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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卿若情兮不复 2017-02-19
第一章

午夜,狂风大作,孕育着雷电的片片乌云一阵阵随风翻卷,穿过暗紫色的月亮。风,越刮越猛,呼啸着掠过一丛丛矮小的灌木,吹得它们东倒西歪,压向崖石;蓝色的闪电,不时地划破漆黑深远的天穹,闪过花岗岩石的山丘,阵阵耀眼的白光,把阿尔卑斯山阴森森的景物照得一览无余。怪石嶙峋的峰顶被稍纵即逝的电光照得通明,裹携着暴风雨的乌云急速地掠过山顶。大滴大滴的雨落了下来,挟着揭地掀天的霹雳闪电,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震撼着整个天廷,隆隆的雷声久久地在一个个山谷中回荡,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渐渐消失在群山连绵的山谷之中。就在此刻,在猛烈的暴风雨中,站着沃尔夫斯坦,——在这个世上,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子儿,没有一处庇护所使他免遭被人轻视和贫穷的折磨;——他注视着眼前的暴风骤雨,年轻的身躯靠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他诅咒着反复无常的命运,恳求万能的上天用它那毁灭一切威力无比的雷电降落到他头上,让他这样一个于己于社会都毫无用处的人,再也不能嘲笑那创造万物的上帝。“我到底犯下了什么可怕的罪过,”沃尔夫斯坦大声喊道,孤独和绝望逼着他说出亵渎神灵的话来,“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该受这样的惩罚?什么是死亡?哦!是生命的终结!那就让我从世上消失吧!你已经受了太多的苦难——那种无法述说,难以描写的苦难——无尽的痛苦已使你的神经麻木迟钝。”他感到极度绝望,浑身战栗,满脑子胡思乱想。过度的悲哀使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他猛地离开靠着的岩石,冲向脚下万丈深渊的边缘。“我为什么要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挣扎呢?”沃尔夫斯坦喊道,他那傲慢不逊的声音在散发着浓烈硫磺味儿的雷雨中回响。

沃尔夫斯坦神情恍惚地看着在万丈深渊的上空闪烁不停的午夜流星。那几乎伸手可及的,穿不透的黑暗笼罩着险峻的绝顶,即使炽热的电光也无法穿越。“我何不投进这无边的黑暗中呢?”这个不幸的无家可归的人自言自语地说道,“只要大胆地纵身一跳,或许就能得到天国的幸福——或许能从那注定是没完没了的苦难经历中解脱出来。万能的上帝,宇宙的造物主啊,侈谈道德的修道士们认为是慈悲大度的上帝啊,难道你愿意看到你的生灵们成为苦难的牺牲品吗?难道你愿意看到命运如此折磨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吗?哦,上帝!拿走我的灵魂吧,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他喊着,跌坐在陡峭的山崖上。然而,无人理会发狂的沃尔夫斯坦的呐喊,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了。疾风骤雨把人间万物捶打得一派混沌,似要摧毁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咆哮的雷霆以它无与伦比的威力,在群山之中抖着威风,以更加雄浑磅礴的力量,把一块块巨石从根深蒂固的山基连根拔起,隆隆地滚下山谷,震天动地的轰鸣声像要盖过霹雳闪电,更使人感到恐怖和无助。山间的溪流,汇合着苍穹倾泻的急雨,从阿尔卑斯山顶汹涌奔流而下,泡沫飞溅的河流隐在黑暗之中,只有瞬间的电光照亮白浪滔天的急流。然而,狂澜怒卷的疾风暴雨也难比沃尔夫斯坦内心难以抑制的激情。他再也承受不了灵魂的激烈冲突,跌倒在地。他的大脑还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而身体却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知哪里来的火把,似流星般闪闪烁烁,穿越狂风暴雨的黑暗,火焰在遥远的夜空摇曳不定:一群人正沿着山边蜿蜒而行,走过山谷。听!狂风的怒吼已经停歇,阵阵的霹雳闪电已渐无踪影,但余威还在夜空中抖动。微风送来了缥缈的歌声,歌声越来越近。一具棺材里躺着一个正在向永恒的天国游离的灵魂,身裹黑色的尸衣。修道士们抬着这具已无生命的尸体,其余的人走在前面,手拿火把,唱着安魂曲拯救亡灵。他们迅疾地朝山谷中的女修道院走去,要在那里安葬那已走过通向天国的可怕历程的亡灵。这时,他们走到沃尔夫斯坦躺着的地方。“天哪!”一个修道士喊道,“那儿躺着一个可怜的流浪汉。他死了,被谋杀了,毫无疑问,是被那些经常出没于这一带荒山野岭的凶残的强盗们谋杀了。”

