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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静与主敬

 不惜身命利有情 2017-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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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儒言工夫,或主静,或主敬,可分为两派。主静派之工夫以直指本体为大要,故为上达之工夫;而主敬派则绝无体证本体之意味,而是将之作为“地位高者事”推至将来,故其主敬只是“闲邪存诚”之下学工夫而已。两派虽然并非绝对排斥对方之工夫,但彼此对对方工夫的理解是不同的,譬如,主静派不反对主敬以闲邪,但将之作为体证本体以后的涵养工夫;而主敬派也不反对主静,但却仅仅看作一种澄思净虑的静坐功夫。在主敬派看来,静固然是无发之中,但只是一种思虑未萌的状态,其目的不是为了体认本体,而是为了已发之中节。换言之,主静派认为圣人所有的体验在某种程度上能为一般人所具有,正是基于这种体验,克己的功夫才得以可能;主敬派则认为,这种体验只是“地位高者事”,是圣人才可能有的效验,故反对将这种体验作为一种功夫,更反对将整个功夫建立在这种经验之上。

 

        一  主静之法与明道、伊川之歧异

 

        自濂溪发明“主静”之旨,而明道继之于后,揭示“主静”之法,至五峰,始正式将对本体的体认确立为功夫,即所谓“察识涵养”。“主静”乃是即本体即功夫,犹阳明所谓“一悟本体,即是工夫”,故主静并非只是去除吾心杂染之蔽盖而已,本身即是个上达的功夫。至于“主敬”,其旨与主静全然不同。主敬派惟守下学之功夫,至于对本体的体认则只做效验看,当作久之自然而有的体验。

 

        就濂溪本人而言,当他说“无欲故静”时,实际上是将静看作经过无欲功夫而后达到的一种境界,亦即所谓“地位高者事”。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朱子并不反对濂溪“主静立人极”的说法,其《太极图说解》云:

 

        苟非此心寂然无欲而静,则又何以酬酢事物之变,而一天下之动哉!故圣人中正仁义,动静周流,而其动也必主乎静。此其所以成位乎中,而天地日月、四时鬼神,有所不能违也。盖必体立、而后用有以行。

 

        从此处的表述来看,朱子是认为濂溪对静的理解与明道是一致的。然而,当朱子以静为体,而后有“酬酢事物之变”之用时,实际上是蕴涵了他的“中和新说”。案王白田《朱子年谱》,《太极图说解》成于乾道九年癸巳,而其“中和新说”则在乾道五年己丑,因此,朱子对濂溪“主静”的理解自当涵有其新说的有关内容,即以思虑未萌时的那种未发状态说静。

 

        朱子所说的静是凡人俱有,当人心未与事物相接时即有些状态,其地位远不及濂溪所说的静。濂溪说“无欲故静”,而朱子则说“无欲而静”,这两种表述之不同,可谓毫厘之差,然其谬则有千里之隔。盖前者强调经无欲之功而后有静之境界,而后者与朱子“无极而太极”句式相同,即将无欲与静等同起来,换言之,此时之无欲只是因为思虑未萌,故欲念尚未萌焉,然其病根终究还在。

 

        明道《定性书》实发挥濂溪“主静立极”之意,刘蕺山先生即主此说。在明道那里,静是圣人方有的经验,对此,朱子亦同意此种说法。然而,明道又将静看作一种功夫,尤其是看作一种体认本体的功夫。后一种看法与朱子的理解是很不同的。

 

        明道《识仁篇》开首即言“学者须先识仁”,即强调对“浑然与物同体”的体认乃是工夫之入手处。而《定性书》则继言如何体认“浑然与物同体”,谓“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又惧学者以此种功夫为难,只作效验上看了,最后乃总之曰“于怒时遽忘其怒”,欲学者能真切见得工夫之所在。

 

        至五峰,其“察识涵养”功夫实依托明道二书而来。湖湘学者以识仁为察识功夫,又深惧众人囿于此境,故以此后尚有涵养之功。其意盖谓识仁只是工夫入手处,至于作圣之功,绝不止此也,犹佛家以见道犹为未足,虽至圣位,尚须一段修道之功,以对治烦恼、所知二障。

 

        伊川之气象与乃兄迥异,故其开示学者之功夫自不同。伊川固然不会反对静之作为“地位高者事”,但也绝不会同意静为体认本体之功夫。因此,伊川常以敬说静而已。

 

