大士暗自窃喜的神情与中国雕像表现的欣慰与慈祥相距甚远。其次,此尊大士像躯干的铸造过于呆板,特别是双肩的造型,僵硬单薄异常。最后,大士像脸部的皱纹和手部关节的局部刻画过于精细写实,可裤子绳结的表现却又极为死板。铸造工艺的顾此失彼,实是工艺水平不全面,艺术表现形式不完善的突出表现。所以,我认为此像应为日本19世纪铸造。 图5 青年王世襄 与雪山大士自觉苦修得道相左,王先生的苦修则更多是外人强加。王先生出生于富贵之家(图五),父亲曾任清廷驻墨西哥公使,母亲金章是著名画家,王先生本人幼时就读北京美国学校,讲一口流利的美音口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1996年国际鼻烟壶协会在北京开年会,邀请王先生演讲。王先生一袭蓝布大褂,手提塑料编织筐,落座后即席用英语侃侃而谈,那份从容和渊博至今令人钦佩。王先生的率真在那次演讲中更表现的淋漓尽致,尤其是王先生坦陈,顺治某某年程荣章款的铜鼻烟壶均是民国伪作,引来几位国际大行家的嗔怒。 周6 王世襄在湖北干校劳动改造 上世纪五十年代,王先生因抗战后追讨回德国人的一批青铜善本文物,被视同为接收大员,在三反运动中蒙冤入狱,由此成为历次运动的对象。先是无端入狱感染肺炎,审查无果释放后,痛失故宫工作。再是五七扣帽,到湖北干校劳动改造(图六)。最让王先生不能释怀的是在干校劳动,好不容易盼到有假期探亲,谁曾想回京不到三天,就被电报通知火速归队,原因是美国黑格国务卿正在北京访问,怕会讲英语的王先生和黑格勾结。现在听都当成笑话,可对于当时的王先生,确是极大的身心折磨! 这种从精神到肉体,再从肉体到精神,翻来覆去地折磨,使众多文化名人都不堪忍受而走上绝途。王先生以律己自珍为铭,达观地直面这一切,权当人生必经的苦修!一方面潜心学术研究,一方面力所能及地收藏以明式家具为主的各式文物,再相互论证结集出版,如《明式家具研究》和《中国古代漆器》等巨著,引领海内外明式家具收藏成一时风气!王先生坦言:“人生价值不在据有,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有所会心,使上升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这才是收藏的真谛!反观当下的收藏乱象,可谓亘古未见!究其根本不过是各路豪杰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不择手段地逐利而已! 雪山大士的自觉苦修也好,王先生的被动苦修也罢,都印证了“人间正道是沧桑”的真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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