修道士们从地上扶起沃尔夫斯坦:原来他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他一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一下子惊跳起来,气急败坏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他从想要长眠的睡梦中叫醒。他说话语无伦次,不停地眨着眼睛,两眼冒火,发出奇异而冲动的光。最后,修道士们终于让这个情绪激动、绝望的年轻人安静下来;他接受了他们好意提供的一间小木屋,渐渐地平静下来进入了梦乡,只一会儿的工夫,他沉重的梦境里又出现了被人遗弃的可怕念头。

修道士们就这样站在沃尔夫斯坦身边,突然嘈杂的叫喊声从旷野中传来,不等沃尔夫斯坦和修道士们回过神来,他们发现已被一帮阿尔卑斯山的强盗们包围起来。待修道士们明白过来,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四散逃命,然而,一个也跑不掉。“想跑!老杂毛,”一个强盗叫道,“我们能让你们跑掉吗:我们这块上地养肥了你们,让你们吃喝不尽,悠闲自在,可你们还胁迫我们的同胞——他们本来会在乡村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到战场上与敌人拼杀,使我们沦落成阿尔卑斯山的强盗,过着愁吃少穿,动荡不定的生活。你们要想活命,就别磨蹭,快把钱财都交出来。”强盗们一拥而上,抢走了修上们身上带的个部财物,又转向沃尔夫斯坦,一个强盗首领要他也交出钱财。沃尔夫斯坦无所畏惧地朝他们走过去。首领手举火把,火光映在沃尔夫斯坦脸上,只见他眉宇间闪着严峻不屈的孤傲表情。“强盗们,”他毫无惧色地说,“我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希望——没有朋友;我甚至不在乎是活着还是死亡!你们看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不!我决不害怕!”

听了沃尔夫斯坦的话,强盗首领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在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脸上,深深地刻着悲伤的痕迹。最后,强盗首领走到沃尔夫斯坦面前,说:“我的同伴们觉得像你这样高贵的人才配加入我们这个圈子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也赞成他们的意见,你愿意入伙吗?”

沃尔夫斯坦阴郁的眼神紧盯地面,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当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终于不再犹豫,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现在已是半夜。这一帮强盗,还有新入伙的成员,沿着阿尔卑斯山杂草丛生的山道走着。人人手举火把,火光映红了乱石、松林和偶然经过的灌木丛,所到之处驱散了黑暗。现在,他们走到峻峭多石的山顶,山麓绵延,雄伟壮观的山峦和天空的朵朵云团融为一体。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首领只拿手指轻轻一碰,这个看似坚固的岩石门轰然打开,这一队人鱼贯进入一个宽敞的山洞。洞内长长的走道石壁上挂满了残枝枯叶,散发出一股蓝色的黏糊糊的味道;四壁潮湿,像要把惟一能驱散黑暗的火把熄灭。他们穿过许多弯曲的小路,来到洞穴深处。山洞宽敞而壮观,一堆木柴火燃烧着,摇曳的火光映照着四周毫无形状、胡乱涂刻的石壁。洞顶悬挂着一些灯,驱散着这个地下洞穴的阴霾,虽然不能照亮各个角落,但那些朦朦胧胧的阴影正好遮成凸凹不平的形状,而那些幽暗的角角落落就形成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洞穴。