        湖湘学者亦有主敬功夫。然而, “敬”之一字, 不论在主静派那里, 还是在主敬派那里, 都没有一种上达本体的内涵,而纯然只是一种消极的去蔽、闲邪的工夫。伊川曰:

 

        敬是闲邪之道。闲邪存其诚,虽是两事,然亦只是一事。闲邪则诚自存矣。天下有一个善,一个恶。去善即是恶,去恶即是善。譬如门,不出便入,岂出入外更别有一事也?(《遗书》卷18,伊川先生语四)

 

        伊川又将敬与静尝明确作出区分:

 

        问:“敬莫是静否?”曰:“才说静,便入于释氏之说也。不用静字,只用敬字。才说著静字,便是忘也。”(同上)

 

        看来,伊川直以静是释氏的工夫,吾儒故不取也。而朱子的态度稍不同于伊川,盖有取于静者,曰:“被异端说虚静了后,直使今学者忙得更不敢睡!”(《朱子语类》卷12,《持守》)不过,朱子乃是以敬解静。

 

        然而,敬作为一种未发时功夫,又偏于静,与已发时那种省察致知的闲邪功夫不同,而只是一种使心思专一的功夫。伊川曰:

 

        闲邪更著甚工夫?但惟是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敬只是主一也。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如是则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则只是内。存此。则自然天理明白。学者须是将一本无此字。敬以直内,涵养此意,直内是本。(《遗书》卷一五,伊川先生语一,入关语录)

 

        敬只是主一,即持守一处使心思不散乱而已。敬由“动容貌,整思虑”而来,可见,敬绝无上达的意思。而明道则先言识仁,然后以诚敬存之,可见,敬在明道那里是涵养本体的功夫。明道与伊川之不同如此。[1]

 

        伊川初时并未以静说敬之意,观其答吕与叔论中一书,明白可见。后来,伊川又承认可以在心上说未发[2],至其与苏季明论中和,则肯定“存养于喜怒哀乐之未发”为功夫。

 

        朱子更是发挥伊川之旨,直以敬为未发时功夫。朱子在心上分已发未发,以心之寂然不动、思虑未萌的状态为未发,对应于人心此种状态,仍须加以一段功夫,即敬。换言之,静是未发,而欲求此未发之中,则须加以敬的功夫。故就人心之不接于物而无思虑萌动而言,此为静;然此时犹有敬之功夫,否则与释老之块然独坐殆无有异焉。因此,朱子正是从主敬的角度肯定了“静坐”功夫的必要性:

 

        明道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盖精神不定,则道理无凑泊处。(《朱子语类》卷12,《持守》)

 

        须是静坐,方能收敛。(同上)

 

        静坐无闲杂思虑,则养得来便条畅。(同上)

 

        可见,朱子所说的静坐功夫绝无上达意味,只是闲邪而已。就此种意思言之,与主敬功夫实甚相近,只是主敬尚能通乎动静而已。

 

        阳明早年亦主“静坐”之法。据《年谱》,孝宗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可见,阳明本人颇有静坐方面的经验。武宗正德五年(公元1510),阳明在常德、辰州教人静坐,谓“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此后又谓静坐的目的在于“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这个说法与朱子欲以持敬补小学之功大致相似。不过,此时阳明已不那么看重静坐功夫。正德八年(公元1513),据钱德洪《刻文录叙说》,阳明在滁阳“多教学者静坐”,然《年谱》谓“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则此时阳明开始主张以省察功夫含摄静坐功夫。

 

        《传**录》卷下载有阳明在叙及滁阳教人静坐时说:

 

        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黄省曾录,263条)

 

        可见,阳明提出致良知学说,有一工夫论上的考虑,即以致良知为贯串动静之功夫。

 

        阳明又进一步认为静坐功夫不如动时省察功夫。

 

        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濬,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传**录》卷下,陈九川录,205条)

 

        而在朱子看来,已发时之能以中节,必须未发时能得中,就是说,未发功夫是已发功夫之前提。而到了阳明这里,静坐功夫完全降为一种辅助性功夫,且不再具有使已发得中的这样一种地位。所以,阳明后来干脆认为未发时功夫不必要。此为朱子与阳明在工夫论上的差异。

 

        但是,阳明之“致良知”乃是对下根人而设,而将对本体之体认推至将来。此为阳明与朱子在工夫论上的根本相近处,即都属于下学一路。不过,阳明晚年意识到对本体体认能够成立一种工夫。阳明曰:

 

        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传**录》卷下)

 

        所谓“一悟本体,即是功夫”,即以上达为功夫也。然而,虽悟得本体,仍有**心在,故尚须加一段“为善去恶”的功夫,犹湖南学者所谓“察识而后涵养”也。不过,阳明仍以上达为利根人的功夫,至于众人,仍须以“致良知”为功夫,此其与明道、五峰之不同处。

 

        二  静之为已发时功夫与未发时功夫

 

        已发与未发在宋儒那里是一对极重要的概念。朱子中和新说的主要内容便是在心上分区已发与未发,强调已发时有省察致知的功夫,而未发时有主敬涵养的功夫。朱子基于这样一种立场,不仅把静看作人心之思虑未萌的状态,同时也看作一种未发时的功夫,这实际上承袭了伊川以敬言静的主张。

 

        朱子论濂溪之“主静”云:

 

        濂溪言主静,静字只好作敬字看,故又言无欲故静。若以为虚静,则恐入释老去。(《语类》卷94)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正是要人静定其心处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交涉,却说个敬,云敬则自虚静。须是如此做工夫。(同上)

 

        可见,朱子虽然不反对濂溪、明道将静看作“地位高者事”,但又担心如此不免堕入释老一边,故主张以敬说静。

 

        因此,静在朱子那里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功夫。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朱子常常将静与静坐等同起来。朱子曰:

 

        静坐非是要如坐禅入定,断绝思虑。只收敛此心,莫令走作闲思虑,则此心湛然无事,自然专一。及其有事,则随事而应;事已,则复湛然矣。不要因一事而惹出三件两件。如此,则杂然无头项,何以得他专一!……今求此心,正为要立个基址,得此心光明,有个存主处,然后为学,便有归著不错。若心杂然昏乱,自无头当,却学从那头去?又何处是收功处?故程先生须令就“敬”上字上做工夫,正为此也。(《语类》卷12,《持守》)

 

        在释老那里,“静坐”指一种“坐禅入定,断绝思虑”的功夫,其目的是为了体证本体。但在朱子看来,静坐不过是学者初下手的功夫而已,“始学工夫,须是静坐”(同上),其目的是欲使无事时心能专一而不走作,如此,应事接物时,方能得力。关于这个道理,朱子论之甚明:

 

        心于未遇事时须是静,及至临事方用,便有气力。如当静时不静,思虑散乱,及至临事,已先倦了。伊川解“静专”处云:“不专一则不能直遂。”闲时须是收敛定,做得事便有精神。(同上)

 

        可见,心之未发只是指未应事接物之时,此时心须是要静,即尚加以一段“专一”的功夫,亦即伊川所言“敬”也。因此,敬与静是一种未发时功夫。

 

        “静”在伊川、朱子那里是作为一未发时功夫,然而,对于明道、五峰一系而言,则更被看作已发时功夫。明道《定性书》云: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

 

        “定”即此处所谓“静”之功夫。句中之“动”乃心遇事接物之已发时,“静”则为未遇事接物之未发时,与此处所言“静”之功夫不同。故“动亦定,静亦定”者,乃是以静或定之功夫贯通已发、未发,未发时固须求静,已发时亦须求静,则静或定不仅是一未发时功发,亦是一已发时功夫。

 

        静之为未发时功夫,学者始学便当为此,较易下手;然静之为已发时工夫,则属难能,故明道此书重点阐述静之为已发时功夫。《定性书》又继言之云: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

 

        所谓“心普万物而无心”、“情顺万物而无情”,正欲人于事物之来时,犹能“无心”、“无情”耳。故“无心”、“无情”并非真的如心无一物之虚静,只是“顺应”事物之动而已。可见,此段实言静之为未发时功夫之理,亦言静之为未发时功夫之法。

 

        不过,“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之语说得似太高,学者不易下手,是以明道又反过来说“克己”之法之非途:

 

        《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众人之心,念虑纷烦,无时不得停息,若不从根本上入手,而徒然忙碌于消除念虑之非是,则此念灭于东,彼念生于西,不仅劳累困顿,亦未必真能除灭其病根也。伊川、朱子“主敬”之法正是此种除外诱的“克己”功夫。可见,从工夫论上来看,明道与伊川之差距实甚大也。

 

        《定性书》又云:

 

        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

 

        所谓“是内而非外”,即以外诱为非,吾性为是。下学派主旨在于要除去念虑之非,而复吾性之是。然而,明道一系上达派以为,人无须拘拘然除念虑之非,只是要如明镜一般,来则现,过则隐,无所执著,则不辨是非而是非自辨,不复吾性而吾性自复。要之,下学派以为除恶须尽,方彻心源;上达派则以为一悟本体即是工夫,恶之尽灭如瓜熟蒂落,何待用力于其间哉?