这一伙人在洞内坐下吃晚饭。晚饭是一个女人准备的,她脸上先前的美丽已荡然无存。这些人喝着抢来的精美而昂贵的葡萄酒,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粗野喧哗,直到深夜酒醉饭饱,倒头“呼呼”大睡。沃尔夫斯坦又一次被留在孤独和寂寞之中,他坐在洞内角落的草垫上,脑海里回想起伤心的往事,那些生活中已成过去的事情:哦!那次重大的变故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原是德国一个富有君主的后嗣,过着豪华的纸醉金迷的生活,而现在却落到了这步田地,沦落为可恶的盗贼,住在荒郊野外,罕无人迹的阿尔卑斯山峦之中。他们的洞穴周围是深不可测、高耸入云的悬崖绝顶;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夜渡鸟阴森的叫声,或者偶尔听到秃鹫不耐烦的嘶鸣,那是它们在山尖风口寻觅食物。此刻,万籁俱寂,没有狂欢和喧闹。强盗们灵魂空虚无聊,原无任何欢乐可言。沃尔夫斯坦靠在坚硬的地上,而原来他是习惯于睡在最柔软、最豪华的沙发上的。是一件意外的变故把他驱逐出了祖国,这一事件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使他再也不能回到祖国。他没有朋友,没有钱财,这个不幸的流浪汉到哪里去寻求一块安身之处呢?只有和那些命运像他一样悲惨的人呆在一起,和那些对财富、前途、名誉不抱任何幻想的人呆在一起。

时光飞逝。每一天沃尔夫斯坦都在盘算着如何抢夺他的同胞们的财富。在不长的时间里,这个曾经是,而今依然是灵魂纯洁高贵的沃尔夫斯坦已成了一个富有经验的盗贼。他慷慨大方,勇敢无畏,即使遭遇到最可怕的危险也面无惧色,蔑视死亡,因此受到盗贼们的拥戴。和他在一起,他们感到像是出自本能地不怕危险,不怕死亡,否则,即使最胆大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总是制定最大胆的冒险计划,他的计划要求思考周密,行动迅速。常常在半夜里,这一队人潜伏在巨石下面,这些岩石阴森可怖地悬在头顶。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些地区,如遇可怕的狂风暴雨,摇撼着崇山峻岭,就连强盗们的脸上也会显露出惶恐不安,但沃尔夫斯坦却镇定自若,无论怎样恶劣的天气,无论怎样危险的行动,他都不动声色。一天,强盗首领接到密探的情报,说有一意大利伯爵携带一笔巨大的财富正从巴黎回国,次日稍晚将路过阿尔卑斯山。“他们几乎没带随从,”首领补充说,“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地势对我们很有利,当他们到达预定地点时,随行马匹已经筋疲力竭:你们听懂了吗?”

晚上,沃尔夫斯坦说:“我要到外面走走,但在我们富有的牺牲品到达之前,我会回来。”他说完离开山洞,在群山中漫游。

时值秋季。远处乱石成堆的山峦隐隐散见一些橡树,落日的余晖给树林镀上一层金色,浓密的树叶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深褐色的松树林沿着山边伸展,使夜色更加幽暗,夜色迅速地笼罩了整个景色。

在这样静寂的夜晚,沃尔夫斯坦丝毫没有注意自然界的变幻无穷的景象——那能使人肃然起敬,或是愿为它而献身的大千世界——而他只是独自漫游,郁郁不乐地漫游——幽暗的夜唤起了他对未来的想像。追忆往日,他不禁感到一阵颤栗,眼下的处境根本不能满足一个渴望自由和独立的心灵。他的灵魂开始觉醒,开始反省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在无言的沉思中,他的想像之翼尽情驰骋。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胡思乱想,全然忘记了他要在他们的牺牲品到达之前赶回去,全然忘记了他也要参与盗贼的每一个行动;他抱着双手,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想像之中,两眼看着地,茫然向前走去。后来,他猛地跌坐在长满青苔的斜坡上,他忆起了往日的时光,一时冲动,诗兴大发,在小本上记下了下面的诗句,由于心中焦虑不安,记下的诗行并不完整;那曾写在纸上的诗句——

维多利亚

1

深夜,我坐在我的房间里,

一盏闪烁的灯行将熄灭;

四周,暴风雨的暗潮升起,

夜渡鸟沿着荒山野岭悲啼,

它们预报着灾难和毁灭。

2

我心惊肉跳!狂风在呼叫,

一无所见,除了电光

在夜空中飞舞;

我头上是滚滚的雷声咆哮,

下面有暴风从旁刮过,

狂风寒冷刺骨。——

3

我的心情沮丧,不曾留意

山顶上互相倾轧的云

爆发战争的声息;——

不曾留意,雷声响彻耳底,——

我心似铁,从不知晓恐惧;

但是良知在轻声耳语。

4

这时她的形影乘旋风挺立,

是被谋杀的维多利亚

冤屈的厉鬼;

她右手高举着阴暗的尸衣,

她正向我孤独的住所

快步移动轻捷的步履。

5

于是我大声狂呼暴风骤雨

快把我带去——

…………

沃尔夫斯坦迅速记下诗句,感到无比激动。他回想起过去追求理想的叱咤风云的日子,不禁激情难抑。他一下子把写好诗句的纸撕成碎片,洒在身旁。他从地上站起来,又向林中深处走去。没走多远,听到“咕咕唧唧”的声音打破了夜空的静寂——原来是有人在说话。这在荒山野岭之中可是非同寻常,引起了沃尔夫斯坦的好奇心。使他感到震惊的是,原来是强盗们派出的追踪伯爵的一小股人马。他们已经截住了伯爵,正从马车里把一个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的女人拖了出来。这女人小巧玲珑,靠在一个强健的男人身上,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在沃尔夫斯坦回来之前,强盗们已经把伯爵所有的财物洗劫一空,因而激怒了伯爵,他进行了勇敢的自卫,但终被这伙土匪惨无人道地杀害了,而后把他的尸体抛下了悬崖峭壁,但却挂在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只留待夜渡鸟来啄食了。沃尔夫斯坦走到强盗们中间,虽然他没有目睹这一惨景,但心里却为伯爵所遭遇到的野蛮暴行感到悲哀。而那位优雅可爱的女人却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暗下决心要时刻留意安慰她。这时,他注意到首领阴森森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可爱而又美丽的梅加莱娜·德·米塔瑟欧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认定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沃尔夫斯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最后,这一队人来到山洞;这一帮无法无天丧心病狂的恶棍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软弱的梅加莱娜弄醒:她终于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惊恐地看到一群野蛮人围着她。黑暗笼罩着山洞阴森的石壁,几乎看不见东西。她身旁坐着一个女人,皮肤黝黑,神情阴郁,与弥漫山洞的恐怖气氛融为一体;她脸上虽然流露出明显的只有不幸的人脸上才能见到的表情,但仍能依稀看出昔日的美貌。

闹腾了大半夜,强盗们大都缩回洞穴睡觉去了。但是,不幸的沃尔夫斯坦满脑子想着晚上的事情,实在难以入睡;一大早,他就从一夜未睡的土窝里站起来,到外面去呼吸晨风的新鲜气息。太阳刚刚升起,景色宜人,旷野沉寂无声。此情此景,似乎和他被人遗弃的境遇十分相似,其间并没有难以逾越的障碍。尽管他心事重重,美丽的梅加莱娜的形象不时浮现在脑海里,她妩媚可爱的容貌总是萦绕在脑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倒霉的沃尔夫斯坦,由于一时冲动,身陷贼窟,发现自己已把命运和她连在了一起,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要比那个蛮横的暴君强加给她的更加牢固。沃尔夫斯坦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她天生一副匀称苗条的身材,碧蓝的眼睛含情脉脉,闪烁着一种超人的咄咄逼人的光彩;红褐色的头发蓬松而又随意地垂在脸颊——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