 

        明道又恐此语说得太高,最后落实在怒之情上,而发明求静之法。书云:

 

        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人之怒时,即心之已发时,此时所谓求静之法,并非如下学派先要存个是非之心,然后加以克除之功,而是要人在怒时忘其怒,则怒不足怒,理之是非自在其中矣。

 

        明道论静之法,由道理之高明处说到教法之落实处,层层推演,丝丝入扣,上根人一见即能入道,下根人循之亦可为学。此处求静之法落到实处,即是《定性书》最后所言之“观怒”,后来湖湘学者“观过知仁”功夫实承此而来。

 

        三  湖湘学者论静与朱子之批评

 

        湖湘学者论静承明道而来。静不只是未发时之涵养功夫,更是已发时察识本体之功夫。关于静之作为功夫的这两种不同,朱子与湖湘学者就此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讨论。

 

        湖湘学者祖明道《定性书》之说,以识仁为入手功夫,由此而有“动亦定,静亦定”的体验,此心之所以静也。心之静,即随顺事物而动静一如之不动,可谓天下之大本,与心未应事接物时的那种虚静不是同一层次的概念,换言之,湖湘学者讲的静并非与动相对的概念。对此,朱子似不甚理解。其《答胡广仲》第二书云:

 

        来谕又谓“动静之外,别有不与动对之静,不与静对之动”,此则尤所未谕。“动静”二字,相为对待,不能相无,乃天理之自然,非人力之所能为也。若不与动对,则不名为静;不与静对,则亦不名为动矣。但众人之动,则流于动而无静;众人之静,则沦于静而无动。此周子所谓“物则不通”者也。惟圣人无人欲之私而全乎天理,是以其动也,静之理未尝亡;其静也,动之机未尝息。此周子所谓“神妙万物”者也。然而必曰“主静”云者,盖以其相资之势言之,则动有资于静,而静无资于动。如乾不专一则不能直遂,坤不翕聚则不能发散;龙蛇不蛰则无以奋,尺蠖不屈则无以伸,亦天理之必然也。(《文集》卷42)

 

        胡广仲与朱子书今已不可考。据朱子书,胡广仲之说本诸古本《太极图》,即在一动一静之上尚有一个绝然无对的阴静,换言之,在胡广仲看来,有两种不同层次上的静,一为与动相对之静,一为超然于动静相对之上的无对之静。不过,朱子只承认第一种意义上的静。

 

        然而,胡氏此说亦有本。明道“动亦定,静亦定”之说,即是认为在动静之上尚有定,亦即此处所说的无对之静。

 

        胡广仲基于这种对静的理解,提出了“动则离性”的说法。朱子此书遂进而对此进行了批评:

 

        来谕又有“动则离性”之说,此尤所未谕。盖“人生而静”虽天之性,“感物而动”亦性之欲。若发而中节,欲其可欲,则岂尝离夫性哉!惟夫众人之动,动而无静,则或失其性耳。故文定《春秋传》曰:“圣人之心,感物而动。”《知言》亦云:“静与天同德,动与天同道。”皆未尝有圣人无动之说也。却是后来分别“感物而通”、“感物而动”,语意迫切,生出许多枝节。而后人守之太过,费尽气力,百种安排,几能令臧三耳矣。然甚难而实非,恐不可不察也。

 

        广仲“动则离性”之说,承五峰之“感物而动”与“感物而通”之分别而来。圣人感物而通,虽酬酢万物之变,其心亦未尝动也;众人感物而动,心随物转,物动心亦动,如此,动自离性矣。人心固有不随物转之时,此心之所以不动也,此理甚明,惜乎朱子不能有所见也。

 

        大概胡广仲见朱子没有理解其论静之义,故又重申之,曰:“‘静’字所以形容天性之妙,不可以动静、真妄言。”(朱子《答胡广仲》第四书)质言之,湖湘学者所说的静是“形容天性之妙”的静,与动静、真妄相对的那个静不同。不过,朱子仍然不明其意,又重申了他前书中的内容:

 