沃尔夫斯坦对周围的景色熟视无睹,久久地在旷野中游荡这时从山谷中传来了强盗吹的号角声,把他从幻想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回到山洞时,强盗们正在一起吃饭;他进来时首领用一种奇特的忌妒的眼光打量着他,但什么也没说。饭后,他们又说起那令人乏味的老一套,然后,各干各的事儿了。

梅加莱娜,发现自己单独和阿格尼丝(除她之外山洞中惟一的女人,专为强盗们做饭)在一起时,试图用一种最谦恭的口吻苦苦哀求她,想要唤起她心中的怜悯:她乞求阿格尼丝告诉她为什么她被囚禁在这里,还发疯般地打听父亲的下落。可是阿格尼丝充满敌意地紧绷着脸,皱着那曾被刻着犯罪烙印的眉头,这就是那不幸的女人惟一的回答。然而,停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以为你比我高贵,傲慢的姑娘,但是时间会使我们成为平等的人,你就老老实实受着吧,你也尝尝受苦的滋味吧。”

阿格尼丝话里有话,梅加莱娜发觉自己很难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就不再说话,直到阿格尼丝不再盘问离开为止。可怜的梅加莱娜,陷于绝望和恐惧境地的牺牲品,极力想要忆起把她抓到这里时前前后后的经过,但是一连串毫无连贯的念头涌进脑海。山洞里惟一的灯光就是那盏阴暗的油灯,闪烁不定,照得洞内朦朦胧胧,显得更加恐怖骇人。她不安地打量四周,看看有无任何出口;一个也没有,除了阿格尼丝进来的那道石门,从外面用树棒紧紧地顶着。她绝望了,一头倒在那张破烂不堪的草垫子上面。“到底为什么我要被活埋在这里,生不如死?”可怜的梅加莱娜喃喃自语,“也许我最好把生命的火焰熄灭,它虽然还在燃烧,但却气息奄奄。哦,我的父亲!你在哪里?你那没有安放在墓地的尸骨,或许已被山上的激流瀑布冲刷得支离破碎。——你怎能想到我们会遇到如此悲惨的劫掠?——你怎能想到我们的最后一次旅行会让你遭到致命的攻击?——我的倒霉的悲惨的命运啊,快结束我这可怜的生命吧!这儿没有一个人能抚慰我的心灵,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不幸!”她感到无比悲伤,激情难抑,美丽的面容上流满泪水。

这个可怜的孤儿双膝跪在地上,痛苦的回忆使她极度悲伤。这时阿格尼丝进来,毫不理会梅加莱娜的悲叹,吩咐她到强盗们聚集的大厅吃饭。梅加莱娜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山洞的女主人身后,沿着弓形的阴暗的通道往前走。阿格尼丝脸上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更使梅加莱娜害怕战栗。她们来到酒宴大厅,酒宴马上开始。强盗首领卡维格尼待梅加莱娜一到,马上把她领到自己右边坐下,他那莱骜不驯的性格竟然屈尊对一个女人大献殷勤,而她也十分傲慢地接受了他的恭敬,但她的眼光却不时地瞟向年轻的沃尔夫斯坦,似被这个头天晚上就引起她注意的年轻人吸引住了。尽管强盗粗糙的手印还留在脸上,但她依旧姣美动人;那种美不是一种可以随意描述的俗人的美,而是一种内心充满激情,一种无法抗拒的美,对此人人都有目共睹。她气质优雅高贵,那一双富有表情的眼睛里充满激情,完全流露出可怜的梅加莱娜心灵深处的秘密,她自己对此可能还浑然不觉。沃尔夫斯坦对卡维格尼又恨又妒,虽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灵魂深处的可怕的企图,但已下决心要采取恐怖行动。卡维格尼已完全被梅加莱娜的美貌迷住了,欣喜若狂,暗暗发誓哪怕费尽千辛万苦也要征服她的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种即将享有肉欲的快感传遍全身每一条血管,使他心旌摇曳,眼里闪烁着对得到这种无法无天的爱情得意洋洋的胜利表情。然而,他要尽量拖延享受这种欢愉,直到他能够单独和他所迷恋的漂亮女子一起尽情地享受快乐时光。然而梅加莱娜却暗含着一种敌意的憎恶的感情盯着他;这个强盗首领脸色阴沉,傲慢而又严厉,眉宇间总带着蔑视一切的神情,没有柔情,看不见相爱的感情,待他自己经历了爱慕的情感之后,对其中的乐趣自然毫不怀疑。尽管他也看出梅加莱娜对他冷淡,但他以为那是少女的矜持,或是被突然抛到这样一种境地所致,所以对她事事小心;他尽量为她提供各种方便安慰她那颗受伤的心灵,这一切努力使梅加莱娜对首领多少产生一点儿敬意。然而,梅加莱娜机智地把自己的感情掩饰起来,心灵深处仍是强烈地渴望获得自由。——因为,哦!自由是那样甜美,胜过人间一切乐趣,失去自由,就不能充分享受人生。