        伊川先生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乐、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熹详味此数语,与《乐记》之说指意不殊。所谓静者,亦指未感时言尔。当时之时,心之所存浑是天理,未有人欲之伪,故曰“天之性”。及其感物而动,则是非真妄自此分矣。然非性,则亦无自而发,故曰“性之欲”。“动”字与《中庸》“发”字无异,而其是非真妄,特决于有节与无节、中节与不中节之间耳。来教所谓“正要此处识得真妄”是也。然须是平日有涵养之功,临事方能识得。若茫然都无主宰,事至然后安排,则已缓而不及于事矣。至谓“‘静’字所以形容天性之妙,不可以动静真妄言”,熹却有疑焉。盖性无不该,动静之理具焉。若专以静字形容,则反偏却性字矣。《记》以静为天性,只谓未感物之前,私欲未萌,浑是天理耳,不必以静字为性之妙也。真妄又与动静不同,性之为性,天下莫不具焉,但无妄耳。今乃欲并与其真而无之,此韩公“道无真假”之言所以见讥于明道也。伊川所谓其本真而静者,“真”、“静”两字,亦自不同。盖真则指本体而言,静则但言其初未感物耳。明道先生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矣。”盖人生而静,只是情之未发,但于此可见天性之全,非真以静状性也。愚意如此,未知中否?(《答胡广仲》第四书)

 

        朱子借明道、伊川二先生语以明其已发未发新说,然二程子之意,实未必如朱子所论,尤其是明道论“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当指性字而言,实未曾说到心上。关于此点,前面辨明道“生之谓性”,已论之详矣。

 

        湖湘学者说察识,即是要在静中体会出一个本体来。《语类》卷103有一段话颇能说明湖湘学者主静之意:

 

        “南轩谓‘动中见静,方识此心’。如何是‘动中见静’?”曰:“‘动中见静’,便是程子所说‘艮止’之意。释氏便言‘定’,圣人只言‘止’。敬夫却要将这个为‘见天地之心’。《复》是静中见动,他又要动中见静,却倒说了。”

 

        南轩早年尚守五峰之“先察识而后涵养”之说,因此,当朱子悟中和旧说之非时,亦对南轩提出了批评。朱子《答张敬夫》49书云:

 

        然人之一身,知觉运用莫非心之所为,则心者固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然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是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是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文集》卷32)

 

        关于朱子此段话,我们须注意如下几层意思:

 

        第一,心不仅有静的时分,亦有动的时分,或者说,既有未发时刻,亦有已发时刻。盖湖湘学者以性为未发,心为已发,察识则是在已发时体认未发之性体而已。朱子则不同,主张在心在区分已发与未发,因此,已发时有已发之功夫,未发时自当有一段未发时功夫。

 

        第二,心之未发时,“事物未至,思虑未萌”,然须加以一段功夫,方能“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即达到“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的“中”的状态。而在心之已发时,“事物交至,思虑萌焉”,然亦须加以一段功夫,方能“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即达到“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的“和”的状态。

 

        第三,如何在未发、已发时用功,方能达到未发之中、已发之和呢?朱子强调心之主宰作用,即“心者固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

 

        朱子进而将心的这种主宰作用表述为“敬”。此书又云:

 

        盖心主乎一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是以君子之于敬,亦无动静语默而不用其力焉。未发之前是敬也,固已立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间。

 

        未发时用存养之功夫,已发时则用省察之功夫,总而言之,皆以敬之一字贯乎其间。

 

        此为朱子在己丑之悟的主要内容。然而,此书中还蕴涵有另一层意思。书云:

 

        然性之静也,而不能不动;情之动也,而必有节焉。是则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贯彻,而体用未始相离者也。

 

        前面我们已论及,朱子在阐发其“心性不离”之说时,正是将其表述为“性不能不动”,并以此批评湖湘学者的“心即性”之说,包括对《乐记》“人生而静”一句的解释。此处则进一步将之阐发为“性体情用”说。

 

        性不能不动,其动固为情矣;然情未必是性之动也。盖情有节、不节之分,唯情有节,斯为性体之发用,体用才称得上“未始相离”。因此,心须主宰乎未发、已发之间,体用方能不离。故书又云:

 

        有以主乎静中之动,是以寂而未尝不感;有以察乎动中之静,是以感而未尝不寂。寂而常感,感而常寂,此心之所以周流贯彻,而无一息之不仁也。

 

        可见,唯心主宰乎动静之间,方能“寂而常感,感而常寂”。不过,我们也看到,朱子在此区分开两层意义上的心,即动静之心与主宰动静之心。因此,当朱子批评湖湘学派有“三心”之病时,自己亦不免有“二心”之嫌也。

 