卡维格尼想尽一切办法来取得梅加莱娜的好感,但是,梅加莱娜由于对他怀有敌意,用一种无法掩饰的高傲神气回答他的问话,这实在使他傲慢的性格难以容忍。而当梅加莱娜厌恶的神气越来越明显时,当他遭到她的一再拒绝后,他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恼怒。“梅加莱娜,”他终于说道,“漂亮的姑娘,你马上就要成为我的人了——我们明天将举行婚礼,如果你认为爱情的纽带不足以把我们连在一起的话。”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我和你连在一起!”梅加莱娜大声说道,“即使我脚下是开裂的坟墓,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如果你让我在是否和你结婚这二者之间做出选择的话。”

卡维格尼实在忍无可忍,大发雷霆——他心里复杂矛盾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情绪激动,烦躁地命令阿格尼丝把梅加莱娜带回她的小屋:阿格尼丝遵命,两人走出大屋。

沃尔夫斯坦的心在激烈地跳跃,一种要和卡维格尼一争高下的情感让他狂怒。他脸上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蓄意的阴险的复仇企图。他两眼狠狠盯着卡维格尼——就在这一刻他下决心要实施他的刻毒计划。他站起身,再一次明确了他的目的,迅速离开了山洞。

卡维格尼斟满酒;沃尔夫斯坦趁他不在,机敏而迅速地把一点儿白色的药面倒进首领的酒杯里。

等沃尔夫斯坦拐回来时,卡维格尼还没有喝下那致命的毒酒。因此,沃尔夫斯坦站起身大声宣布道:“各位把酒杯倒满,”人人都照办不误,只等他宣布酒宴开始。

“让我们举起酒杯,”沃尔夫斯坦说道,“为了咱们首领和新娘的健康——为了他们的幸福,干杯!”头领得意地笑了起来,满脸放光。——这个人曾是一个危险的对手,而现在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掉性命,再也不能对梅加莱娜有任何要求了,想到这些,沃尔夫斯坦不禁感到痛快淋漓。

“为首领和新娘的健康幸福干杯!”声音在每张饭桌上回荡。

卡维格尼把酒杯举到唇边,正要喝下那让他走向死亡之海的毒酒,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强盗吉诺提抬起胳膊,一下子把那具有毁灭性的酒杯碰翻在地,一时间整个山洞沉寂无声,似乎期待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沃尔夫斯坦把眼睛转向首领,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和吉诺提阴沉的神秘的目光相遇;吉诺提的表情太明显不过了,没有人不明白他的意思——沃尔夫斯坦的灵魂在战栗,但表面仍然不露声色。吉诺提没有说话,也不愿解释刚才那异常举止的原因;一会儿人们就把刚才的事情丢在脑后,欢宴继续进行,再没有别的什么来打扰了。

吉诺提是强盗中最勇猛的一员,是首领最出色的宠将。尽管他总显得神秘而又冷漠,他那圈子里的人都对他很佩服,认为他值得受到众人的拥戴。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把过去的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深处;即便是最恳切的请求,或是最恐怖的惩罚威吓,都不能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自打加入了盗贼团伙,他从没有摘下那层神秘的面具,他的性格也掩在这层面具之下。首领试图要他解释刚才过分的举动,但他只字不提。他说那是一时失手,但他的神情让每一个人都觉得一定是隐瞒了什么事情。然而,这就是他们对吉诺提的尊敬,大家对这事儿不再议论,不了了之。

半夜过后,强盗们纷纷各自回去睡觉了。沃尔夫斯坦也回到他的休息处,但他虽然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无法平静;狂热的头脑里那种复杂矛盾的激情使他又喜又怕:爱情、疯狂、谋杀、莫名其妙的崇拜,似乎完全为梅加莱娜而发狂而着迷,甚至为她去杀人,但是良知又提醒他不要去犯罪,而且吉诺提的眼光毫无疑问地表明他完全是有嫌疑的。可是,他热烈地爱着梅加莱娜(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疯狂),这爱情使他不顾一切,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使他下定决心,即使遭到毁灭的命运也在所不惜!

卡维格尼下令要对梅加莱娜特殊关照,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去做:她小屋的门被紧紧拴住,凶狠的首领让她睡在那里,直到她无法忍受苦难和监禁,最终屈服于他的意志为止。梅加莱娜想尽办法打动看守人冷酷的心肠;终于她那哀婉凄切的神情打动了阿格尼丝,她动了恻隐之心,共同的处境相同的命运使她们走到一起来了。阿格尼丝正要告诉梅加莱娜被带到山洞的情况,可恶的卡维格尼进来了。他命令阿格尼丝退下,说:“怎么样,傲慢的姑娘,你现在心情好点儿没有,愿意回报你的主人对你的宠爱吗?”

“不!”梅加莱娜勇敢地答道。

“那好,”首领又说道,“如果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还不打算回报我对你的爱,那就要抢走你的全部珠宝。”说完,他猛然离开小屋。

直到现在,沃尔夫斯坦在上次酒宴上的行动还没有引起凶狠的卡维格尼的怀疑,所以他按照首领的嘱咐来关照梅加莱娜,用温柔体贴的话语说服她,因为以前曾匆匆见过一面,因此,沃尔夫斯坦走进梅加莱娜的小屋。

梅加莱娜本来是躺在草垫上的,看见沃尔夫斯坦走进来,兴奋地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因为她记得在那个遭难的夜晚,土匪想要侮辱她,是沃尔夫斯坦把她解救出来的。

“可爱的令人爱慕的姑娘,”他说道,“我的时间不多,因此请原谅我说话唐突。首领让我来说服你同他结合;但是我爱你,发狂地崇拜你。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请回答我!——我的时间不多。”

一种从未感觉到的朦胧感情充盈着她那激动战栗的心。“哦,当然,”她喊道,“我愿意——我爱你——”正在这时,走道里传来了卡维格尼的声音。沃尔夫斯坦从地上站起来,狂喜热情地吻着姑娘的纤纤玉手,而后急匆匆地离开山洞去向焦急等待的卡维格尼汇报他的使命。而卡维格尼对沃尔夫斯坦毫不怀疑,悄悄地在走廊里等着,他正要进去听他们的谈话,沃尔夫斯坦离开了梅加莱娜。

梅加莱娜再次留在孤独之中,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一一涌进了脑海。她想到沃尔夫斯坦的话,竟没有意识到这对她是多大的安慰:她躺在糟糕的地铺上。到了夜晚,心情还无法平静下来;忧郁的风叹息着从山洞的裂缝中吹进来,凄凉的雨滴滴答答,一阵紧似一阵,更显得忧郁凄凉。她想到父亲——她最亲爱的父亲——大地上一个孤独的漫游者;也许,她想,父亲的灵魂已在死亡中得到了安息。多可怕的念头!如果是后者,她忌妒他的命运;如果是前者,她甚至宁愿把它当做目前的庇护所。她又想起了沃尔夫斯坦,仔细思量他最后说的话——逃出山洞:哦,太让人高兴了!她又一次想到父亲,眼泪止不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她心潮起伏,难以自禁,拿起一枝铅笔,在监狱的墙壁上写起来:

在阴暗的侏罗山上

1

死人的亡灵!是我听见了你们的喊叫

随着滚滚而来的夜晚暴风越升越高,

当滂沱大雨在黑色的空气中愈下愈猛,

霹雳乘着刮起旋涡的旋风雷声隆隆?