        不过,“性体情用”不能说是己丑之悟的主要内容。[3]因为,“性体情用”可以说是道学家所共许的基本命题,朱子在此也没有很明确的命题意识,其真正的用心不过以此说明心之主宰须贯乎动静的道理而已。

 

        朱子基于其对动静关系的理解,对湖湘学者之察识涵养功夫提出了批评。此书又云:

 

        所谓“学者先须察识端倪之发,然后可加存养之功”,则熹于此不能无疑。盖发处固当察识,但人自有未发时,此处便合存养,岂可必待发而后察,察而后存耶?且从初不曾存养,便欲随事察识,窃恐浩浩茫茫,无下手处,而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将有不可胜言者。此程子所以每言孟子才高,学之无可依据,人须是学颜子之学,则入圣人为近,有用力处,其微意亦可见矣。且如洒扫应对进退,此存养之事也,不知学者将先于此而后察之耶?抑先察识而后存养也。以此观之,则用力之先后判然可观矣。

 

        朱子针对湖湘学者察识已发的观点,主张尚须有一段未发时的存养功夫。并且,朱子将存养与省察两种功夫的先后问题提了出来。此问题亦即后来双方往复讨论的“知先行后”抑或“行先知后”的问题。关于此问题,下节将辟专题讨论之。

 

        然而,朱子强调存养于未发时的重要性,实际上也强调了未发时刻或静的重要性,这种立场在南轩那里引起了很大的误会,以为如此不免溺于佛氏之虚无。朱子此书针对这种疑问作出了回答:

 

        来教又谓“言静则溺于虚无”,此固所当深虑。然此二字如佛者之论,则诚有此患。若以天理观之,则动之不能无静,犹静之不能无动也;静之不能无养,犹动之不可不察也。但见得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敬义夹持,不容间断之意,则虽下得“静”字,元非死物,至静之中盖有动之端焉,是乃所以见天地之心者。而先王之所以至日闭关,盖当此之时,则安静以养乎此尔,固非远事绝物、闭目兀坐而偏于静之谓。但未接物时,便有敬以主乎其中,则事至物来,善端昭著,而所以察之者益精明尔。伊川先生所谓“却于已发之际观之”者,正谓未发则只有存养,而已发则方有可观也。周子之言“主静”,乃就中正仁义而言。以正对中,则中为重;以义配仁,则仁为本尔。非四者之外别有主静一段事也。

 

        此段乃朱子针对南轩的疑惑,继续发明存养于未发之义。

 

        正如南轩所言,湖湘学者之工夫乃“先须察识端倪之发,然后可加存养之功”,朱子则以为,“盖发处固当察识,但人自有未发时,此处便合存养。岂可必待发而后察,察而后存耶?且从初不曾存养,便欲随事察识,窃恐浩浩茫茫,无下手处,而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将有不可胜言者”。盖朱子以为,察识只是已发时的功夫,而性本静,动而有情,故人心须先是静,然后动方能中节,故在动之前当先有一段未发时的存养功夫。因此,朱子以为湖南学者先察识而后涵养,恰好把工夫次第弄颠倒了。

 

        可见,朱子主敬是一种静时的存养功夫,其目的是要在事至物来时,使情之发而中节,是以朱子言静或敬,只具有一种下学的意义。湖湘学者则不同,强调要在“动中见静”,在动中去体会天地之心,是以静为上达本体之功夫也。

 

【注释】

 

[1] 朱子曰:“上蔡以来,以敬为小,不足言,须加‘仁’字在上。其实敬不须言仁,敬则仁在其中矣。”(《语类》卷六,《仁义礼智等名义》)本来将仁加在敬上是明道之义,朱子不敢直接指斥明道,故上蔡如此说,朱子便得以逞其辞说也。可以说,朱子这种态度实为对伊川主敬之说的发挥。

 

[2] 伊川虽许“喜怒哀乐之未发”为心,但仍不许其为中。盖伊川之意,中只可说性,心上则不可言中,故心之未发只是“在中”,而不可直接在心上求个中也。朱子则不同,乃直以心之未发为中也,曰:“然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是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文集》卷31,《答张敬夫》49书)不过,朱子这种见解后来有所改变,即未发不一定就是中。

 

[3] 陈来先生以“性体情用”为朱子己丑之悟的主要内容,非是。因为直至朱子后来作《知言疑义》时,才将“性体情用”作为批评五峰的基本论点而提出来,此时虽触及此说,但尚非朱子关心的主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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