2

因为,我时常站立在侏罗山高高耸起

蹙紧眉头俯视开阔谷地的黑色峰顶,

时常在夜晚冒着寒气逼人的暴风骤雨,

不顾四周似乎响着死神低语的回音。

3

而此刻,山上的狂野大风在呼号咆哮,

哦父亲!你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耳边,

尽管夜晚的暴风骤雨掀起汹涌的浪潮,

在骚乱的嘈杂间歇中依然清晰可辨。

4

驾着旋风的翅膀,飞翔在高山的上空,

也许正是我那已故父亲不死的亡灵:

悬浮在山间泉水之上,暴风雨的中心,

一只黑色雾气花环围绕着他的头顶。

写到这儿,她停了下来,为自己漫无边际的想像感到难为情,把刚写下的诗句从墙上擦去。狂风仍然可怕地怒吼呼啸;她不敢想像明天会是什么命运在等待着她,倒在床上睡去,忘却了即将临头的不幸命运。

而这时,沃尔夫斯坦胸中也是心潮激荡,错综复杂,心灵一刻也得不到安宁;复仇的念头,绝望的爱情吞噬着他的灵魂,让他痛苦,让他发疯,他拿定主意要用对手的血来扑灭心中强烈的感情。但是,他又想到了吉诺提,想起了他神秘的举止行为,吉诺提那阴郁的眼光分明流露出那绝不是一时失手。对沃尔夫斯坦来说,这恐怕是一个难解的谜;他越想越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他往卡维格尼酒杯里下毒时,谁也没看见,吉诺提当然也没看见,因为当时他正漫不经心背对着他坐着。因此,他又在酝酿第二次行动计划,并未因上次遇到挫折而退缩,他要致卡维格尼于死地,他决心今晚就要付诸行动。

沃尔夫斯坦在加入盗贼团伙之前,做人有一定的良知准则。至少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决不能有预谋地蓄意地去犯罪;因为,天哪!因为发生了一件难以述说的可怕事情迫使他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受着贫穷和屈辱的煎熬。他身上具有胆量和邪恶相等的力量;他无法摆脱复仇的念头,不管是否已下定决心,他都要大胆地无所畏惧地去行动,哪怕脚下是地狱和毁灭也在所不惜,他一定要勇敢地完成他的预谋行动。这就是罪恶的沃尔夫斯坦,一个远离祖国受尽屈辱的逃亡者,一帮强盗的同伙,一个谋杀者。如果不是已经犯罪,至少也是预谋犯罪。他对去干的罪恶勾当毫不含糊;他现在是最心狠手辣的强盗,永远该遭诅咒,永远在世上遭受难以想像的苦难的命运等待着他。“愚蠢的卑鄙的念头!”当复仇之神从他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他说道:“如果我不敢为得到她而付出必要的代价,那我还配得上圣洁的梅加莱娜吗?”这一信念战胜了心中其他的任何情感;抑制住良心的折磨,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心——他一定要毁掉那个人——正是这个人在他贫穷潦倒走投无路的绝望境地,为他提供了一个安身之处他站在群山狂风暴雨的黑夜之中,诅咒吉诺提横插一杠。他暗暗发誓,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不能从可恨的卡维格尼嘴边打掉那致他于死地的酒杯。罪恶能够容忍囚禁的岁月,洞中强盗极力引诱他。而他却希望再次碰碰运气,渴望再次走进那个久违了的世界;从前他从未尝试过,只有一次努力,在很久以前,却扑灭了他对希望的憧憬;而现在却被嫁接到这棵罪恶的树干上,那本可以产生美德的树干,如今却不可避免地要播种罪恶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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